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人心知迫不到马前,竟然飞刀袭来。毕炜发枪在外,正待用枪尖去拨,但这人臂力甚大,枪尖磕在刀上,腰刀略略一转,擦着枪杆飞来。这一刀毕炜躲无可躲,“嚓”一声插在他小腿上,毕炜疼得低呼一声,血已直喷出来。
郑司楚被毕炜搁在马前,看得清楚。他心知两人共骑,迟早都要被敌军斩杀,一时也不多想,手一按马鞍,奋起余力一下跳到马下。他受伤甚重,背上虽被斩了一剑,但他穿着软甲,而那剑士的长剑利于击刺,不利劈斩,背后的伤很是轻微,只是右臂的伤势甚重,一条右手也几乎用不出劲。他伸左手一把拔出毕炜腿上的腰刀,叫道:“毕将军,你快走!”
若是平常,郑司楚定不会做这等事。可此时生死攸关,他想到的却只是自己的职责。毕炜见他跳下马来,惊道:“郑参谋,快上来!”郑司楚叫道:“没时间了,快走!”他伸手拍了拍飞羽的马肩,飞羽一声长嘶,一跃而起。此时马背上只坐了一人,飞羽快如闪电,一眨眼便冲出重围,绝尘而去。
郑司楚虽然脑子一热,将毕炜送了出去,此时心定了定,才多少有些后悔。毕炜的两个亲兵都已被斩杀,五德营尽数向他围来。郑司楚心知自己定然无幸,只是他生性倔强,虽然遍体是伤,却仍然兀立不倒。
五德营那领头的军官手中刀已飞出,被毕炜冲过他身去。毕炜的马又快,他们却都无坐骑,眼看功败垂成,恼羞成怒之下,喝道:“杀了!杀了他!”哪知话刚说完,背后忽然射来一箭,正中他的小腿。这人虽然硬朗,却也禁受不住,一下跪倒在地。
这一箭正是毕炜在马上反身射出。他冲出了十几步,已杀出重围,立时反身射出一箭。五德营众人一时间也没想到毕炜竟然会不走,也顾不得去杀郑司楚,纷纷取下弓箭向毕炜射去,没有弓的便冲向毕炜。
毕炜挡开了飞来了的数箭,厉声喝道:“放箭!”随着他的喊声,从他身后突然闪出了一队骑军,正是关敏中带的二十个骑兵。山谷中杀声震天,五德营都没有听到马蹄声,毕炜却听到了。
火军团的骑射之术冠于全军,关敏中还没转过山嘴便已听到了毕炜的吼声。这二十人同时发箭,一阵箭雨,冲在最前的十来个五德营士兵立被射倒。毕炜喝道:“缴械者给你们一个痛快,不降者杀!”
五德营虽强,到了此时终于乱了起来,没冲上前的全都向后退去,那领头的也被一个士兵扶着退去。郑司楚本想截住他,但眼见五德营的士兵在火军团箭下纷纷倒地,心中有了种异样的滋味。虽然与五德营交战之时他毫不留手,但一看到五德营的士兵被箭射死,他却突然想起了老师的话。
老师所说的“仁”,到底是什么?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那是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敌人也是人,一样有生有死。死者不复生,对敌我双方而言,也都一样。
他看着在马上须发戟张的毕炜,毕炜此时的样子便如梦魇中的厉鬼,正指挥着士兵射杀正在败逃的五德营士兵。郑司楚不由暗暗打了个寒战。
仁者之心。对于毕炜来说,这大概是不可理解的东西吧。
五德营虽然败退,却仍是快极,剩下的十多人如水银泻地,一下消失山谷中。此时关敏中已冲到郑司楚身边,见郑司楚有些呆呆地站着,道:“郑参谋,你没事吧?”
郑司楚漠然抬起头,道:“我没事。”
此时毕炜也过来了,他意气风发,满面虬髯一根根都似竖了起来,到郑司楚身边,笑道:“司楚,多谢你了。”
毕炜这话说得倒也情真意切,可郑司楚却没半点高兴的意思。这时有个士兵叫道:“毕将军,这儿还有个活的!”
地上横七竖八地留下了十多具五德营士兵的尸首,火军团的士兵正在察看还有没有活着的。毕炜喝道:“补一枪!”他刚说出口,郑司楚忽然叫道:“毕将军,请等一等!”
毕炜转过头道:“怎么?”
郑司楚脱口而出,见毕炜脸上有些不悦之色,但他还是忍不住,道:“毕将军,饶了他们吧。”
毕炜没想到郑司楚竟会为敌军求情,依他的脾气本要怒声喝斥,只是郑司楚方才不顾性命救了他,骂也骂不出口,一张脸涨得通红,怔了怔,方才道:“好吧。”怒气却未消,跳下马喝道:“给我匹马!”
郑司楚心知毕炜定然着恼,不免有点后悔,只是话已出口,收也收不回了。他翻身上马,但身上乏力,一时跳不上云,关敏中连忙下马过来扶了他一把。扶他时小声道:“郑参谋,你胆子可真大,谁都不敢跟毕将军这么说话。”
郑司楚一阵苦笑,道:“我的刀失在前面了,关将军,帮我去找找。”
他二人过去找了一遍,却只是不见失落的刀,想必是五德营退走时拣走了。失了无形刀,郑司楚心中茫然若失,心中大是不安,不知该如何去和程迪文说。等他们回转时,毕炜已带了一半人先行走了,剩下的十个火军团士兵正围着几个俘虏等着他们。毕炜虽然恼怒,却也言出必践,五个俘虏被缴了械,呆呆地坐着,大概在猜疑共和军会怎么来折磨他们。
郑司楚看了他们一眼,叹了口气道:“关将军,我们走吧。”
那几个俘虏大是诧异,其中一个喝道:“要杀便杀,惺惺作态做什么!”
郑司楚也没理他,轻轻一夹马腹,一众人向回走去,那五个俘虏莫名其妙,呆看着他们的背影。
回到营中,只见一片狼藉,大营四处犹有余烬,不时腾起烟尘。战事已毕,各军正在打扫战场。正如郑司楚所料,虽然方若水曾吃过一个大败仗,但这次却没吃什么亏,五德营似乎也并没有以全力攻击,战事一直胶着。但是当林山阳终于按捺不住,派兵前去增援时,五德营突然兵分两路,将火军团从中截开。
这一手极为厉害,几乎要将毕炜的大营攻破。幸亏林山阳也算攻守有方,不曾出大漏子,稍稍吃了点亏,火军团损失了百余人。林山阳本以为五德营定会前来击毁飞艇,他们计策早定,知道飞艇只是诱敌之用,被五德营击毁也没什么大不了,哪知五德营似乎在扑向飞艇,到了跟前,忽然又分兵两路,以一支尖兵猛攻火军团的辎重。
林山阳到此时才知道敌人的真正目的原来是此。他大惊失色,急忙调兵回防。火军团战斗力很强,回防也是极速,五德营屡次分兵,攻击辎重的那支尖兵人数已然不多。饶是如此,辎重仍被五德营烧毁了三分之一。
此战两方损失都很小,一共也不过伤亡了三四百人,但全军都大为震惊。谁都不曾想到五德营竟敢主动出击,方若水虽吃过败仗,但他也一直是进攻的一方。围了那么久,几乎要忘了敌人也能进攻的。
郑司楚受的伤也不算太重,回到营中也来不及去医营包扎,先行去毕炜帐中缴令。毕炜此时正在听各路军官汇报战况,一张脸阴晴不定。他满面于思,看不出脸色,但郑司楚看他的眼神便知定是十分恼怒。火军团屡战屡胜,这一次也不能说败,可是被敌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袭,却连他都不曾想到。
缴了令,郑司楚正要出去,毕炜忽然道:“郑参谋,你去包扎一下,马上来我帐中。”
郑司楚行了一礼,转身出了营。看来,毕炜定要检讨战术,重新定计了。他原本以为敌人都落入了自己的算计,可今日之事让他明白过来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五德营也许的确已今非昔比,可仍然不能小看。郑司楚抬头看了看天空,暗自叹了口气。毕炜说自己定计是“一厢情愿”,当初还有些不服气,但现在也知道说得没错。可就算毕炜自己,岂不也是有些一厢情愿?
他到了医营,让医官将伤口包好。臂上伤势甚重,不过那医官说郑司楚运气好得出奇,那一剑居然没伤筋络,只是皮肉之伤,除了力气不太用得出,现在也没什么大碍,过个十来天准好。背上那伤口就更轻微了,可能连伤疤都不会留下。只是见到程迪文时郑司楚有些开不了口,战战兢兢地说把无形刀丢了,程迪文先是满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会,可能怕郑司楚吞没了他这把宝刀,发现郑司楚没说谎后,却十分大度地说没什么大不了,让郑司楚大为感动。
包扎好后,郑司楚到了中军帐去见毕炜。当着众将之面,毕炜将林山阳怒斥了一通,下令全军加强戒备,以防敌人晚间再次偷袭,郑司楚在一边听得胆战心惊,也甚是敬佩,经过白天一战,他自己根本没想到敌人可能再次偷袭。
会议结束后,郑司楚正要随众将出去,毕炜忽道:“郑参谋,请留步。”
郑司楚心中微微一震,也不知毕炜要说什么,等人都走完了,他转过身道:“毕将军,有何吩咐?”
毕炜指了指身边一张椅子道:“坐吧。对了,郑参谋,此战敌军有三个伤兵被擒,我已下令将俘虏斩首。”
说这话时毕炜紧盯着郑司楚看,郑司楚只觉气息一滞,也说不出话来。毕炜说这话的言外之意他也明白,那是让他以后不得再开口为俘虏求情的意思。他低声道:“毕将军英明,末将不敢置喙。”只是这话说得有气无力,连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真的在赞叹毕炜英明。
郑司楚的反应都在毕炜眼里,他嘿嘿笑了笑道:“郑参谋,令尊大人行事雷厉风行,毕某极是佩服,你倒是稍有不同。”
郑司楚心中略略有点着恼,道:“毕将军取笑了,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自然,自然。”毕炜似乎也不想再谈郑司楚的父母,往椅背上一靠,道:“郑参谋,敌军此举也实在大出我意料之外,看来他们已看破我们的打算,想再按前计行事是行不通了,你认为该怎么办?”
的确,郑司楚一看到五德营并没有摧毁,就知道自己的计划已全盘落空。自己本以为神机妙算,敌人步步都入囿中,但其实是敌人早看破了自己的计谋,反倒是共和军被敌人牵着鼻子在走。如果火军团一到马上强攻,胜算还更大一些,现在粮草告急,而敌军又步步领先,局面越来越险峻了。他定了定神道:“毕将军,末将定计失误,实在难赎此罪……”
毕炜摆了摆手道:“别说这些话,胜负乃兵家常事,战场上的胜者是活到最后的那个人。”
这句话那个陈忠也说过。郑司楚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觉,他心头似重新燃起了一团火焰,方才的迷惘和不安尽都消失。他道:“毕将军,末将在回来时便已想过,敌人看来已识破我军诱敌之计,我军势必有所变化,但如果我军以不变应万变,敌人……多半不会猜到。”他原本想说敌人一定猜不到,但话到嘴边马上省觉不该说得太满。
毕炜又是微微一笑,道:“不错,敌人想不到的,便是奇计。只是一成不变,自然不行。”
郑司楚道:“毕将军说得正是。敌军不来击毁飞艇,那自然以为飞艇只是诱敌之计,毫无用处,看来他们没有发现其中奥妙,正是我军的可乘之机。”
毕炜脸上笑意更增,道:“说得好,接着说。”
郑司楚已没了拘束,道:“飞艇虽然升不了太高,但是只消不挂吊篮,飞上十余丈还是可以的,可以悬挂炸雷,飞到天炉关城头轰击。我算过,飞艇充足热气后,可以悬挂五百余斤的重物,不用吊篮,足可以挂上百余个炸雷。”说到这儿,他又有些黯然。炸雷大号的一个足有四五十斤重,但朗月省道路崎岖难行,他们带来的大号炸雷一共才十几个,大多是小号的。
毕炜道:“是。我方才就想过,不过不要以炸雷轰击,而是选派身体灵便之人,借暮色偷偷上城。敌人所恃,无非是城头的两门巨炮,只消炸毁这两门巨炮,我军以堂堂之师进攻,哪里有攻不下之理!看来,我们想到一处去了。”
郑司楚心中却是微微一震。虽然他想的也是去炸毁那两门巨炮,但在飞艇上悬挂炸雷,毕竟把握不是太大。按毕炜的说法,把握要大得许多,可是在飞艇上入城之人却多半是死定了。
毕炜真个是把士兵当作一件工具啊。可是郑司楚也说不上毕炜这等做法是对是错,如果真按自己的做法,万一巨炮没能炸掉,士兵死得更多。
毕炜还是兴奋之极,不住口地道:“此计必须要大军跟上方能发挥效用。郑参谋,事不宜迟,你马上通知方将军,今日晚间出击!”
郑司楚吓了一大跳,道:“什么?今晚?”共和军刚与敌军激战过一场,他总以为要休整一下,哪知毕炜竟然会下这等命令。
毕炜眼中发亮,道:“正是。敌军此番出击,已尽全力,余力已是不济,多半想不到我们会如此快发动反击。此时进攻,实是难得的良机,胜负在此一举。”他说到这儿,又象自语,又象对郑司楚道:“哼哼,曹闻道这厮,我倒要看看还能有什么手段。”
郑司楚心中象被掩上了一只冰冷的手,他默默地看着毕炜。此时毕炜须髯飞扬,大是威武,但在他心底却隐隐地有种惧意。
也许有取胜之机,但这样正面进攻,损失也一定很大。郑司楚道:“毕将军,敌军都聚集在天炉关,这般攻击可是一场混战啊!”
毕炜眼中突然闪过一丝亮光,仿佛带着些嘲弄。他慢慢道:“郑参谋,不会有混战的。你立刻通知方将军,马上点齐军兵,晚间出发!”
郑司楚心中突地一沉。他不知道毕炜心中到底打的是什么主意,可是此时毕炜眼神中有一种奇异的东西,让他不得不害怕。他也不敢多说话,只是道:“是。”
※※※
“晚上就要出发?”
方若水不禁愕然,但马上颌首道:“不错,确是好计,敌人多半想不到我们反击会如此之快。”他想了想,又有点担心地道:“可是我们如何冲进天炉关?他们那两门巨炮好生厉害。”当初方若水派兵强攻,虽然攻势占优,可是队伍一到天炉关下,便被城头那两门巨炮轰得立足不稳,以至于吃了一个大败仗。
“毕将军已下令,让敢死队乘飞艇借暮色习入城,炸毁那两门巨炮。”
郑司楚说这话时也有些犹豫,方若水却一拍大腿,叫道:“毕胡子真敢干!不错,这是条好计,只是可惜了那几个勇士。”
那几个冲进城的勇士铁定会被杀的吧。郑司楚有些黯然。先前他就曾想过要讨令加入敢死队,但最后还是没说出口。冲进去的话是九死一生,不,是必死无疑。
方若水兴奋过后,马上又正色道:“破了城便要打一场硬仗了。五德营也不是好对付的,嘿嘿,我马上点齐兵马。”他虽然说五德营不好对付,却没半点惧意。
郑司楚向他行了一礼,打马回营。一到营中,正好看见一些士兵正拉着一辆大车过来,车上装着许多黑黑臭臭的东西。他叫住一个车边的士兵道:“这是什么?”
那士兵也认得郑司楚,道:“禀郑参谋,这是猛火油,毕将军命我们装进水龙车里。”
猛火油!郑司楚心中又一震,一瞬间,他明白毕炜的用意了。猛火油是和沥青生在一处的一种黑油,可以燃烧,只是浓烟极大,而且出产极少,因此也没有太大的用途。当初他向毕炜献计是因为发现一个山沟里有一个沥青潭,只是没想到猛火油一样可用。毕炜将猛火油装在水龙车里,那定是想要火攻。
水龙是辎重营必备之物,用来灭火的,平时也可以储存食水。毕炜将水龙车全部调用,看来真的是孤注一掷,要一举定胜负了。将猛火油装进水龙车里,这样的主意大概也只有火军团才想得出来吧。郑司楚可以想象得到,一旦点着后,火龙车喷出一道十余丈长的火舌开路。
怪不得毕炜说不会有混战啊。郑司楚几乎可以看到五德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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