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行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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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行健- 第10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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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和文侯一样。

袁树玄说那庭天是“能夺情者”,也已看透了真相吧。我突然想到,袁树玄的相术被传得神乎其神,号称是“洞玄察微”,会不会他也有读心术?我不太相信一个人的长相能决定人的一生,文侯这副样子和寻常市侩也没什么两样,但他身上自有一股威严,那就算不会看相也是能看得出来的。只是袁树玄传下来的几个故事都说他看得极准。如果让郑昭给人看相,也一定可以说出那人的经历来,而这根本不是他会看相的缘故。

我正在胡思乱想着,突然,一声沉重的号角声响起。那是通天犀角号的声音,角声闷闷的,却有一种穿透云天的力量,一时响遏行云,山谷间尽是回声,仿佛山雨欲来,狂风大作时的样子。角声中,所有人都唱了起来:

“身既死矣,归葬山阳。

山何巍巍,天何苍苍。

山有木兮国有殇。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这首那庭天作词的葬歌《国之殇》回荡在天地间,如惊涛骇浪,如天雷闪电。我也张开了口,应和着人们唱着。此时,像是突然间被一种力量充满,我忘记了一切,只是身不由己地唱着。

无论如何,那些战死者都称得上是英雄,不论是因为什么原因。我想着,热泪不由得流出了眼眶。

参加完祭礼,我本想和吴万龄一块儿回去,没想到他被文侯召去,也不知有什么要事,我只得一个人回到住处。还没到门口,远远地便听到一声战马长嘶。声音刚入耳,我便大吃一惊。

这声音洪亮清越,听来就像飞羽的长嘶,就算不是飞羽,也必定是匹百年难遇的好马。我催了一下坐骑,走得快了一点。转过弯,只见门口的树上拴着一匹马,看样子,竟然正是飞羽。

我又大吃一惊,猛地冲了过去。到了跟前,那马一见我,也很亲热地凑过来在我脸上挨挨擦擦,正是飞羽。我一把抱住马头,兴奋莫名。军校里固然也有好马,但如飞羽这等神骏之极的宝马却是绝无仅有。被押送回帝都,我的刀马甲胄都留在东平城,本以为不知被谁拿去了,有时想起飞羽和百辟刀便不胜惋惜。没想到突然在这里见到了飞羽,实在有些喜出望外。

等兴奋过了,我又有些疑惑。到底是谁送飞羽回来的?我看向门口,只见门锁仍是原样,我摸出钥匙打开锁,刚走进门,却一下站住了,喝道:“什么人?”

屋里很暗,隐隐的有一股酒气。我并未喝酒,自然该有人在了。

我喝声甫落,有人“哧”地笑了一声,低声道:“楚将军回帝都两三个月,果然连锐气都消磨殆尽,人也迟钝了。若我是刺客,方才足有三次可以杀你。”

那声音竟然是邵风观!我大吃一惊,伸手推开了窗。窗子一打开,只见邵风观坐在墙角一张椅子里,手里正拿着一只小酒瓶往嘴里倒酒。他头上缠着纱布,身着平民服装,一条手臂也包扎着,但眼里没半分杀意。我放宽了心,向他行了一礼道:“如果你起意要杀我,那现在你也不能坐在这儿喝酒了。邵将军,你怎么回来了?”

我说这话倒也不是吹牛,在战场上出生入死那么多次,若有人想杀我,那种杀气马上便会感觉得到。邵风观将酒瓶塞子塞好,咂了两下嘴,从腰间取下一柄刀放在桌上,道:“我以前答应把刀还给你,自然言出必践。可惜你的枪失落在军中了,我都不知道是哪一杆。”

那正是我的百辟刀。我欣喜若狂,一把抢过,抽出来看了看,百辟刀保养得很好,上面涂了一层鱼膏,出鞘时寒光四射。我把刀挂在腰间,又向他行了一礼道:“多谢邵将军。”

他笑了笑,道:“我答应你的事做到了,你请不请我喝酒?”

重新拥有了刀马,我心情也特别地好,笑道:“好吧,今天我请你喝酒。”

他走到我身边,拍拍我的肩道:“好,今天我要见识一下楚将军的酒量,不醉不归。”

以前他一直不苟言笑,现在却有点放浪形骸了。看到他这样子,我也不再拘束,道:“好,走吧。”

走出门去,他看了看我那匹飞羽,叹道:“楚兄,你这匹马实在是难得的良驹,就是太凶,我帮你养了这一段日子,都不能跟别的马合槽,不然全被它踢伤咬坏。”

我想起收服飞羽时听到那个神秘人的话了:“人马合一,心神相通,身不驭马,亦不为马驭。”骑在马上时,有时简直觉得飞羽就是我的腿,根本不必去拉缰绳。不论如何,我有宝刀名马,那枝枪丢了也就丢了,薛文亦也说过,世上不如意事,十之八九,也不必苛求了。

我和邵风观到了军校边一个小酒店。今天人不是很多,找了个小房间坐下,叫了一坛子酒。想到这一坛子酒大约得要我半个月的薪水,我不禁有点心疼,邵风观倒也不拘谨,倒上了酒,店主那个长得很甜的女儿端菜上来,邵风观向她调笑了两句。酒过三巡,他端起杯子,像是大有感触道:“好久都没有像现在这么轻松了。不当兵,倒也不是坏事。”

我怔了怔,道:“什么,你不当兵了?”

他苦笑了一下:“是啊,不然哪儿会有空出来。楚兄,现在我们一样,都是布衣百姓。”

他说得轻松,我却是惊愕之极,手一抖,杯子里的酒都晃了一点出来。我连忙把杯子放下,道:“是因为什么?”

邵风观是东平城守将,东平城之失,实在非战之罪,何况撤军之议本也上报过文侯,帝君和太子都已首肯,难道为了交代得过去,连邵风观这等镇边大将也给贬了?

邵风观道:“这次东平城撤军,我担当断后之责。他妈的毕炜,在蛇人攻上来时竟然不管我们的死活,自顾自走了。”

他已经喝得有几分醉意,说话也有点前言不搭后语,但我还是听明白了。东平城撤军,路恭行一路先行,毕炜居中,邵风观断后。按理从东平城跨江到东阳城只不过是一步之遥,城中又早做预备,只要三军合力,船只运营得当,原本可以毫发无伤地全身而退。但是当毕炜一走,却贻误时机,让蛇人将已被水淹的东平城包围,毕炜坐看还留在城中的邵风观陷入与蛇人的死战,却不出力援助。

听着邵风观喃喃地说着,我心中也凉了半截。这一手不就是邵凤观自己定下来的陷害二太子那条计策的翻版么?邵风观声音越来越轻。我打断了他的话,道:“那甄以宁便是在此战中阵亡?”

邵风观抬起头,眼里已带着泪水:“不是。自从你走后,他就回毕炜军中任参军了。那时我与蛇人在城头上死战,眼看着蛇人越来越多,攻势越来越急,而水已经快要淹到雉堞了,毕炜却仍然没有将船派回来。那时我真个连心都凉透了。我对自己说,邵风观啊邵风观,你一向以多谋善断自负,这回报应来了,也被人扔在外面等死,那也是上天的安排吧。”

我不想多说什么。主将战死,也不是不可能的事,王公大臣之间的争斗更是血淋淋的。东平城撤退共伤亡了两千五六百,与全军五万多士卒相比,这数字很小。但是那些死去的平民与战士,他们知道自己其实是死在自己一方的计策下的么?这不是一个数字,而是两千多条性命啊。

我把酒倒进喉咙里,道:“那你后来怎么终于逃出来了?”

他苦笑了一下:“正当我已经绝望时,突然江面上金鼓大作,终于有救兵杀回来了。这支从天而降的救兵也让我们士气一振,混战之下,我这一路万余人终于大多渡过江去。一到东阳城,我见毕炜和一些人下船,我只想上前揪住他揍一顿,但毕炜却像呆了一样动也不动,只是跟我说,甄以宁受了重伤。”

虽然早就知道甄以宁已经战死了,但我也实在希望这只是以讹传讹,我猛地把身子倾向前,叫道:“他怎么样?”

邵风观道:“他受伤极重。后来我才知道,毕炜本来已有意关东阳城门,甄以宁大惊之下,据理力争,但毕炜抬出赤城刀压他,说东平城一破,东阳城势若垒卵,不能冒这个险。甄以宁见根本说不通他,便不顾一切拉起一支人马出城。毕炜无计可施,只得也跟了出来,我这条命才算保住了。”

他又一仰脖子灌下一杯酒,苦笑了一下:“真是好笑,我都不知该感激文侯大人,还是该恨他。”

我马上明白了邵风观这话的意思。毕炜当然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这绝对是文侯的授意,怪不得那天文侯跟我说他手下有水火二将,已将邵风观这个风将排除在外,那天他就已经打定了主意吧。邵风观一直是埋伏在外,他的任务大概就是要让二太子丢掉兵权。现在这个目的达到了,而邵风观知道得太多,他这个人也太聪明,没有毕炜好掌握,自然该到了丢弃的时候。文侯的命令自然无人敢违背,但他还是没有想到甄以宁竟然会抗命。

这也是天意吧。甄以宁本不会死,当文侯知道甄以宁是为了救邵风观而死,他心里在想什么?我沉默了一阵,道:“那以后你有什么打算?”

邵风观又喝了一杯,突然一笑道:“我也算想开了,我这条性命既然是大人赏的,那也就活得一天算一天吧,我还有一身力气,准备和几个兄弟开个镖行过日子,养养老婆孩子倒还不在话下。”

这个年轻一代的名将,居然要开镖行度日,如果不是因为甄以宁的事让我在伤心,几乎要笑出来。我也不想多说他这个镖行的事,道:“甄以宁后来怎么样了?”

“可惜真清子师徒都不知去向,他在东阳城撑到晚上便去了。”

甄以宁真的已经死了。我心里本来还抱着万一的希望,此时却如同结了块大大的冰一样,身上冷得几乎发抖。我拿起酒杯,愣了好一阵,才道:“邵兄,为甄以宁敬一杯吧。”

邵风观也有些默然,他拿起杯子和我碰了碰,又道:“唉,这小伙子,看在他面上,所有的恩怨我也不想多说了,以后就度我的余生,也再不想建功立业了。干了。”

酒杯碰了一下,我把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喝得有点过量了,头仿佛在燃烧,可身上却越来越冷。

喝完一坛,邵风观和我抢着要付酒钱,最后还是我赢了,不过付钱时实在有些心疼。跟邵风观分手,看着他跌跌撞撞地在路上走着,一路上还唱着不成曲调的歌,我的心头涌起了一阵酸楚。

甄以宁。看着天边一颗明亮的星,我默默地念着这三个字,眼前依稀又出现了他那张一本正经的脸。

就算文侯将来有弃掉我的一天,我也不会再首鼠两端了。我扶着墙,默默地想着。白天这些墙被太阳晒得烫手,到了晚上却有了几分寒意。那阵寒意从掌心渗入,传遍我的身体,让我的醉意退了几分。下这个决心,那也是为了报答甄以宁吧。

战事越来越严峻。八月中旬,如意料中事,蛇人攻破了东阳城,城中的四万守军战死了两万有余,但蛇人也没有太大的便宜,此役被歼不下五千。此时毕炜已回帝都,东阳城守军主要由路恭行负责,他能有这样的战绩,虽败犹荣,还得到文侯嘉奖,余部则继续北退至北宁城。北宁城离京师只有两百里,到了这儿,蛇人才真正近在眼前了。东阳城破后,帝都南门封闭,平民不得再使用南门,从京师到北宁城的官道也成为军用,却还有不顾死活的行商南下贩运货物。由于大江以南大多失守,大江以北一下多了许多村落,一些小城也迅速繁荣起来。帝都的人口不减反增,店铺商贩也多了。

邵风观在南城开了一家规模不大的平宁镖行。“平宁”这两个字,一是纪念他当过一阵子封疆大员的东平城,再一就是纪念救了他性命的甄以宁吧。他的镖行里大多是他的旧部,邵风观被削职为民后,这些旧部不愿再留在军中,宁可跟随他,其中就有诸葛方。诸葛方原先是东阳城中军,官职已然不低,他居然也弃官不做,追随邵风观,实在让我吃了一惊。因为战乱,路上很不太平,邵风观这家平宁镖行倒是生意不错。

九月七日,蛇人在北宁城下集结了四万大军。此时北宁城中也已聚集了六万士兵。虽然北宁城地处险要,是在两山夹口处,但人人都认为北宁城最多只能守三个月。我倒不认为屠方会如此不济,北宁城中的守军大多是从东平城保留下来的身经百战的老兵,北宁城地势险要,后面又能得到补给,城上也装备了上百架雷霆弩,只要指挥得当,坚守数年也未可知。只是,战场上瞬息万变,天知道会有什么样的变数。

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九月十日,蛇人对北宁城发动了第一次攻击,虽然我不曾目睹,但也听说蛇人使用了大量攻城车,攻击有章有法,中规中矩,不像当初攻打高鹫城那样不要命地强攻了。屠方率军拼命守御,但蛇人的攻势极盛,到了九月十三日,蛇人将外城墙攻破了一个大洞,守军退入内城。

北宁城的城池是双层的,内城比外城还要高出一截。由于位于两山夹口的天险,占了地势之利,内城比外城更加坚固。而内城因为更窄,也更加易守难攻。蛇人攻破外城后,连续无休无止地强攻了五天,仍然未能攻入内城。

此时,文侯所练成的第一批新军一万人终于整装待发,吴万龄已升为随军参谋,随队出发。

这批新军与以往的军队大为不同,是以雷霆弩为主要武器,军制也发生了变革。过去的军制相当混乱,十三级军衔每一级都有数种不同的官职,像同是十一级,有叫百夫长,也有称哨长,而有些哨长其实又只是什长一级的,而偏将军、下将军之类又可以兼任万夫长或千夫长,出本队别人便弄不清了。文侯在吴万龄的上书中看到了这个弊病,因此拟出新军制,将十三级军衔汰去冗称,定为上五、中四、下四三等军衔。上五等中,第一位的元帅只由太子与二太子担任,不过二太子手头已没有直接指挥的兵团,充其量只是路恭行手上的一万多人和禁军。而路恭行这支部队其实也是帝国外围驻军,军官绝大多数是文侯一系,真正从属二太子的就只有三军华而不实的禁军。元帅以下是上将军,目前只有文侯一人,副将军则是十三伯中像褚闻中、屠方,还有驻守海靖省的海靖伯孙琢之。下面则是偏将军、下将军三级,这五等军衔称为上五衔,而元帅、上将军、副将军又被称为上上之衔。以下军衔依次而下为都统、都尉、校尉、备将四级,这是中级将领,再以下为基层的下四级军衔骁骑、百夫长、什长、伍长。这个军衔制废除了万夫长、千夫长两等军衔,增加了都尉和校尉两级,恰好弥补了以前万夫长和千夫长之间级差太大的弊病,比起以前来,职能要清晰得多。

十月三日,毕炜率新军抵达北宁城,初建功勋,与屠方携手发起了反击,将外城重新夺回。这一战让帝国上下为之一振,这个战例也马上传到军校,作为经典战例向学生们传授。不过,这一战其实有些侥幸,因为屠方已顶住了蛇人排山倒海的攻击,蛇人在外城补给不便,外城与内城之间又太过狭小,攻城器械有不少无法使用,本已现出疲态。不过这次反击也不能不说相当高明,北宁城的守军近七万之众,调度极为严整,采用的层叠式进攻,第一波攻击过后马上退下,第二波接着攻击。我曾经数次经过北宁城,知道以七万人在那个狭窄的内城前后交错前进是多么困难,能采取这等调度营运,吴万龄的功劳不小。

人尽其才,物尽其用,那才是真正高明的用兵之道。这一点,大概只有文侯才能做到吧。路恭行不属于他这一系,但路恭行智勇皆备,文侯仍然让他手握兵权,这等胸襟大概连武侯也未必能有。毕炜勇而有谋,屠方老成持重,有路恭行居中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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