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的人,会被嘲笑是傻瓜。
马路上到处是游民,劳动人口逐年减少。坐在先锋广场的咖啡座点咖啡时,来为我服务的侍者比我有钱得多。他在股市赚了很多钱,当侍者只是为了认识可以让他开心花钱的女性,侍者这个职业只是一份临时工作。
纽约客变成世界之王,他瞧不起农村的贫困,大部分的人都可以实现自己的梦想。房子、汽车、如同贵族般的奢华生活,不管想要什么东西都可以弄到手,世界上没有得不到的东西。生活在物质顶点上的他们,过着比自己的父母亲辈、祖父母辈更丰富的生活,而自己下一代的子女辈、下下一代的孙子辈,大概也无法拥有现在这么富足的生活。
可是,这个时代对帮派份子而言,也是史上最好的春天。一九一四年,塞拉耶弗的一声枪响,开启了欧洲世界前所未有的大战争。富足的美国也在一九一七年的四月对德国宣战,加入欧洲大战。于是一时之间,国内的男性人口减少了,曼哈顿岛更显劳力不足,州政府便计划在中央公园北边兴建广大的住宅社区,以此吸引来自南部的大量黑人劳动人口。
之前就已经在不少州内酝酿发布的禁酒令,在男人们上战场不在国内的期间,由高举道德标准的清教徒女士们主导,美国国会于一九一九年通过了禁酒令。嗅觉敏锐的帮派组织,早就在各地成立了地下酒庄,酿造私酒,等待这个世纪道德法的通过。果然,这条法律一通过,帮派老大们纷纷成为亿万富豪。他们吸收农村的剩余劳力,到非法的酒厂工作,让他们成为准犯罪者。当他们因为酿造私酒的行为入罪后,经过短暂的牢狱生活,这些人就全部成为帮派组织的一员,帮派也迅速地膨胀、茁壮起来。另一方面,由于喝了大量粗糙的私酒,有些人的身体变坏了,甚至成为废人,这让美国社会生病,陷入存亡的危机之中。
帮派组织利用私酒赚取到的不义之财,任意购买最新的枪弹、武器和汽车。他们喝着谨慎酿造的上等酒,拥有可以比拟国家军队的武器与火力,让很多警察死于非命,警察们连一杯啤酒都无法享受到,也只拥有最基本的武器配备,当然对抗不了拥有最新锐机关枪的帮派。
给予几乎陷于绝望中的美国最后一刀的,是一九二九年秋天的金融大恐慌。一直无限上涨的股价,终于像玩俄罗斯轮盘游戏般,陷入可怕的境地。可是,知道应该要放手的投资家寥寥可数。当幻想中的价格突然下挫,可怕的地狱之火从曼哈顿南边的华尔街燃烧,很快就延烧到整个世界。
很多自认为世界之王的纽约客,在一夕之间变成一无所有,失去了财产,也没有了房子,只能流落街头。曼哈顿岛的马路上,聚集了许多流浪汉,有些人在中央公园里搭起小屋苟活。可是失意再加上酗酒,不少人因此冻死在因为摩天楼林立而阳光照射不到的寒冷马路上。公园内搭建起来的小屋愈来愈多了,曾经以繁华自夸的曼哈顿岛,竟然转眼变成贫民们的墓园。
而在劳工短缺时从南部上来的黑人们,因为不景气的影响,他们的工作机会也消失了。哈林区的治安一下子失控,一部分的黑人与帮派结合,一部分的黑人为了生活而被私酿集团吸收。可是,纽约市警察局已经没有能力迅速导正这种情形了。
再说一九一六年的事,乔蒂·沙利纳斯代替伊玛·布隆戴尔,成为美琪戏院推出的“威尼斯战役”一剧的主角。她的演出相当顺利,报纸的演艺版虽然没有做特别的报导,但是新任女主角的表现却获得了相当好的评价。
乔蒂逐渐站稳明星的地位。当乔蒂的名声愈来愈大,伊玛·布隆戴尔的名字便逐渐消失了。这是演艺界习以为常的事吧!
伊玛死后五年,时间进入一九二一年,很多士兵从欧洲战场回到曼哈顿。因为在世界大战当中得到了以前从未拥有过的胜利,美国人因此稍微得到一点振奋。为了庆祝胜利,第五街学习巴黎,搭起了凯旋门,欢迎战士归来。
所以,每当载着从欧洲归来的战士的船只到达后,士兵们就列队游行,穿过临时搭起来的凯旋门,两旁的高楼也会撒下漫天飞舞的纸片。每每创下纪录的纸片量,像季节错乱的雪花一样,积满了摩天楼间的道路。摩天楼的无数窗户,就是世界上最适合撒纸片的地方,也好像是为了这个目的而存在的。
黑人在美国真正能够得到公民权,就是从获得这次欧洲战场的胜利开始的吧!凯旋归来的士兵当中,有被称为“地狱连队”的黑人部队,他们在艰苦的壕沟战中,建立了大战功,可是他们最值得喝采的,是他们的演奏技巧。他们是第一个以音乐占领巴黎一整个晚上的军队。
他们一边演奏爵士乐,一边前进到第五街,在大量的纸片中游行,增加了同是黑人同胞的道路清洁的工作量。气焰高张的帮派们,在纽约市区内横行,没有人胆敢对他们呛声,当时能和在曼哈顿此起彼落的枪声匹敌的,就是爵士乐的乐声。白人之中也出现了盖希文这种爵士乐的崇拜者,他还把黑人音乐中的旋律谱进交响曲中。百老汇也渐渐爱上爵士乐,那时已经成为红星的乔蒂·沙利纳斯在美琪戏院演唱爵士乐风的歌曲时,更获得了众人的喝采。
悲惨的大战虽然过去了,但美国却生病了,纽约的病态尤其严重,渐渐露出疯狂之都的一面。它像精神病患者一样,偶尔会做出不可思议的行为。有人穿着降落伞,从第五街的摩天楼往下跳;有人在两座摩天楼之间,进行走钢索的卖命表演;有人把摩天楼的顶楼平台当成马戏团的舞台,表演各种杂耍;也有人驾着双翼机,在百老汇的上空,表演飞行杂技。尽管这些人当中,有些人表演失败,因此丢掉性命了,纽约仍然不以为意,就像不知人间疾苦似的,只知道鼓掌叫好。
中央公园高塔事件的第二幕,在破坏与希望交杂,绝望与得意难以划分的错乱中展开了。发生在这栋混合了埃及式与希腊式建筑的摩天楼的事件,虽然有许多令人费解的奇怪情况,但我并不认为无法破案。可是,随着事件全貌逐一出现,任何人都会对事件的奇怪程度感到不可思议,想不通理由。事后回想起来,梅莉莎·贝卡与伊玛·布隆戴尔的自杀,就像开幕前的铃声,虽然也让我感到某些烦恼与不安,却没有让我感到害怕。让我感到害怕的事情,是后来才发生的。
就像要告别夏天一样,那天晚上纽约又下着冷冷的雨。那天是九月五日。我应同事的要求,和约翰·李韦恩坐着一辆还算新的葬礼马车,前往那个可怕的现场。转开收音机的开关,马勒的交响曲从收音机里播放出来。我一边似听非听地听着,一边眺望矗立在曼哈顿,宛如巨人群般的摩天楼。已经有很多灯光从摩天楼上的窗户泄溢而出。我坐在车子里,像军队一样慢慢前进。那个晚上只有冷冷的雨,没有雾。最后,我们来到中央公园高塔前,大时钟的钟面灯光射进了天空里,高塔像马勒旋律里高大的单眼巨人,胁迫着我们。
中央公园高塔前面聚集了很多交通警察,阻挡车辆的进行,所以犯罪研究中心的人,和员警的车都停在路上,挡住了大楼的玄关大厅。看这种情形,就知道这个案件的规模,一定和以前的案件不一样。我们也没有把车子停进地下的停车场,而停在雨中的路上。
不管是人行步道上,还是车子行走的马路上,都散落了许多形状古怪、但看起来是柔软的物体。因为雨水的冲洗,那些点点散落的物体很多看起来是白色的。撑着伞的犯罪研究中心所员蹲在路上,好像在察看那些东西。因为位置的关系,我看不到那些奇怪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藉由玄关渗透出来的黄色灯光中,我还是看到马路上有一块路面被染成了红黑色。
我在人群之中看到了一张熟面孔,那是五年不见的霍华德·史密斯。小个子的他撑着一把黑色的雨伞,悄然地站在警察们之间。
“嗨,霍华德。”我出声叫唤。
他吓了一跳般地回头看我。认出是我后,便很高兴似的走到我身边,替我撑伞。
“穆勒先生,好久不见了。”
“是五年不见了。你好吗?”我问。
“马马虎虎。但是今天晚上可发生大事了。”他说。
“这位是约翰·李韦恩,你也还记得吧?”
“嗨,霍华德。你好吗?”约翰说。
“我当然记得。李韦恩先生,你好。真是飞来横祸!为什么老是发生在我这边呢?”管理员说。
“这次事件的报案者也是你吗?”我问。
他点点头,说:“一遇到这种事,我就想到穆勒先生你,可是没有马上找到你。”
“我已经换位置了。五年了,连曼哈顿都变了,纽约市警察局当然也会有变化。这里已经变成疯狂之都了。”
“嗯!这个城市变得很可怕。”霍华德一边摇头,一边说:“这栋公寓也一样,就好像地狱的某一区一样。不过,幸好这里还是出了一个大明星——乔蒂·沙利纳斯。”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看那边。”管理员说着,抬起下巴,指着远处的天空。
这让我有点讶异,因为我以为他会指路面。我拉高帽檐,抬头看天空,只见雨像白色粉末一样地飞舞下来,打落在我们的脸上。
“那里有一条往上延伸的绳子吧?”霍德华说。
“嗯。”我回答,“从钟楼里垂下来的。”
雨中的钟楼。周围亮着白色灯光的钟面上,有一条绳子从钟面的某个点延伸出来,往下垂。盯着这条绳子看的时候,不知道怎么的,感觉上好像听到了马勒庄严的旋律。
“先前那条绳子上绑着一颗男人的人头,而且就在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方摇晃,可是就在我想把人头往上拉起来的时候,人头就从绳子上松脱,掉了下来。”
“你说的往上拉是指?”
“钟楼。我还担心掉下来的人头会打到路人,真的是吓出冷汗。幸好没有打到人。”
“你刚才说‘人头’?谁的人头?”
“不知道。但那是一个男人的人头,因为那颗人头的下巴有胡子。这是住在那边大楼里的华特·福格说的。”
“他看到那颗人头了吗?”
“他看到的不是人头,而是人头还和身体相连在一起时的脸。那时只有头部从大时钟里冒出来。”
“他是在哪里看到的?”
“在对面那栋大楼里的自家,和大楼的顶楼上看到的,好像是用望远镜看到的。因为他脸色苍白地跑来我的办公室告诉我情形,我便马上出来看,可是那时候头已经被切断了,被绳子绑着四处摇晃。”
这件事情实在太古怪了,让我不知道要怎么说才好。
“也就是说,那个男人原本是活的,后来因为头断掉才死的?”
“是的,就像上了断头台一样,头被切下来了。”
“被谁切下来的?”
“时钟。”
“什么?时钟?”因为不了解霍华德的意思,我忍不住大声地说:“是真的吗?”
“是的,是被时钟的长针切下来的。穆勒先生,时钟的长针代替了断头台的刀子。”
“时钟的指针也能切下人类的头?”
“嗯。请你调查就知道了,这本来就是你的工作。”
“福格先生看到头被切下来的那一瞬间了吗?”
“没有,他没有看到那一瞬间。当他看到时钟的长针切进脖子里的时候,就匆匆忙忙跑过这条马路,去我的办公室告诉我。头被切下来的时间,应该是他要来这里的途中。他来到这里以后,那个男人的头就被切了下来,并且吊在二十五楼的高度上。”
“你怎么知道是二十五楼?”
“因为我在大厅里遇见了住在二十五楼的怀生斯奇先生,当时他正好脸色大变地从电梯里出来。那颗人头正好垂在怀生斯奇先生家的窗口,而且在他家的窗户外晃来晃去的。”
“胡说八道!不可能的事。我从没听过这种事。”我说。
“简直像世界末日一样,确实让人很难相信呀!可是,穆勒先生,现今的纽约有什么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呢?”霍华德说。
我沉默了,因为确实如他所说,现今的纽约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
“那么,现在散落在马路上的东西是什么?”我指着蹲在马路上,正在检查散落在路面上的点状物的犯罪研究中心的人说。
“那些东西当然是从人头里溅出来的脑浆,和头盖骨的碎片、脸上的肌肉等等。”
“啊!我的天呀!”我说:“疯狂的纽约真的已经无药可救了吗?”
霍华德点头表示同意。
虽然不想看,但是职责所在,我还是去看了散落在地面上、那些让人很不舒服的可怕东西。那真的是惨不忍睹。即使是欧洲战场,也不会比眼前的情景更让人觉得悲惨吧!幸好有雨,幸好有雨洗去地面上的血迹。洗去的不仅是血,还有气味。眼前的情景虽然悲惨可怕,但是我的鼻子只闻到雨水的味道。下雨让我有得救的感觉,虽然雨水不断打湿我的西装,我还是感激它。如果衣服沾上了黏呼呼的血,血所散发出来的强烈腥臭味,一定会让我好几个晚上都睡不好。
像软掉的乳酪碎片般的人体脂肪,以及让人联想到被敲碎的灰色肥皂的脑浆。我好像站在地狱的入口般地看着。我当刑警的时间已经不短了,却第一次看到这样令人作呕的场面。
让人最不舒服的是脸,不,应该说曾经是脸的东西。粗略地环视周围一圈后,我发现“脸”是散落在地面的最大的“遗体”。人头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第一个接触到地面的好像是头顶,所以头顶破了一个大洞,脑浆便从这个大洞里飞溅出来。
头盖骨也碎掉了,其中有一大半飞了出去,所以脸就好像漏气的气球一样瘪,有一部分甚至变扁平了,承受着雨水的拍打。这张脸上丝毫不见血色,就像一张被丢弃的橡胶制面具。
不过,因为右半边的头骨遗留着,所以并不是完全扁平的。这颗头以右耳在上的姿势横躺在地上。相对之下,除了耳朵显得是凸起来的之外,从鼻子到左边的脸,还有从额头到脸颊的部分都是平的,皮肤像是摊开来似的平铺着。
脸上有胡子,因为雨水的关系全湿了。我的视线停留在黑色、看起来相当粗硬的胡子上,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似的。本来只想看一眼就好了,却因为这似曾相识的感觉,而下意识地想多看两眼。
我弯腰看着地上的头,接着蹲下来仔细看。霍华德站在我的背后,替我撑着伞。他的头就在我的上方,我可以感觉得到默默无言的他,也正屏息地在看地上的人头。约翰在看地上的脑浆渣。
颈部的切面,是我首先要观察的。这种“尸体”是我以前从来没有遇见过的。我看过许多遭受枪击的尸体,看过一颗子弹就毙命的尸体,也看过被机关枪扫射、身体变得像蜂窝一样的尸体。像这样头盖骨不见了,脸整个变扁平的人头,是第一次看到;不只如此,我也是第一次看到被切砍下来的人头。从切面看,确实是被强行切砍下来的,而且因为切面看起来还算平整,所以凶器应该是刀子之类的东西没错,就像是用有着锋利的平面物品所砍下的。
除了上述的那些外,这个切面还有一些令人注意的特征——颈部的切面是斜的。脖子后方的那一面留得比较长,而且下方遗留着皮肤屑或肉屑之类的东西,但是切面的另一端却在头部下巴的地方。也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