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我的伙伴约翰·李韦恩,开着老旧的福特厢型汽车,摇摇晃晃地前往自杀的舞娘的住处。那里是新建完成的摩天楼,中央公园高塔的三十五楼,我私下希望那里不是遥远的无法地带。
中央公园高塔不在中央公园西侧,而在隔了一个市街的哥伦布大道上。当看得见入口的时候,一座高瘦的屏风也出现在雾中。抬头看,屏风的顶端就好像插入空中一样,消失在烟雨之中。再仔细看,雾里还有一座大时钟,可是大概也只有乌鸦看得见那个时钟的时间。而隐藏在雾中的那个高处里,应该还有一具女性的尸体,正在等待我们的到达。
视线往下移,在希腊神殿般并列的石柱中央,有一个旋转门,黄色的灯光从那里泄出,浸透到外面潮湿的人行道上。马上就要天黑了,我觉得好像听到了不知从哪里传来的黑人音乐。把窗户稍微打开,结果还是听不出音乐从何而来。由于风声愈来愈大,也愈来愈不容易听到音乐的声音,从微开的窗户感觉到的,只有潮湿的雨水的气息。我们的车子直接进入入口,然后来到旁边的地下停车场。
警车停进客用的停车场后,门便关了起来,潮湿的空气立刻充满了地下的黑暗空间。已经两天了,细雨仍然下个不停。虽然是在室内,我仍然拉紧雨衣的前襟,朝电梯厅走去。
听说这栋公寓大楼里,住了很多和演艺圈有关的人,也聚集了一些有点钱的人,他们都是经过抽签才住进来的。当年这栋大楼刚完成时,不管是高度还是豪华的装潢,都很受到瞩目,还成为报纸上的新闻。如今这座岛上最红的明星,不是名演员,也不是红歌星,而是摩天楼。
我们搭乘电梯到了三十五楼。这栋大楼三十四楼以上的住户都是很有钱的人,而三十四楼以下的房子比较小,所以住户大多是中产阶级或年轻人。
一来到三十五楼的走廊,就感觉到一股闷热之气,于是我将外套脱掉。这里的墙壁是白色的,在每个等距离排列的柱子旁边,都有金色的线条。照明的设备安装在柱子上,铺在地板上的长长红色地毯,让一般该有的脚步声消失不见。
三五〇一号室的门是开着的,一走进去,就看到管理员和像清洁妇般的女性静静地坐在沙发上。那位女性穿着制服,和管理员的年纪差不多,两个人都是四十岁上下的样子。我和约翰拿出纽约市警察的警徽给他们看,并且脱掉软帽,和他们打了招呼。
“我们是纽约市警察。我是塞米尔·穆勒,这位是约翰·李韦恩。”
在这种时候,警察只要做这样的招呼就够了。我们把脱下来的帽子挂在衣帽架上,外套则挂在帽子的下面。他们两个人好像事先说好了似的,都是一副不想说话的样子。
“不久之后,我的同事就会带搜查和检验用的药品和照相机过来。现在我想先请问你们几个问题,第一个发现尸体的人是谁?”
“是我。”女性小声地说。
“浴室在哪里?”我问。因为听说那位舞娘是在入浴中自杀的。
“在这边。请跟我来。”管理员说着,然后便站起来带路,走到短短的走道上。
他推开走道中的门之后,便往后退,好像不想再看到里面的情形。
一进浴室,就可以感觉到潮湿的空气里有一股血腥味。这间浴室没有窗户,是一个密闭的空间,浴缸里的水栓还没有拔掉。白色的浴缸里躺着一位头往后仰、下巴抬起、脖子靠在浴缸边缘的金发女子。女子的右手垂到浴缸的外面,两个乳房一大半露出水面,身体的其他部位全部都沉浸在水中,所以几乎看不到她赖以为生的脚和身体,因为浴缸里的水已经被鲜血染红了。
就近观察后,发现她的脸上一点伤痕也没有。不管是额头、脸颊,或是太阳穴,都看不到有擦伤的痕迹。她有着保养得宜的白皙皮肤,和从我的角度看过去相当漂亮的脸蛋。这样的人有自杀的必要吗?摸摸她的脖子,已经没有体温的肌肤还是柔软的,看不到尸斑,可见应该刚死不久。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我问背后的人。
“就在刚刚而已,应该还不到三十分钟吧?”管理员说。
我把脸靠近水面,仔细看水中的情形。洗澡水中的左边乳房下面,有一丝像暗红色的线般的血液,慢慢地从身体里流出来。被染红的洗澡水像红色的玻璃般,仔细凝视的话,可以清楚看到金发女子沉浸在水中的裸体。女人白皙的腰部附近,有一把黑色的手枪,这把枪并没有沈到浴缸的底部,而是卡在白色的浴缸边缘和女人的腰部之间。
“她是用枪射击心脏而死的。”站在我的旁边,一样注视着水面的约翰说。
我点点头,接着说:“男人射击头,女人射击胸部。”
我只知道这些。
我蹲下来,看着女子伸出浴缸之外的右手指尖,指尖上有一点点的黑色斑点,那是射击时枪口喷出来的煤渣。没有错,是自己开枪的。
我抬头站起来,环视着浴室内部,看起来一切都很正常。只有女人的身上有中弹的痕迹,浴室内的墙壁很完整,化妆品、肥皂都放在固定的位置上。肥皂还没有湿,可见是躺进水中不久就开枪了。脱下来的内衣和浴袍就堆放在旁边。
若硬要鸡蛋里挑骨头,找可疑之处的话,那就是女人没有戴浴帽,金发却没有沾湿,以及浴室里没有准备替换的内衣这两点。不过,这样的可疑之处并不能说明女人是被杀死的。因为想要自杀的人,是用不着准备替换的内衣的;还有,或许她希望验尸人员拍摄照片时,她的金发能完美地展露在闪光灯下。
“完全没有值得争议之处。洗澡水没有溢到地板上,架子上的东西也都没有掉下来,这个浴室里没有被破坏的物品。”
“也没有挣扎、扭打的痕迹。”约翰也接着说。
虽然要等犯罪研究中心的监定结果出来,才能确切地知道死因为何,不过乍见之下,眼前的情形似乎毫无疑问地属于女性的自杀案件。
我看向门,发现锁的地方有被破坏的痕迹,金属衬片从裂开的木头处往走道的方向弯曲。
“这是怎么一回事?”我问。
“是我撬坏的。”管理员说:“发现屋里的情形有点古怪后,玛蕾德就打电话到楼下的办公室……”
“玛蕾德是谁?”
“是她。”管理员以手指着坐在走道前面沙发上的清洁妇。
“嗯。你呢?”
“我是霍华德·史密斯。接到玛蕾德的电话后,我就到这里来了。那时我们觉得梅莉莎好像在浴室里,可是怎么叫她,她都不回答,所以我只好破门而入。”
“为什么会觉得她在这里呢?”
“这个就要请玛蕾德来说了。玛蕾德说通往走廊的门从里面锁起来了,而且……”
“玛蕾德有这个房子的钥匙?”
“是的,因为要进来打扫。平常来打扫的时候,梅莉莎也都会在屋子里,可是今天来打扫的时候不仅没有见到梅莉莎,浴室还被锁起来。浴室的门就像这样,可以从下面的门缝看到一点点里面的情形,所以我们看到了浴室里面有室内鞋,还可以看到梅莉莎的趾尖。”
“嗯。请再说一次死者的名字。”我一边从口袋里拿出手册,一边问。
“梅莉莎·贝卡。”
“年龄呢?”
“不知道。大概是三十几岁吧?我不是很清楚。”
“她是舞娘?”
“听说她是百老汇棉花田俱乐部的舞娘。”
“那么,现在已经是上班的时间了吗?”我问。
管理员耸耸肩,说:“大概是吧!”
“她住在这里很久了吗?”
“是的。这栋公寓大楼完成之后,她就一直住在这里了。所以……有六年了吧?”
“这栋大楼是什么时候完成的?”
“一九一〇年完成的.”
“她为什么要自杀?你心里有谱吗?”
“我不知道。这一点请去问她的朋友。”
“这栋大楼里有她的朋友吗?”
“这栋大楼里只有梅莉莎一个人是棉花田俱乐部的舞娘,不过住在楼上的女演员伊玛·布隆戴尔和米雪儿·克雷恩,好像都和她很熟。”
“伊玛·布隆戴尔和米雪儿·克雷恩……她们两个人都是女演员吗?”
“是的。对了,住在楼下的女演员乔蒂·沙利纳斯也认识她。”
“乔蒂·沙利纳斯……也是女演员吗?”
“嗯。这栋大楼里住了很多演艺人员,因为都还很年轻,所以没有什么名气。”
“年轻?大概是几岁?”
“不清楚。大概都是二十岁出头的年纪吧!”
“正是青春年华的时候。不过,那么年轻的演员,怎么住得起这样高级的大楼呢?”
管理员对这个问题笑而不答。我问管理员那些女演员住在哪一号室,然后把它写在手册上。
“好了,我就问到这里。在犯罪研究中心的人来进行调查之前,请不要碰触这个浴室里的任何东西。”
“怕指纹会沾上去吗?我了解。”管理员说。
我们回到玄关前的客厅,问了玛蕾德相同的问题,她的回答和我们从管理员那里得到答案差不多。
接着,我和约翰连袂来到三十六楼,拜访伊玛·布隆戴尔的三六〇四号室。很凑巧的,她刚好在家里。伊玛·布隆戴尔身材相当高,是一个吸引人目光的美女,她有一张诱人的厚嘴唇和一双大大的眼睛以及性感惹火的身材。刚刚外出回来的她,戴着流行的帽子,脸上也化着妆。
她穿着旁边开衩很高的紧身裙,跨大步走的话,有一条腿几乎就是完全裸露的。她穿着这样的衣服出门吗?走在五号街上时,想必会引起众人的侧目吧!不客气地说,她就是那种会让男人产生某种冲动的女人。这种女人一旦出现在酒吧或赌场里,肯定会制造出麻烦。
我们拿出警徽,并报上姓名,问她可不可以回答我们几个问题时,她回答可以。她看到我们的手上抱着外套,所以进屋之后就叫我们把外套挂在衣帽架上。我们照着她说的做了,然后进入客厅。从客厅可以看到白色烟雨中的中央公园,和公园周围逐渐亮灯的街景。
“这里的视线很好嘛!”我走到窗边说,这绝对不是客套话。
这个客厅很舒适,摆设的东西也很有品味。住在这样的地方,即使每天关在家里也无所谓。位于这个室内一角的漂亮留声机,正播放着拉赫玛尼诺夫⑤的音乐。
译注⑤:俄国作曲家、钢琴家及指挥家。
“可以在雨中和拉赫玛尼诺夫的音乐中享受夜晚呢!”我说。
伊玛微笑着回答我:“我就是想要这样的风景,才住在这里的。要住在这里很不容易,不过自从搬进来这里以后,我一天也没有后悔过。”
“窗户是开着的。在这么高的大楼里,可以打开窗户吗?”我一边稍微拉开窗帘一边问。
“基于安全的考量,最多只能打开七英寸。”
“嗯,我明白了。这是为了让空气流通。”
“因为现在天气还很热,所以我一直开着窗户。”
“这座灯也很迷人。”我的手轻轻地摸着从天花板往下垂,像百合花的花束般精致的玻璃吊灯。
“这是换来的。我很喜欢这座灯。住在这里的人会互相交换东西。”
于是我回想梅莉莎家的情形,并想起自己还没有看她家客厅的天花板。
“这是小型的枝状吊灯,开关钮在花的下面。”
“这个吊灯的亮度是可以调整的。要喝点什么吗?”
“啊,不用了。”我连忙说:“我们现在正执行公务,而且马上就必须离开了。这个地方真的很舒适。对了,布隆戴尔小姐,你是女演员吗?”
“我是舞台剧演员,不过还只是一个初出茅庐的新人。你是刑警吧,穆勒先生?”
“是的。”
“你穿双排扣西装很好看,真的很英俊呢!如果你也能上舞台表演,那就太好了。”
“谢谢你的夸奖。你和楼下的贝卡小姐是朋友吗?”我问。
“她是舞者。我和她的工作领域不一样,年龄也有些差距。不过,我们会互串门子,有时会一起吃饭、喝茶、聊天。我和她常常在一起。她怎么了吗?”
“在这栋公寓大楼里,和贝卡小姐最熟的人是你吗?”
“大概是吧!这里没有其他棉花田俱乐部的人。”
“听说她和米雪儿·克雷恩小姐、乔蒂·沙利纳斯小姐也很熟。”
伊玛不以为然地摇头,“不,她们不熟。她们的交情只是在走廊上遇到了,会点头打个招呼而已。这栋大楼里,可以称得上是她的朋友的人,大概只有我吧!”
听到她这么说,我变得难以启齿。气氛有点沉默了。
“她怎么了吗?”伊玛又问了一次。
“她自杀了。”
听到我的话后,伊玛站了起来,说:“你说什么……?”
她张大眼睛,音量也提高了,又说:“她现在在医院吗?”
“没有必要去医院。因为她开枪射击自己的心脏,已经死了。”
“什么时候?”
“大概是两个小时前的事吧!那个时候你在屋子里吗?”
“不在,我出去了……”她边说边摇头,然后便瘫软地倒在地板上,失去了意识。
我连忙把她抱起来,让她躺在旁边的沙发上。约翰很快地从厨房拿水来,打开她的嘴巴,把水灌入她的口中,她很快就清醒了。
“啊,对不起。穆勒先生、李韦恩先生,这实在是太大的打击了……”伊玛说着,并勉强想站起来。
“我们了解。你还是躺着吧!”我说。
这时唱片的演奏已经结束,音乐停止了。我把唱机的唱臂放回固定的地方,再回到沙发旁时,她已经被约翰搀扶着,在沙发上坐起来了。
“能说话吗?”我问。
“嗯。”伊玛回答。
“关于梅莉莎自杀的理由,你有什么看法?”
“确实是自杀的吗?”伊玛抬头问。
“依我看到的情形,我觉得是自杀没错,不过犯罪研究中心现在正在进行确认。死亡的现场是浴室,当时浴室的门从里面上锁,玄关的门也被锁起来了。屋子里——包括浴室在内都很整齐,架子上的东西没有掉落到地板上,浴缸里的水也没有溅出来。”
我在述说的时候,伊玛一直默默地在思考。
“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我问。
“前天。”伊玛说:“她一副很忙的样子,所以没有想到她会自杀,”
“她有没有正在烦恼什么事?”
伊玛慢慢地点了点头,好像在慎重考虑该不该说的样子。“我觉得梅莉莎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我。她好像很痛苦的样子,一定是被逼到痛苦的深渊了。”
“到底是什么事?”
“一个舞者的全盛时期,已经过去了……你知道我的意思吧?”
我缓缓地点了头。
“做为一个舞者,她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她告诉我,她很担心拿不到明年的合约。”
“和棉花田俱乐部的合约?”
“是的。俱乐部的经理好像已经不想再用她了,她的合约只到今年耶诞节。另外,她的男朋友又在上个月和她分手。她好像曾经想要和那个男人结婚。一个没有合约的舞者,想去哪里都不可能。”
“原来如此。”
“对一个把舞蹈视为一切的人来说,没有地方可以跳舞的话,等于失去了活下去的意义。”
“可是,除了棉花田俱乐部之外,她也可以在别的地方跳呀!”约翰说。
可是伊玛摇摇头,回答道:“虽然我不是很了解她那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