衙役们是前任留下的,衙门里的老油子,以为主官是要借这邱老汉的案子来抖抖道台的威风,将板子打得劈里啪啦响。虽然他们已经手下留情。
不知堂上其他官员如何想,单说州知州叶敷,对曹颙这个处置就甚为满意。若是为了新官上任“立威”,什么状子都接的话,那下边的县令与知州就很难做。
如今这个案子,明显蒙阴县令梁顺正已是无能为力,就算曹颙接了,别地官员心中也不会别扭。更不要说,他一言一行,都依律法行事。邱老汉因越级上告挨了板子,就算以后别人想要学着行事,也要掂量掂量后果如何。
邱老汉挨完板子,人已经站不起来,被人搀下去录口供去了。
因被这“击鼓”的事一耽搁,大家地兴致都有些寥寥。有人不禁悄悄打量曹颙,看着这新上任的道台老爷是不是“勤政爱民”、连带着接风宴都免。
谁想到,这下堂后的曹颙脸上去了方才的冷冽,带着笑意对诸人道:“各位同僚特意来州。本官不胜感激,早在金玉楼订了几桌酒菜,若是各位赏脸,咱们这就过去吧!”
这一招虽然算不上是“反客为主”,但是也足够让大家面面相觑,摸不到头脑了,但是上司有令,谁会不赏脸。
这顿酒吃下来,王经历与马都事都与大家混得熟透。什么同乡啊、同年啊,明明差了几个省份,十来岁地年纪。也不知是打哪里论起的。煞是亲近,若是让人见了。怎么也看不出大家是初次相见。
曹颙这桌,是两个知州,一个守备。并一个正五品同知陪着。叶敷与曹颙见过几面了,又有同门之谊,行事随意许多。
郯海赣同知岳喜本虽然叫这个名字,但是并不姓岳。岳喜本是满语“韬略”的意思,他是满洲正白旗人,满洲老姓喜塔腊氏。
若是论起来,不仅与曹颙同旗,就是从觉罗府那边说起来,觉罗太太算是他远房的姑母。正是因与曹家姻亲的缘故,曹颙外放山东后。岳喜本也收到家族的信。
喜塔腊氏也是正经的后族,满清太祖皇帝努尔哈赤的母亲,就是喜塔腊氏之女。只是当年受鳌拜的牵连。开始渐渐衰落了。否则,像岳喜本这样地嫡支子弟。也不可能到这个偏僻地方,混个五品同知来。
在坐诸人中,岳喜本应是对曹颙底细知道的最详尽之人,只是既然曹颙穿着四品官服出来见大家,并没有端出郡主额驸与一等男的身份,那他也不是多嘴之人。
守备田畯心中颇为忐忑,不知曹颙认出自己没有,又不便相问,就只是埋头喝酒。他总觉得曹颙与两年半前相比很是不同,但是见他沉默少言,只是略带笑意听大家闲话,偶尔接一句“嗯”、“哦”之类地,其余并不多话,又隐隐与那年酒楼遇到的少年相重合。
道台衙门里,庄先生与两个刑名师爷研究邱老汉地案子,都觉得甚至棘手。庄先生对蒙山匪早有耳闻,因山东天灾较多,若是年景不好的时候,匪患就较为严重。
几十年间,蒙山匪剿了几次,大大小小也砍下不少匪首,但仍是屡禁不绝。起初,还有武官想要借着“剿匪”来升官发财,最后却落得灰头土脸,连顶戴也丢了。
而后,蒙山匪就鲜少有人去碰了,幸而他们也知道,若是闹大发了,朝廷肯定是不容的,除非到了极为缺粮少食之时,其他年景还算是本分。时间久了,这些地方官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这几年蒋陈锡巡抚山东,李发甲担任按察使司按察使,两人都是出了名地清官,山东官场贪弊虽然不能说是完全杜绝,但是大家官员也不敢像过去那样肆意妄为,打救济粮、救济银的主意,百姓的日子还算是好过,“蒙山匪”这四个字更是鲜少有人提及。
去年夏天大旱,州的灾情也甚为严重,庄稼收成五成都不到,虽然朝廷下令减免今年的赋税,但是如今到了青黄不接之时,正是民间少粮之际。
日照县,刘家湾,王家庄。
王家是日照大户,祖上世代采珠为业。顺治十八年到康熙二十二年,朝廷下了“迁海令”,虽说山东这边没有像江南、浙江、福建与广东沿海民众那样内迁三、五十里,但是内迁与商船民船一律不准入海的禁令,还是使得王家断了生计。
幸好家资丰厚,有不少田产,总算是熬了过来。
康熙二十二年,朝廷攻陷台湾后,废除了“迁海令”,王家方算缓过口气来,继续靠祖上传下的采珠手艺谋生。二十多年的功夫,成为北方最大的采珠世家。
为了保住家族富贵,开始陆续有子弟考取举人或者纳个监生的功名。日照本地地安东卫所中,王家的子弟也有不少,千总、把总的有好几人。
如今,王家地当家人是长房的嫡子王鲁生,因叔伯排行第七,所以外人都尊称他为王七爷。
王七爷是地道地山东大汉,身材高大魁梧,四方脸,虽然已年近不惑。但是爽快劲一点不亚于年轻人。早在多年前,他就因待朋友义气、慷慨大方,被北方绿林道的朋友称为“活孟尝”。
这日,他在客厅里,虽然对于开口求援的朋友没有拒绝,但是脸色却多了几分郑重,道:“刘二当家,借钱买粮之事,既然兄弟们找到俺王老七。那俺自然会给个面子。就算兄弟们不来,老七也要托人送信给秦大哥好好唠唠!”
房间里除了王七爷,只坐着一个三十来岁地文士。看来就是王七爷口中的“刘二当家”。
刘二当家笑笑道:“七爷放心,七爷正月里所嘱咐之事。我们大当家当然记在心上,否则也不会让刘某厚颜求援来了!”说到这里,略带些好奇问道:“不知这位新任的道台大人与七爷这……”
王七爷看了刘二当家一眼。爽朗地笑了两声,方道:“这没甚说不得的,就是在秦当家面前,老七也没瞒过!俺王老七活了将近四十年,自问对亲戚朋友还算凑合,并无欺心、亏欠之处,独独这位大人,于老七有救命大恩,至今仍未有机会报答!别说是周济兄弟们三年,保这大人任内无事。就算是舍了老七这条性命,老七亦不含糊!”
刘二当家听了,笑着抱拳道:“七爷能够这般敬重之人。想是不凡的!七爷但请放心,我们大当家答应的。自然是说到做到!”
待到送走刘二当家,王七爷的脸色不仅没有丝毫的轻松,反而更沉重起来。他原配发妻前些年病逝,留下一双儿女。他怕娶了继室,后母对孩子们不好,便同岳父商量,娶了妻妹吴氏做填房。夫妻两个很是和美,诸事不瞒的。因此,吴氏对恩人之事与蒙山来人求援之事都晓得。
见丈夫如此忧心,吴氏不禁开口劝道:“爷都安排妥当了,还有什么可惦念地,既然恩公是大家子弟,衙门那边的事自然有人帮衬!”
王七爷看了看窗外的柳枝,想起去年地大旱,叹了口气:“如今,到了缺粮的时候了!”
吴氏走过去,有些不解,问道:“爷不是给他们买粮地银钱了吗?难道,他们还会出尔反尔,出山来……”
王七爷苦笑着摇摇头:“他们担个不过是些穷老百姓罢了!每到缺粮的时候就乱,那些个昧了良心的东西,比蒙山匪更可怕!俺能够舍些银钱摆平山匪,却对那些个东西没辙,只是不知曹恩公会不会有所防备!”
吴氏到底是女人家,听着就有些糊涂,实在想不明白这州还有什么比蒙山匪更可怕地。
王七爷拍了拍自己的脑门,道:“不行,俺得给曹恩公去信,省得他稀里糊涂的,再吃了亏去!”
吴氏见王七爷急得什么似的,忙唤人送上笔墨纸砚过来,自己亲自给他磨墨。
偏王七爷是个大老粗,平日里记个账目的还罢了,这写信多由账房代笔,现下写了“曹恩公”三字后,便有些不知该如何下笔。
吴氏见他憋了半天,憋不出来几个字,笑道:“爷自打年前从济南回来,就开始念叨曹恩公,如今既然知道县太爷前两日就去州接官去了,那爷也过去一趟就是了!日照到州,抄进路二百来里,快马一天半也到了!当面交代明白,不是比信中说得仔细?”
王七爷忙摆摆手:“不行,若是王家就咱们这几口还好说,这里里外外,近支远支,几百号人!若是晓得新来的道台老爷与俺有些交情往来,以后打着俺的旗号,去烦扰恩人,他们可是做得出的!”有一句话他怕妻子担心,没有说,那就是这“救命之恩”不假,但是事情却颇有隐情,有些人不是王家能够惹得起的。
州,道台衙门。
在酒宴当日,诸位官员就启程归去,只有蒙阴县令梁顺正因邱老汉那个案子,暂时留在州帮曹颙道明些地方上的详情与之前查案所获。
不想,就在三月初二,蒙阴县县衙就有人快马赶到州寻县令梁顺正,道出一件大事,蒙阴县乡绅杜奎地独子被“蒙山匪”绑架了。
对方送来杜少爷的一只手掌,开出的赎身价格是粮食一千石,并且只给杜家七日地功夫筹粮,迟一日送上其余的手掌脚掌,迟三日则送上子孙宝贝。
因杜奎已经急得病倒,只有杜家娘子带着侄子兄弟四处筹粮,露了口风,县衙这边才晓得,如今已经是第三日。
第八卷 青云路 第二百一十四章 结发
间只剩下四天,州城与蒙阴县距离二百余里,就算要将近一昼夜。赶回蒙阴,剩下的二三天功夫,八百里的蒙山,又是哪里抓绑人的山匪?而自己的辖内出现这样的事,一个渎职失察之罪是少不了的。若是闹不好,一个姑息养奸的帽子扣下来,性命都难保全。
这可不是天降横祸!蒙阴县令梁顺正急得差点落泪,晃了晃身子,差点晕倒,猛地想起这天塌下来,还有大个的顶着,蒙阴县上面有州知州,知州上面还有这位道台大人,自己慌什么?想同这些,他立时眼泪花花地看像曹颙,抱拳道:“曹大人,这……这……到底该如何是好,还请大人明示!”
曹颙却听着有些不对劲,“兔子不吃窝边草”,这蒙山匪之所以能够屡禁不绝,不还是因为外头的百姓与之互通消息,能够让他们避开大军围剿?就算是要绑人要粮,是不是也应该换个地儿?
他看了一眼那报信之人,问道:“杜奎家的田产大致有多少顷?”
虽然曹颙没有穿补服,只是穿着常服,但是那人刚刚见连县尊大人都恭敬着这少年,便也不敢怠慢,略一思索道:“回大人的话,杜家是蒙阴大户,这田产没有百顷,八十顷也是有的!”
若是前两年进京前,曹颙不会晓得这些田产生计之事,如今自己有几处庄子。常听何茂财报账,对这些也知道些。若是上好良田,赶上丰年,亩产能够到两石,中等田。也应该一石零几斗。田产租给佃户耕作,地租由三成到四成半不等。
就算去岁因北方干旱地影响,庄稼减了收成,杜奎家的地收上租子最少也得有个四、五千石,为何如今连一千石还要张罗着?再者说来,绑架这家的少主人,却只索取其家一年收入的四分之一做赎金,这是不是廉价了?
济南府。巡抚衙门。
巡抚蒋陈锡看着从京城送来的邸报,神情很是激动,双手微微地颤抖。邸报上是康熙于二月二十九日所发地明谕:
朕览各省督抚奏编审人丁数目,并未将加增之数,尽行开报。今海宇承平已久。户口日繁。若按见在人丁加徵钱粮,实有不可。人丁虽增,地亩并未加广。应令直省督抚将见今钱粮册内有名丁数,勿增勿减,永为定额。其自后所生人丁,不必徵收钱粮……
“‘盛世添丁。永不加赋’,万岁爷英明啊!”蒋陈锡激动不已,这皇帝英明,他们这些做臣子方能够更好地做出番成就来。就算不能青史留名,登阁入相、光耀门楣应不是难事。
但看到另外一个消息后,蒋陈锡的面色不由沉重起来。直隶因去岁大旱,没有新粮入仓,户部核查山东粮仓有余粮,因此报了将山东粮仓的粮食先添直隶仓。毕竟直隶是京畿重地。八旗官兵与汉军绿营较多,粮食供给上不容有失。眼下,又不是漕粮进京的时候。
蒋陈锡沉吟了一会儿,叹了口气,叫来几个长随,打发他们将邸报送到布政使司布政使侯居广与按察使司按察使李发甲处那去。剩余的两份送到文书那里抄写,好将其中能够明发的地方沿府县送下去。
三月初六,是蒙阴县南山乡杜奎之子被绑的的第七日。虽然杜奎卧病在床,但是事关儿子生死。他如何能安心?待到听妻子提及县衙有人来过问后,他好悬没昏倒过去?只是实在是没有力气。要不他就要下地踹妻子几脚了。这万一衙门那边地人吃饱了撑的,想要用“剿匪”的功劳来升官发财,那怎会顾忌他儿子的性命?
幸好,提心吊胆地等了几日,昨日等到蒙阴县令梁顺正从州回来,并没有想插一杠子的意思,甚至还示意前去打探消息之人,万事以保全杜奎大少爷性命为主,让杜家不要担心。
天方亮,杜家宅邸院子里,早起清扫庭院地下人们发现了外头射进来的书信,忙去交给老爷太太。杜奎看了,上面写到让杜家人将粮食运到二十里外的野龙岭。杜家正等着消息,骡车早就准备好的,装着一千石、十万余斤粮食往野龙岭赶去。
蒙阴县衙里,蒙阴县令梁顺正早早就醒了,脸上亦是忧心忡忡,不知杜家是否能够平安将人接回来,派了人在杜家宅子外远远盯着,却不许近前或者跟随,免得引起绑匪的误会,危及到杜家少爷的性命。
虽然梁顺正性子有些懦弱,但毕竟是读圣贤书半辈子,想起那日在州道台衙门地遭遇,就实在是气愤不已。权贵子弟,怎么会想着体恤百姓?那个道台可好,进书房里去了一会儿,出来后不仅没有出手之意,反而还告诫梁顺正不要多事。
蒙阴县令梁顺正等了大半日,心情与这灰蒙蒙的天空一样阴沉。
直到天近傍晚,那派去的衙役才匆匆地赶回来,气喘吁吁回禀说,杜家下人已经有换上孝服的了,杜家老爷病重,杜家少爷没了!
窗外一声响雷,天空越来越黑,一场雷雨立时而至。
州,道台衙门,书房。
曹颙站在窗前,看来外面的春雨,回到问庄先生道:“若是按照先生所说,这杜家之子就没有生路了了?或许……”
庄先生摇了摇头:“孚若啊,孚若,这事情有蹊跷,也是你察觉的,推测出另有内幕也是你,难道你以为他们折腾一次,就是为了给咱们提个醒,让咱们往粮食上想!他们这是再立威,就是要让其他富户乡绅晓得,这‘蒙山匪’是惹不得地。要了就要给筹备粮食,若是不小心有官府的人晓得或者参合,那就是杜家的下场!”
曹颙脑子里满团迷雾,将事情发展从头梳理起。杜家独子被绑架,随后绑架消息外泄。衙门里来人……
他看了看庄先生,问道:“先生,近些年一直有人在州收粮,这粮食都哪里去了?咱们派到四处打探地人,现下还没有什么得用的消息回来!”
庄
了摸胡子,面色也显得很沉重,自古以来,与屯粮联多半不是好事。不过如今天下太平。也不像是要乱象将生之时?
京城,崇文门内,宁春府邸。
前院正厅通常并不是女眷该待的地方。但是今日,府里的当家少奶奶钮祜禄氏穿着大红的旗装,端坐在厅上。高高地扬着下巴,脸上看不出喜怒。
她冷冷的道:“我没听清,你这奴才,再说一遍!”
在她面前,跪着宁春的心腹长随林丁,哭着叩首道:“奶奶。刑部刚传出消息,咱家老爷与大爷、二爷、三爷都没了!”
钮祜禄氏使劲攥了攥椅子把:“要拟的罪名可是‘畏罪自尽’?”
林丁不仅是宁春地长随,还是宁春地奶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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