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会儿,她搂住他,亲吻着,然后退后一步,尽力用平常的语调说: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是啊!”他转过身去叫父亲,“爸爸!”
父子俩握握手。
“嗨,我的孩子!”
莫瑞尔眼里闪过泪花。
“我们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呢。”他说。
“哦,我回来了!”威廉叫道。
儿子又回头对着妈妈。
“你看上去很精神。”她自豪地说笑着。
“是啊!”他回答,“我想是因为——回家了!”
他是个很帅的小伙子,身材高大挺直,神情洒脱。他看了看那些冬青树和接吻
树枝,又看了炉边铁格子里烤着的小馅饼。
“天哪,妈妈,一切都不变!”他深感宽慰地说。
大家楞住了,接着他突然跳过去,从炉边拿起一个馅饼,一下子就把整个馅饼
吞进嘴里。
“哈,你在外面没见过这种小地方的烤炉吧?”父亲大声说。
他给他们带来许许多多的礼物。花完他所有的积蓄。满屋显示出一种豪华的氛
围。他送给母亲一把伞,灰色伞,伞把上涂着金粉。她十分珍惜这把伞,一直保存
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每个人都得到一件漂亮的礼物。此外,还有好几磅叫不出名
字的甜食:什么拌砂软糖啊、冰糖菠萝啊,在孩子们的想象中,这些东西只有伦敦
才有,保罗在他的朋友中夸耀着说道:
“真正的菠萝,切成片,再做成蜜饯,好吃极了。”
家里人都欣喜若狂。家到底是家,不管经历多少苦,他们还深深地爱着家。举
行几次庆贺宴会,大家都兴高彩烈,邻居都来看威廉。看他在伦敦变了多少。他们
都发现他“天哪,像个绅士,好棒的小伙子!”
等他要离家时,孩子们各自躲开,不忍看伤别的泪水。莫瑞尔郁郁不乐地上床
了。莫瑞尔太太觉得好象吃了麻醉药,浑身麻木,感觉迟钝。她是深深地爱着他的
啊。
那时,威廉在一个律师办事处工作,和一家很大的航运商行有联系。这年仲夏,
他的上司给他提供了个好机会,乘商行的船去地中海旅行,只需要花一点钱即可。
莫瑞尔太太在信中写道:“去吧,去吧,孩子。也许以后再也碰不到这种机会了。
我想到你将去地中海旅行,比你回家还高兴。”不过,威廉还是在家度过了那两个
星期的假。虽然地中海是他早已神往的地方,但一旦他可以回家,那个吸引他的南
方还是吸引不了他。这给了母亲极大的安慰。
第五章 走向社会
莫瑞尔天性莽撞,对危险也满不在乎。因此不断地出事故。莫瑞尔太太每当听
到一辆空煤车驶向家门口,她就会跑出起居室去看。想着丈夫很有可能坐在矿车里,
脸色灰白,满面灰尘,浑身无力,不是病就是伤了。如果是他,她就会跑出去帮忙。
威廉去伦敦大约一年了,保罗刚刚离开学校、还没有找到工作。有一天,莫瑞
尔太太正在楼上,保罗在厨房里画画——他有这方面的天赋——忽然有人敲门。他
生气地放下画笔去开门,母亲也打开窗户,往下看。
矿上一个衣着肮脏的小伙子站在门口。
他问:“这是沃尔特·莫瑞尔的家吗?”
“是啊。”莫瑞尔太太说:“什么事?”
但是她已经猜到了。
“你丈夫受伤了。”他说。
“哦,天哪!”她惊叫了一声,“他不出事那才是个奇迹呢。小伙子,这回他
怎么啦?”
“我不太清楚。不过可能是腿受伤了。已经把他送到医院去了。”
“天哪!”她惊叫道,“哦,天哪,他就这副德性!从来没有安宁过五分钟,
如果有,我宁愿去上吊!他的大拇指伤刚好,而现在——你见了他吗?”
“我在井下见过他。我看见他们把他放在矿车里送上去,他昏过去了。不过弗
雷泽大夫在灯具室里给他检查的时候,他大喊大叫地咒骂着。他们要送他去医院时,
他说他不去医院,要回家。”
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完。
“他当然想回家,好让我来受拖累。谢谢你,小伙子,哦,天哪,我还没有受
够吗?我受够了!”
她下了楼,保罗机械地继续着他的画。
“既然他们把他送到了医院,那么情况一定很糟糕。”她接着说,“他太粗心
大意!别的人就没有这么多事故。是的,他想把担子压在我身上。哦,天哪,好不
容易我们的生活才好了一点。把那些东西拿开,现在没有时间画画了,火车什么时
候开?我得赶紧去凯斯顿了,我只好扔下卧室不管了。”
“我可以替你收拾。”保罗说。
“你不用。我想可以赶七点钟的车回来。哦,我的天,他要惹出来多少麻烦啊。
而且丁德山口那段花岗石路——还不如叫它碎石子路——简直可以把他颠死。我真
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修修这条路。这么糟糕的路,何况坐救护车的人都是急病人。
为什么不在这儿开一家医院呢。如果那位老板买下了矿区,天哪,会有足够的事故
发生,不用担心医院会倒闭。可是他们就不这样做,却一定把人放在一辆慢吞吞的
救护车里,送到十英里外诺丁汉去。这太不像话了!咳,他还要找岔子!他一定会
的。我知道谁陪他,巴克,我想就是他,可怜的家伙,他宁愿躲在任何地方,也不
想住在医院里。可是我知道巴克会很好地照顾他。还不知道他要在医院住多久——
他讨厌住在那里!不过,如果只是腿部受伤,那还不算太倒霉。”
说话的工夫她一直在准备着,匆匆取掉围腰,她蹲在烧水锅面前,把热水慢慢
地灌进水壶里。
“我想把这个烧水锅扔在海底里!”她大声说着,一边不耐烦地拧着水龙头。
真是奇怪,这么矮小的女人有一双漂亮又有劲的胳膊。
保罗收拾好东西,放上茶壶,摆好桌子。
“四点二十才有火车。”他说,“你的时间很充裕。”
“哦,不,我没多少时间了。”她大声说,一面擦脸,一面从毛巾上眨着眼睛
望着他。
“不,你来得及,不管怎样你得喝杯茶。需要我陪你一起去凯斯顿吗?”
“陪我一起去?我倒想问问,为什么陪我去?现在,我还应该给他拿些什么?
唉,天哪!他的干净衣服——上帝保佑,是干净的。不过最好还是烘干一些。还有
袜子——他用不着袜子了——我想,还要一条毛巾吧,还有手绢,还有别的什么?”
“梳子、刀、叉和勺子。”保罗说。父亲以前住过院。
“天知道他的腿怎么样,”莫瑞尔太太接着说,一面梳着她那棕色的,细软如
丝的头发,不过掺杂着几缕白发。“他特别注意洗上半身,下半身他就觉得没必要
洗,不过,这样的人在医院里也是见多不怪了。”
保罗已经摆好了桌子,他给母亲切了两片薄薄的黄油面包。
“给你。”他说道,在她面前放了一杯茶。
“再别烦我!”她烦躁地喊道。
“可是,你必须吃点,东西都摆好了。”他坚持说。
于是她坐下来,轻轻抿着茶,默默地吃了点面包,显得心事重重的样子。
几分钟后,她离开了,要步行两英里半才到凯斯顿车站。她把带给丈夫的东西
全放在一个鼓鼓的网兜里。保罗看着她行走在树篱间的大路上——一个身材矮小、
步履匆匆的背影,想到她又陷入痛苦、烦恼的深渊,他又为她而感到痛心。她内心
焦急,疾步如飞,感到身后儿子的心紧紧地跟随着她,感到他在尽力为她分担重负,
甚至支撑着她。她在医院时,她想到:“如果告诉孩子情况是多么的糟糕,他会很
担心的。我最好还是谨慎点。”然而当她步履艰难的往家走时,她却感觉他会来分
担她的重担的。
“情况糟糕么?”她一进门,保罗就问。
“不能再坏了。”她回答。
“什么?”
她叹着气坐了下来,解开帽带,儿子望着她仰起的脸,和那双辛勤劳作的小手
在颌下解着那个结。
“不过,”她回答道,“并不是很危险,可是护士说,是粉碎性骨折。你看,
一大块石头砸在他腿上——这儿——是有创骨折,有些折骨把肉都戳穿了。”
“啊——太可怕了!”孩子们惊呼道。
“而且,”她继续说,“他自然嚷嚷着他快死了——他要不叫才怪呢。‘我不
行了,亲爱的!’他看着我说:‘别傻了!’我说,‘不管砸得多厉害,你也不会
因为一条断腿要命的。’‘我不会活着出院的,除非进了棺材。’他嘟囔着。‘得
了’我说,‘等你好点,你让他们把你放在棺材里抬到花园里开开心,我想他们也
会的!’‘只要我们觉得那对他有好处。’护士长说。她是一个很好的护士长,就
是相当严格。”
莫瑞尔太太摘掉帽子,孩子们在静静地等着她说下去。
“他的情况糟糕,”她继续说:“一时好不了,这一下砸得很重,失了好多血,
当然,这次也很危险。根本说不准能不能完全复原。而且,还会发烧和引起坏疽病
——如果情况坏下去,他会很快不行的。但是,他体质不错,皮肉也极容易长好。
所以我觉得不会一直这么坏下去。当然,有一块伤——”
她脸色苍白,情绪激动,三个孩子意识到父亲的情况是多么糟糕,屋子里一片
沉默、焦虑。
“他总会好的。”过一会儿保罗说:
“我也是这么给他说的。”母亲说。
每个人都沉默不作声做自己的事。
“他看上去也真像不得了的样子。”她说,“但护士长说那是因为伤痛。”
安妮拿走了母亲的外衣和帽子。
“我走的时候他看着我!我说:‘我得回去了,沃尔特,因为火车——还有孩
子们。’他一直看着我。这让人难受。”
保罗又拿起画笔开始画画。亚瑟走出去拿煤。安妮凄然地坐在那儿,莫瑞尔太
太坐在她怀第一个孩子时她丈夫为她做的摇椅上,一动不动,想着心事。她很伤心,
为这个重伤的男人感到难过。但是,在她心灵最深处,在应该燃起爱情火焰的地方,
却仍旧是一片空白。此刻,她那种女人的怜悯心完全被激起了,不顾一切地照顾他,
挽救他,她宁愿自己承受这些痛苦(如果能够的话)。然而,在她心灵深处,她对
他和他的痛苦仍然是漠不关心。令她感伤的是,即使在他激起她强烈的爱欲的时候,
她仍然不会爱他。她沉思了一会儿。
“而且,”她突然说,“当我走到凯斯顿半路时,才发现自己穿着干活时穿的
鞋——你们看。”原来是保罗的一双棕色旧鞋,鞋尖已经磨破了,露出脚趾。“我
窘迫地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又加了一句。
第二天早晨,安妮和亚瑟上学去了,莫瑞尔太太又跟帮她做家务的儿子聊了起
来。
“我在医院里碰到了巴克,他精神很不好,可怜的家伙。‘喂!’我对他说,
‘你这一路陪看他,怎么样啊?’‘别问了,太太。’他说。‘唉,’我说,‘我
知道他会怎么样!’‘不过,他的情况是很糟糕,莫瑞尔太太,是的。’他说:
‘我知道。’我说。‘车子颠一下,我的心就像会从嘴里冲出来似的,’他说:
‘而且他常常大喊大叫,太太,即使给我一大笔钱让我再干一次,我也不干了。’
‘我可以理解,’我说:‘这是一个让人恶心的工作,’他说:‘但是,要等路修
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呢?’我说:‘我觉得可能是。’我喜欢巴克先生——我确
实喜欢他。他有一种男子汉气概。”
保罗沉默地继续画画。
“当然。”莫瑞尔太太继续说,“像你爸爸这样的人,住在医院里可真困难。
他不懂制度和惯例,而且不到他不能忍受的时候,他是不会让任何人碰他的。这次
砸伤了大腿,一天换四次药,除了我和他妈妈,他会让别人换吗?他不会的。所以,
和护士们在一起,他就得受折腾。我也不想离开他,我很清楚。当我吻了他一下回
来时,我自己都觉得不够意思。”
就这样,她跟儿子聊着,几乎想把所有的心事都倾诉给他,而他也全神贯注地
听着,尽他所能地分担减轻她的困难。最后,她不知不觉跟他谈了所有的心曲。
莫瑞尔的情况这段时间一直不妙。整个星期,他处在危急状态中。后来开始好
转。知道他开始好转,全家才松了一口气,又开始了快乐的生活。
莫瑞尔住院的时候,他们的生活例并不是非常困难。矿上每星期给他们十四先
令,疾病协会给十先令,残疾人基金会给五先令,还有莫瑞尔的朋友们每星期也给
莫瑞尔太太一些钱——从五到七先令不等——因此她就相当宽裕了。莫瑞尔在医院
里渐渐恢复,家里也格外愉快、平和。每个星期三、六,莫瑞尔太太都要去诺丁汉
看望丈夫。她往往会带点小东西回来:给保罗带一小管颜料,或几张画纸;给安妮
带几张明信片,全家人就高兴地看上好几天,然后才让她把明信片寄给别人;给亚
瑟买把钢丝锯,或买一块漂亮的木板。她兴奋地告诉孩子们自己在大商店的种种奇
遇。画店里的人认识她了,也知道了保罗。书店里的姑娘对她也很有兴趣。莫瑞尔
太太从诺丁汉回来,总有很多新闻。三个孩子围着她坐成一圈听她讲,一边插嘴,
一边争论,一直闹到该上床的时候,最后,通常是保罗去通炉灰。
他常常自豪地对母亲说:“现在我是家里的男主人了。”他们明白了家庭可以
是多么的平和安宁。因此他们都有些遗憾——虽然没有人承认自己是这么无情无义
——他们的父亲就要回来了。
保罗现在十四岁,正在找工作,他是位个子矮小而秀气的男孩,长着深棕色的
头发和淡蓝色的眼睛。脸型已不是小时候的那种圆型,而是变得有点像威廉——线
条粗犷,甚至有点粗鲁——而且表情极其丰富多变。他看起来仿佛总是若有所思,
显得生气盎然,充满活力。他突如其来的笑很可爱,很像他母亲。而且,当他那迅
速变化着的思路中出现障碍时,他的表情就变得呆滞、丑陋。他是那种一旦不被别
人理解,或感到被人瞧不起,他就变成一个愁眉苦脸的男孩子。然而一旦接触到温
暖,他立刻又变得可爱了。
无论他接触什么事物,刚开始,他总觉得很别扭。他七岁就开始上学这件事,
对他简直是一种刑罚。不过,后来他就喜欢这种生活了。如今自己得步入社会,他
又觉得羞怯,自信也消失得无踪无影。对于一个他这个年龄的孩子来说,可以说他
是一个天赋很高的画家了,而且他从海顿先生那里学了一些法语、德语还有数学,
但这些都没有商业价值。他母亲说过,干重体力活吧,他的身体又不够强壮,他不
喜欢做手工,却喜欢东颠西跑,或是到乡下旅行,或读书、画画。
“你想干什么呢?”母亲问道。
“什么都行。”
“这不算一个答案。”莫瑞尔太太说。
不过,他确实只能做出这样的答复。他的雄心壮志就是在离家不远的地方,与
世无争地一星期挣三十或三十五先令。等父亲死后,就和妈妈住同一所小屋子。愿
意画画就画画,愿意外出就外出,从此就快快乐乐地生活。到现在来说,这就是他
的打算。不过他内心傲视一切,拿人家同自己比较一下,无情地估计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