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铁花道“不行。”
小酒铺,很小的酒铺。
楚留香既不是个很节省的人,也不欣赏这种小酒铺,他到这小酒铺来,完全是因为胡铁
花坚持要来。胡铁花认为这里比较安全,金灵芝就算要迫他,要找他,也不会到这种小酒铺
来,她想不到他们会在这种地方喝酒。但这种小酒铺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这里至少很静,
尤其到了夜深时非但没有别的客人,连店夥计都在打磕睡。
楚留香不喜欢有别人在旁边听他们说话,更不喜欢别人看到胡铁花的醉样。
胡铁花现在就算还没有喝酒,距离喝醉的时候也不太远了。
他伏在桌上,一只手抓着酒壶,一只手抓着楚留香,喃喃道:“你虽然是我的朋友,但
是你并不了解我,一点也不了解,我的痛苦你根本一点也不知道。”
楚留香道:“你痛苦?”
胡铁花道“非但痛苦,而且痛苦得要命。”
楚留香笑笑,道“我看不出你有什麽痛苦?”
胡铁花道“金灵芝虽然有点任性,可是谁也不能不承认她是一个很好的女孩子。人又长
得漂亮……你不承认吗?”
楚留香道“我承认。”
胡铁花把酒壶重重的往桌上一摔,道“我放着那麽好的女孩子不要,放着那麽好的酒不
喝,却要到这种鬼地方来喝这种马尿,我不痛苦谁痛苦?”
楚留香道:“谁叫你来的?”
胡铁花手摸着鼻子,怔了半天,喃喃道:“谁叫我来的?……好像是我自己……”
楚留香道:“你自己要找罪受,怪得了谁?可是我……”
他叹了口气,道“你不知道我这样一走。损失有多惨重。”
胡铁花忽然笑了,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这也只能怪你自己,谁叫你交我这朋友
的。”
楚留香道:“我自己。”
胡铁花拍手笑道:“对了,这岂非也是你自己要找罪受?你能怪谁?”
楚留香也忍不住笑了他用力拍着他的肩,笑道“有道理,你说的为什麽总是这麽有道理
的?”
他拍得更用力,胡铁花忽然从凳子上滑下去,坐在地上发了半天怔,喃喃道:“他妈
的,这凳子怎麽只有三只脚,难道存心想谋财害命。”
楚留香忍不住笑道“说不定这是个黑店,而且早己看出你是个故意装穷的大财主。”
胡铁花想了想点头道“嗯,有道理,只不过他们这次可看错人了,我身上别的没有,当
票倒还有好几张。”他忽然发现自己很幽默,很佩服自己,大笑了几声,才摇摇晃晃的站起
来,眼睛发直,瞪着楚留香,皱眉道:“你怎麽变成两个人了?”
楚留香道:“因为我会分身术。”
胡铁花又想了想,摇头道“也许因为你不是人,是个鬼。色鬼。”
他自己又大笑了几声,道“听说只要我一走,你就会交桃花运,是不是?”
楚留香道:“好像是的。”
胡铁花道:“好,我给你个机会。”
他伸手又想去拍楚留香的肩,幸好楚留香这次已有防备,早就躲开了,他看着自己的
手,喃喃道“我怎麽多了只手,难道变成三只手了——难道我染上了你的毛病。”
这句话实在太幽默了,他更佩服自己,想不笑都不行。
笑着笑着喉咙里忽然“呃”的一声,他皱起眉,低下头往地上看,像是要找什麽东西,
看了半天,忽然躺了下去。
楚留香这才急了,大声道“不行你不能在这里睡?”
胡铁花格格笑道“谁说不行,这张床虽然硬了些,但却大得很。”
他翻了个身,溜到桌子底,打鼾的声音就从鼻子底下传了出来。
打磕睡的店夥计被惊醒了,还没有开口,楚留香已抛了锭银子过去,店夥计看看银子,
又坐下去开始打磕睡了。
楚留香实在懒得扛着个醉鬼在街上走,已准备在这里躲一夜,他用不着担心胡铁花会伤
风,胡铁花睡在地上早就是家常便饭。
他也没有向店伙调解释,那锭银子已足够将他的意思解释得很明白,而且很有效。
远处传来更鼓声。
三更。
楚留香叹了口气,这时候,他根本应该面对佳人的。
他忽然看到个佳人走了进来。
门上的八鬼门板已上起七鬼☆任何人都该看出这地方打佯了,本不该还有客人进来的。
就算还有半夜闯门的酒鬼,也不该是个十六七岁的小泵娘。
但现在却偏偏有个人进来了,进来的偏偏是个小泵娘。
这酒铺虽小,却也有七八张桌子,全是空着的,这小泵娘就来喝酒,也不该坐到楚留香
的位子上来。
但她偏偏别的地方不坐,就要坐在楚留香对面。好像早已跟楚留香约好了的。
她虽然也很年轻,很漂亮,但却绝不是艾青,不是张洁洁,不是金灵芝。也绝不是楚留
香所认得的任何一个女孩子。
楚留香这一辈子从来没有看到过她。现在却不能不看她了。
她瞪着眼,脸色有点发青,好像刚跟人呕过气,忽然伸手提起酒壶。
酒壶当然是空的。
放在胡铁花面前的酒壶怎麽会不空。
这小泵娘皱了皱眉,忽然大声道“店家,再送几斤酒来……送十斤酒来。”
店夥计早已在偷偷的看,看得眼睛发直,但手里却还摄着楚留香的银子。
所以他就送了十斤洒来。
桌上有个大碗,胡铁花喝酒总是用碗的。
这小泵娘居然也用这大碗倒了碗酒,仰起脖子,“咕都咕都”,一口将一大碗全都喝了
下去。
楚留香一直在静静的看着,没有开口。
他一向很沉得住气。
但这小泵娘开始喝第二碗酒的时候,他却不能不开口了。
对女孩子开口之前,他总是会先笑笑。
他微笑着:“这麽样喝酒,很快就会喝醉的。”
这小泵娘瞪眼道“喝醉就喝醉,谁没有喝醉过?你没有喝醉过?”
楚留香道“你看到桌底下那个人了麽?”
小泵娘道“我不是瞎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变成他这样子,这样子可不好看。”
小泵娘道“我不怕,我本来就想喝醉的,越醉越好。”
楚留香笑道“你不怕我欺负你?”
小泵娘道“我本来就是要让你欺负的,随便你怎麽欺负都行。”
这下子楚留香倒真征住了,不由自主伸手模了摸鼻子,呐呐道:“你认得我?”
小泵娘道:“不认得。”
楚留香道:“我好像也没见过你。”
小泵娘道:“你本来就没见过。”
楚留香柔声道:“那麽你好好的一个人,为什麽要让人欺负呢?”
小泵娘道:“因为我不是人。”
楚留香忍不住又笑了,道:“不是人是什麽?”
小泵娘道:“我是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到底总算明白了,长长吐出口气,道“是艾青叫你来的。”
小泵娘道“她是我姐姐,我叫艾虹。”
楚留香道“你姐姐呢?”
艾虹不说话,又明下一碗洒,忽然向楚留香笑了笑,道“我长得好不好看?”
她笑得好像比姐姐更甜。
楚留香只有点点头,道“很好看。”
艾虹秋波一转道:“我今年才十六岁,是不是还不算太老?”
二八的佳人一朵花,她正是花样的年华。
楚留香只有摇摇头。道“不老。”
艾虹挺起胸,道“你当然也看得出我已不是小孩子了。”
楚留香不想看,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笑道“我也不是瞎子。”
艾虹咬着嘴唇,忽又喝了碗酒。
这碗酒喝下去,她脸上已起了红晕,红着脸道“我还是处女,你信不信?”
楚留香本已不想喝酒的,但现在却立刻倒了碗酒喝下去。酒几乎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艾虹瞪着眼,道“你若不信,可以检查。”
楚留香赶紧道“我信,很信。”
艾虹道:“像我这麽样一个人,值不值得五百两银子?”
楚留香道“值,很值。”
艾虹道“那麽你还找我姐姐干什麽?她岂非已将五百两银子还来了?”
楚留香道:“她并不欠我的。”
艾虹道:“她既然已答应了你,就要给你。她没有五百两银子,所以就要我来抵债,我
们姐妹虽穷,却从不欠人的债。”她眼圈似也有点红了,也不知是因为伤心,还是因为那第
五碗酒。她已将第五碗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
楚留香道:“你回去吧,回去告诉你姐姐……”
艾虹打断了他的话,道:“你要我回去?”
楚留香点点头。
艾虹脸色发青道“你不要我?”
楚留香苦笑道“你不是五百两银子。”
艾虹道:“好。”
她忽然站起来,也不如从哪里拔出柄刀,反手一刀,向自己心口上刺了下去。她是真刺
的。
楚留香若是别人,她现在已经死了。幸好楚留香不是别人她的手一动,楚留香己到了她
身旁,她的刀刚刺下,楚留香已抓住她的手。
她整个人忽然软了,软软的倒在楚留香怀里,另一只手勾住了楚留香的脖子,颤声道:
“我哪点不好?你为什麽不要我?”
楚留香的心也有点软了,道“也许只因为你并不是自己愿意来的。”
艾虹道:“谁说我不是自己愿意来的?若非我早就见过你,早巳看上了你,我怎麽肯
来!”她的身子又香又软,她呼吸温暖而芬芳。
一个男人的怀里抱着这麽样一个女人,若还不动心,他一定不是真正的男人。
楚留香是男人,一点也不假。
艾虹在轻轻喘息,道“带我走吧,我知道这附近有个地方。那地方没有别的人……”
她身子在楚留香怀抱中扭动,腿已弯曲。她弯曲着的腿忽然向前一踢。踢楚留香的腿。
她踢得很轻,有很多女孩子在撒娇时,不但会拧人打人,也会踢人。
被踢的男人非但不会觉得疼,还会觉得很开心。但这次楚留香却绝对不觉得开心。
她的腿踢出来的时候,鞋底突然弹出段刀尖。
她穿的是双粉红的鞋子,弹出的刀尖却是惨青色的,就像响尾蛇的牙齿那种颜色。
刀尖很小,刺在人身上,最多包只不过像是被针刺了一下,也不会很痛。
响尾蛇若咬你一口,你也不会觉得很痛,你甚至永远不会有痛的感觉,永远不会有任何
感觉。因为你很快就要死了。
楚留香没有死。
艾虹一脚踢出的时候,忽然有只手从桌子底下伸出来,抓住了她的脚。
她又香又软的身子立刻变硬了。
楚留香好像一点都没有感觉到,他腿上面竟没有长眼睛。
但他却忽然笑了,微笑着看着艾虹的脸,道:“我们何必到别的地方去,这里就有张
床。”
艾虹脸色已发青,却还是勉强笑道“床在哪里?我怎麽看不见?”
楚留香道“你现在就站在床上。”
他又笑了笑,道:“所以你下次要踢人的时候最好先看清楚,是不是站在别人的床
上。”
艾虹也叹了口气,道“早知道这里有张床,我说不定已经躺下去了。突然有一个人在床
底下笑道:”你现在躺下来还来得及。”
艾虹眨眨眼,道“你这朋友不规矩,非但调戏我,还拼命摸我的脚。”
楚留香笑道“没关系,我早就将你的脚让给他了。我只管你的手,脚是他的。”
艾虹吃吃笑道:“你这人倒真会换便宜自己先选了样香的,把臭的留给别人…”
她身子突然向後一跃,倒足而出,凌空一个翻身,已掠出门,楚留香最後看到她的一个
赤脚。
只听她笑声从门外传来道:“你既然喜欢我的鞋子,就留给你作纪念吧。”
胡铁花慢慢的从桌子底下钻出来,手里还抓住只粉红色的鞋子。
楚留香看着他,笑道:“臭不臭?”
胡铁花把鞋子往他鼻子边伸过去,道“你为什麽不自己闻闻。”
楚留香笑道“这是她送给你的,应该留给你自己享受,你何必客气。”
胡铁花恨恨道“我刚为什麽不让她踢你,像你这种人踢死一个少一个。”
他皱着眉,又道“有时候我真不懂,你为什麽总是死不了,是不是因为你的运气特别
好?”
楚留香笑道:“也许只因为我很了解你,知道你喜欢摸女人的脚。”
胡铁花瞪着眼道“你真的早就知道我醒了?”
楚留香道“也许我运气真的比别人好。”
胡铁花瞪着他,瞪了很久很久,才叹了口气,道“看来你果然在交桃花运,而且是种很
特别的桃花运。”
楚留香道“是哪种?”
胡铁花道:“要命的那种,一个人若交上这种桃花运,不出半个月,就得要送命。”
楚留香苦笑道、真有要命的桃花运?”
胡铁花正色道:“当然有,而且这种桃花只要一来,你就连躲都躲不了。”
楚留香有个原则。他若知道一件事已躲不了的时候,他就不躲。
等你要找他的时候,他往往已先来找你了。
花园里很静。
无论多热闹的宴会,都有散的时候。
拜寿的贺客都已散了,他们在路途上,一定还在羡慕金太夫人的福气,也许甚至带着妒
嫉。
可是金太夫人自己呢?
已经八十岁了,生命已到了尾声,说不尽的荣华富贵,转眼都要成空,就算还能再活三
十年,但生命中最美好的一段时光早已过去,除了对往昔的回忆外,她还能真正享受到什
麽?
楚留香面对着寂寞的庭园,意兴忽然变萧索。
既然到头来迟早总要幻梦成空,又何必去辛苦挣扎奋斗?但楚留香并不是个悲观消极的
人,他懂得更多。
生命的意义,本就在奋斗。
他并不是定要等着享受奋斗的果实,奋斗的本身就是快乐,就是种享受,那已足够补偿
一切。
所以你耕耘时也用不着期待收获,只要你看到那些被你犁平了的土地,被你铲除了的乱
石和莠草,你就会觉得汗并不是白流的。
你就会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满足。
只要你能证明你自己并不是没有用的人,你无论流多少汗,都已值得。
这就是生命的意义,只有懂得达意义的人,才能真正享受生命,才能活得快乐。
楚留香一直活得很快乐。
他仰起头,长长吐出口气。
一个人无论活多久。只要他的确有些事值得回忆,就不算白活。
他已该满足。
假山比别的地方更暗。
楚留香远远就看到黑暗中有个人静静的站在那里。
他走过去,这人背对着他身上的披风长可及地,柔软的头发从肩上披散下来,黑得像缎
子。
她仿佛根中没有感觉到有人走过来。
她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你倒很守信。”
楚留香道“我来迟了,可是我知道你一定还会等我的。”
她还是没有回头,冷笑道:“你对自己倒是很有信心。,楚留香淡淡笑,道:”一个人
若连自己都不信任,还能信任谁呢?”
她忽然笑了,慢慢的回头。
楚留香怔住了。她笑容如春花绽放,她不是艾青。
楚留香失声道“张洁洁。”
张洁洁眨着眼,满天星斗都似已在她眼睛里。
她媚然笑道:“你为什麽一定要叫我姐姐,就算偶而叫我一声妹妹,我也不会生气
的。”
楚留香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道:“你在等我?”
张洁洁道:“难道只有艾青一个能等你?我就不能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