西。目前这一阶段他挣的钱倒没有多少,但将来很有可能发展。他还和一个陶器商
店的图案设计员交上了朋友,他从那里学到了花样设计方面的知识。他对实用美术
很感兴趣,与此同时,他还坚持不懈地慢条斯理地继续画画。他比较喜欢画那种大
幅的人像,画面很明亮,但不是象印象派画家那样,只用光亮和投影组成画面,他
画的人物轮廓清晰,色调明快,跟米开朗淇罗的某些人像画一样有一种明快感。他
按自认为真实的比例给这些人物加上背景。他凭记忆画了一批画,凡是他认识的人
他都画了。他坚信自己的艺术作品有相当的价值。尽管他有时候情绪低沉,畏缩不
前,但他还是相信自己的绘画。
他二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对母亲说出了自己的一个雄心。
“妈妈,”他说:“我会成为一个人人注目的画家的。”
她用她奇怪的方式吸吸鼻子,就象有几分高兴时耸耸肩膀一样。
“很好,孩子,让我们拭目以待吧。”她说。
“你会看到的,亲爱的妈妈!总有一天你会明白你自己是不是在小看人!”
“我现在已经很满意了,孩子!”她笑着回答道。
“不过你得改变一下。瞧你跟米妮吧!”
米妮是个小女仆,一个只有十四岁的女孩。
“米妮怎么啦?”莫瑞尔太太严肃地问道。
“今天早晨当你冒着雨要出去买煤时,我听见她说‘呃,莫瑞尔太太!那事我
会去干的。’”他说,“看来你倒是挺会差遣下人的啊!”
“哪里,这只不过是那个孩子的厚道罢了。”莫瑞尔太太说。
“你还道歉似的对她说:‘你可不能同时做两件事,对吧?’”
“她当时正忙着洗碗碟吧。”莫瑞尔太太说。
“她说了些什么?‘洗碗待会再洗又有什么,瞧你那双脚,走起来摇摇晃晃的。’”
“是的——那个大胆的小丫头!”莫瑞尔太太说着笑了。
他看着母亲,也大笑起来。因为爱他,母亲又重新变得热情和乐观了。这一刻
仿佛所有的阳光都洒落在她身上。他兴高采烈地继续画着他的画。她心情愉悦时看
上去精神焕发,几乎让他忘记了她头上的白发。
这一年,她和他一起去了怀特岛度假。对于他俩来说,能够一起去度假真是太
让人兴奋了,这是一件使人心旷神恰的事。莫瑞尔太太心里充满了喜悦和新奇。不
过他祈愿她能够多陪他走走,但她不能。甚至有一次她几乎昏倒了,当时她的脸色
是那么的苍白,嘴唇是那么的乌青。看着这一切,他内心痛苦极了,就像胸口给人
剜了一刀似的。后来,她恢复了,他也就忘了痛苦,不过他内心总是隐隐担忧,就
好象一块没有愈合的伤口。
跟米丽亚姆分手之后,他差不多立刻倒向克莱拉。他和米丽亚姆分手之后的第
二天是星期一,他来到了下面工作间,她抬起头来笑着看着他。不知不觉的,他们
之间变得亲密无间了。她从他身上看到一种新的欢悦。
“好啊,希巴女王!”他笑着说。
“为什么这么叫我?”她问。
“我觉得这么适合你,你穿了一件新上衣。”
她脸红了,问道:
“那又怎么样呢?”
“很合身——非常合身!我可以给你设计一件衣服。”
“什么样的?”
他就站在她跟前,他的眼睛随着他说话而闪着光。他直直地盯着她的眼睛,冷
不丁地一下子抱住了她。她半推半就着,他把她的衬衫拉了拉紧,一面抚平了她的
衬衫。
“要比这样更紧身点。”他给她解释着。
不过,他俩都羞得脸儿通红,他马上逃走了。他刚才抚摸了她,他的整个身体
都由于那种奇妙的感觉而颤抖。
他们之间已经有一种默契了。第二天傍晚,在火车到来之前,他先和她去看了
一会儿电影。坐下后,保罗发现克莱拉的手就放在他身边,好一阵子他不敢碰它。
银幕上的画面跳动着闪动着。他握住了她的手。这只手又大又结实,刚好能让他一
把握住。他紧紧地握着它,她既没有动也没有做出任何表示。当他们走出电影院时,
保罗要乘的那趟火车来了,他不禁犹豫起来。
“晚安!”克莱拉说。保罗冲过了马路。
第二天他又来跟她聊天的时候,她却变得相当傲慢。
“我们星期一去散散步好吗?”
她把脸转到了一边。
“你要不要告诉米丽亚姆一声啊?”她挖苦地回答他。
“我已经跟她分手了。”他说。
“什么时候?”
“上个星期天。”
“你们吵架了?”
“没有!我已经下定决心了,我斩钉截铁地跟她说,我认为我已经没有自己的
自由。”
克莱拉没有答腔,于是他回去工作了。她是如此镇静,如此傲慢!
星期六晚上,他请她下班后一起去饭馆喝咖啡。她来了,但神情冷淡而且有些
拒人于门外的样子。他要乘的那列火车要过三刻钟才到。
一我们散会儿步吧。”他说。
她同意了。于是他们走过城堡,进了公园。他有些怕她。她郁郁寡欢地走在他
身边,仿佛不情愿,有一肚子怨气似的。他不敢握她的手。
他们在阴暗处走着,他问她:“我们走哪条路?”
“随便。”
“那么我们就往石阶上走吧。”
他突然转过身子走了。他们已经走过了公园的石阶。她见他突然撇下她,感到
一阵怨恨,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他回头看她,见她孤零零地站在那里。突然把她
搂在怀里,紧紧地拥抱了一会儿,吻了她,然后才松手。
“快来啊。”他有些赔罪似的对她说。
她跟着他。他握住她的手吻了吻她的指尖。他们默默地走着。当他们走到亮光
处时,他松开了她的手。他们俩谁也不说话,一直默默地走到车站。要分手了,他
们只是默默地凝视着对方的眼睛。
“晚安。”她说。
他上了火车。他的身体机械地行动着,别人跟他说话时,他仿佛听到一种隐约
的回声在回答他们。他精神有些恍惚。他觉得如果星期一不马上来临的话,自己就
会发疯的。到了星期一,他就可以再看见她了。他的整个生命都放在了这一点上,
可这又被星期天隔着。他简直无法忍受这一点。他要等到星期一才能见她,可星期
天却偏偏挡在中间——要焦躁地过一个小时再一个小时呢。他想用脑袋去撞车厢门。
不过他还是静静地坐在那里。一路上,他喝了几杯威士忌,谁知喝了酒之后,事情
更糟。不过最要紧的是不能让母亲难过。他吱吱唔唔说了几句,就急急地上了床。
他和衣坐在那里,下巴颏儿支在膝头上,凝视着窗外远处分散着几盏灯火的小山坡。
他既没有想什么,也不想睡觉,只是纹丝不动地坐着,凝视着远处。直到最后他突
然被寒冷惊醒时,他发现表停在两点半上。其实已经过了三点了,他精疲力尽,但
由于现在还是星期天的清晨,他又陷入了痛苦之中。他终于上床躺下。星期天,他
整天骑着自行车,直到实在没劲了才作罢。却不知道自己去了什么地方,只知道过
了这一天就是星期一。他睡到四点钟,醒来后就躺着胡思乱想。他渐渐清醒——他
仿佛能看见自己——真正的自己,在前面的某处。下午,她会跟他一起去散步。下
午!真是度日如年啊。
时间象是在慢吞吞地爬。他父亲起床了,他可以听见他在走动,后来就去了矿
井,那双大皮靴咚咚地走过院子。公鸡还是喔喔地报晓,一辆马车顺着大路驶过。
他母亲也起床了,她捅开了炉火。过了一会儿,她轻声地叫了他几声。他应着,装
做刚醒来的样子。居然装得很像。
他朝车站走去——还有一英里!火车快到诺丁汉姆了。火车会在隧道前面停么?
不过这也没什么,它在午饭前总会开到的。他到了乔丹厂。半小时后她才会来的。
不管怎么说,她快来了。他办完来往的信件。她应该到了。也许她就没来。他奔下
楼梯。啊!透过玻璃门他看到了她。她做俯着身子在干活,这让他觉得他不能贸然
上前去打扰她,可他又忍不住不去。终于,他进去了,他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局
促,但他却装得十分镇静的样子。她不会误解他吧?他在表面上不能露出本来面目
啊!
“今天下午,”他艰难地说:“你会来吗?”
“我想会的。”她喃喃答道。
他站在她面前,竟然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脸从他面前扭开。那种没有知觉
的感觉仿佛又笼罩了他,他紧咬着牙上了楼。他把每件事都干得很完善,他还要这
么干下去。整个上午他好像被打了一剂麻醉药似的,看什么都象隔得老远,恍恍惚
惚的,他自己仿佛被一个紧身箍紧紧地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的另一个自我则在远处
干活,在分类帐上记着帐,他全神贯注地监视着远处的自我,生怕他弄出什么差错
来。
可他不能老是这样痛苦而又紧张。他一直不停地干着,可表还是才指在十二点
钟。他的衣服仿佛都被钉在桌子上,他就那样站在那儿不停地干着,强迫自己写着
每一笔。好不容易到了十二点三刻,他可以结束了。于是他奔下了楼。
“两点钟在喷泉那儿跟我见面。”他说。
“我得要两点半才能到那儿呢。”
“好吧!”他说。
她看了他一眼,看到了那双有些痴狂的黑眼睛。
“我尽量在两点一刻到。”
他只得同意。然后他去吃了午饭。这一段时间他仿佛被打了麻醉药,每一分钟
都无限地延长了。他在街上不停地走着,不知走了多少英里。后来,想起自己可能
不能按时赶到约会地点了。两点过五分,他赶到了喷泉。接下来的那一刻钟对他来
说简直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酷刑,这是一种强压住自己本性使它不至于忘形的痛苦。
他终于看见她了。她来了!他早已在等她了。
“你迟到了。”他说。
“只晚了五分钟。”她答道。
“我对你可从来没有迟到过。”他笑着说。
她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衣服,他看着她那窈窕的身段。
“你需要几朵花。”说着,他就朝最近的花店走去。
她在后面默默地跟着他,他给她买了一束石竹花,有鲜红的,有朱红的。她脸
色通红,把花别在衣服上。
“这颜色很漂亮!”他说。
“我倒宁愿要那种色彩柔和些的。”她说。
他笑了。
“你是否觉得你在街上走着就像一团火?”他说。
她低着头,生怕碰上别人。他们并肩走着,他侧过脸来看着她,她颊边那缕可
爱的头发遮住了耳朵,他真想去摸一下。她有一种丰腴的韵味,就象风中那微微低
垂的饱满的稻穗一样,这让他感到一阵目眩。他在路上晕晕乎乎地走着,仿佛在飞
转,周围一切都在身边旋转。
乘电车时,她那浑圆的肩膀斜靠在他身上,他握住了她的手。他感觉自己仿佛
从麻醉中苏醒过来,开始呼吸了。她那半掩在金发中的耳朵离他很近。他真想吻吻
它,可是车上还有别人。她的耳朵会留着让他去吻的。尤其是,他仿佛不是他自己,
而是她的什么附属品,就好象照耀在她身上的阳光。
他赶紧移开了眼光。外面一直在下着雨,城堡下巨大的峭岩高耸在小镇的平地
上,雨水从上面直泻下来,留下一道水迹。电车穿过中部火车站那片宽广的黑沉沉
的广场,经过了白色的牛场,然后沿着肮脏的威福路开去。
她的身子随着电车的行驶轻轻晃动着,由于她紧靠着他,他的身体也随之晃动。
他是一个精力充沛、身材修长的男人,浑身好象有着使不完的精力。他的脸长得粗
糙,五官粗犷,貌不出众,但浓眉下的那对眼睛却生气勃勃,不由得叫她着了迷。
这双眼睛似乎在闪烁,然而实际却十分平静,目光与笑声保持着一定的协调。他的
嘴巴也是如此,正要绽出得意的笑容却又戛然而止。他身上有一种显而易见的疑虑。
她沉思般地咬着自己的嘴唇,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
他们在旋转式栅门前付了两枚半便士,然后走上了桥。特伦特河水已经涨得很
高,河水在桥下悄悄急速地流过。不久前的这场雨可不小,河面上是一大片粼光闪
闪的洪水。天空也是灰蒙蒙的,到处闪耀着银光。威福教堂里的大丽菊由于浸透了
雨水,成了一团湿漉漉的黑红色花球。河边草地和榆树廊边上的小道上看不到一个
人影。
黑黑的河面上泛着银光,一股淡淡的薄雾弥漫在绿荫覆盖的堤岸和斑斑点点的
榆树上空。河水浑然成一体,象怪物似的互相缠绕着,悄悄地以极快的速度飞奔而
去。克莱拉一声不响地在他身边走着。
“为什么,”她慢慢地用一种相当刺耳的语调问他:“为什么你与米丽亚姆分
手?”
他皱了皱眉。
“因为我想离开她。”他说。
“为什么?”
“因为我不愿意再和她继续下去,而且我也不想结婚。”
她沉默了片刻。他们沿着泥泞小道小心翼翼地走着,雨滴不停地从榆树上往下
掉。
“你是不想跟米丽亚姆结婚呢还是你根本不愿结婚?”
“两者兼而有之。”他答道:“兼而有之。”
因为路上积了一滩滩的水,他们只好跨上了阶梯。
“那么她怎么说呢?”克莱拉问。
“米丽亚姆吗?她说我只是一个四岁的小孩子,说我老是挣扎着想把她推开。”
克莱拉听后沉思了一会儿。“不过你和她交朋友的时间不算短了吧?”
“是的。”
“你现在不想再要她了?”
“是的,我知道这样下去没什么好处。”
她又陷入了深思。
“你不觉得你这样对她有点太狠心了吗?”她问。
“是有点。我应该早几年就和她分手,但再继续下去是一点好处也没有的,错
上加错并不能得出正确的结论。”
“你多大了?”克莱拉问。
“二十五了。”
“我已经三十了。”她说道。
“我知道你三十了。”
“我就要三十一了,——也许我已经三十一了吧?”
“我不知道,也不在乎这个。这有什么关系!”
他们走进了园林的入口处,潮湿的红土路上沾满了落叶,穿过草丛一直通向陡
峭的堤岸。两侧的榆树就像一条长廊两旁的柱子一般竖立在那儿,枝桠互相交叉,
形成了一个高高的拱顶,枯叶就是从那上面落下来。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空旷、寂
静和潮湿。她站在最上面一层的台阶上,他握着她的双手,她则笑着望着他的双眼,
然后跳了下来。她的胸脯紧贴在他的胸前。他搂住了她,在她脸上吻着。
他们一路沿着这条滑溜溜的陡峭的红土路走着。此时,她松开了他的手,让他
搂住她的腰。
“你搂的这么紧,我胳膊上的血脉都不通了。”她说。
他们就这么走着。他的指尖可以感觉到她的乳房的晃动。四周静悄悄的,一个
人也没有。左边,透过榆树干和枝桠间的缝隙可以看到湿漉漉的红色耕地。右边,
往下看,可以看见远处下面的榆树树顶,还可以听见汩汩的流水声。间或还可以瞥
见下面涨满了河水的特伦特河在静静地流淌着,以及点缀在浅滩上的那几头小牛。
“自从柯克·怀特小时候来这过儿以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