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惊道:“华音阁主?”
索南加错转而对卓王孙道:“秋草塞外,大汗帐中,一面之缘,不知卓先生还记得否?”
卓王孙淡淡笑道:“虽是一面,已是卓某三生之幸。”
索南加错一笑,继而正色道:“卓先生此来是为了寻找乐胜伦宫所在?”
卓王孙道:“正是。”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能够看破幻术,来到此地,定与乐胜伦宫有非常之缘,然而乐胜伦宫为诸教圣地,上有重重封锁,并非轻易能进得去的。”
卓王孙淡淡道:“曼陀罗既然能遁回宫中,可见并非无路可达。”
索南加错颔首道:“乐胜伦宫位于神山之中,圣湖之畔,地跨生死人神之分野,诸神只在人间留下了四条道路。”他广袖一指,正对着渺渺雪山上那变换不定的云雾。
天高青淡,穹庐高远。诸人眼中的神色都庄重起来。
这四条天神留与人世的道路,正是四道圣泉。——狮泉、马泉、象泉与孔雀之泉,从神宫中央流出,经神峰分流,进入四块佛缘之地。其中马泉沿雪山而下,直入雅露藏布,最终成为长江上游,滋养了泱泱中原二分之一的文明;狮泉河北入克什米尔,成为印度河的上游。象泉河一路向西,在印度成为萨特累季河。孔雀河则向南出尼泊尔,滋养诸天神佛,最后被赋予一个神圣的名字——恒河四道圣泉源自乐胜伦宫,下岗仁波吉峰而各向东南西北流去,汇聚千山积雪,万里风雨,奔流而下,生生不息,在千万里的行程之后,又奇迹般以诸神祝福的力量与气势,劈开阻挡它们前进的巨大山脉喜马拉雅,又汇聚到一起,流入印度洋。
而神山旁边的圣湖,宛如一抹幽蓝的新月,以女神般慈柔的光辉,静谧的陪伴在巍峨神山之畔。
这里是日月交辉的圣地,这里是天人冥合的分野,这里是诸天神佛聚居的殿堂,这里是世界的唯一、宇宙的中心、生命的本源。
只有创世的天神,才能为世界作出如此惊人而神奇的安排,正因为如此,世界才不再平庸,人类在仰望这片圣地之时,才会由衷升起一种大欢喜,大敬畏;也只有如此,神的封印才会短暂的为最虔诚的信徒开启,云封雾锁的天堂才会在神奇的雪光中呈现,悠悠梵唱自天而降,虽然只是惊鸿一瞥,却已是神赐给世人最深的福泽。
索南加错叹息一声,道:“卓先生应该知道,每一道圣泉都有一种神兽看守,布下极强的幻阵。千百年来,不知多少人试图溯流而上,追寻源头所在,却都在岗仁波吉峰下迷失方向,永难走出……若在几月之前,就算曼荼罗教也无力破开结界,只因中孔雀泉的守护兽舍衍蒂死去,结界平衡已破,第四道圣泉显现于岗仁波吉峰脚下,妖邪也趁虚而入,盘踞神宫。如今结界被曼荼罗教利用,从迷阵变成死灭之阵,一旦走错半步,必会粉身碎骨。就算卓先生武功盖世,又因缘巧合破解此阵,也必得费上不少时间。卓先生既然为寻人而来,自然不便作如此无益耽搁……”他顿了顿,转而对卓王孙道:“既然神宫入口只此一处,此阵破法只此一种,而普天之下又只我一人知道,我不妨斗胆向卓先生交换一事。”
卓王孙淡淡道:“大师既然知道破法,为何不自己前去乐胜伦宫,还要在此处等候圣湖倒影出现?”
索南加错摇头道:“乐胜伦宫前封印无数,绝非破解孔雀之阵就能进入。常人万无到达可能,只有卓先生与乐胜伦宫因缘极深,或许能寻到神宫所在。不知卓先生可愿意接受?”
卓王孙摇头。
索南加错讶然道:“莫非卓先生以为我会借此要挟?”
卓王孙笑道:“不是,大师开出的条件可谓公道得很,只是——”他轻轻摇头道:“卓某向来不习惯和别人交换。”
索南加错也笑道:“卓先生天下万物莫不在掌握,自然不肯与人交换,不过卓先生怀中的这位小姐可能则未必。”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大师是这何意?”
索南加错道:“实不相瞒,这位小姐所罹之疾,天下罕见。其寿岁本不会超过十岁。若我看得不错,她本应已是少女之年,看上去却仍是女童之体,只因卓先生一直靠着种种奇方异术强行遏制她的生长,维系她一脉之命。然而,天道无情,人的肉身总会有衰朽的一天。这几月来,一直盘亘在她体内的药力已经消失,她已开始长大成该有的样子,而生命也随之急速消耗。这一路上,这位小姐风尘劳顿,又屡遭惊吓,虽然卓先生极力维护,然而仍免不了油尽灯枯之叹。这些想必我不说,卓先生也是清楚的。”
卓王孙脸上阴晴不定,一时没有回答。
索南加错笑道:“鄙寺医术虽不敢与贵阁神方妙技相比,然而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若卓先生答应这个条件,我定当倾尽全力,再延续一些时日。”
他虽未言明,但卓王孙自然清楚,这所谓延续一些时日是指的什么。而藏边灵药甚多,三世达赖索南加错又传说有让枯木重华,腐骨生肉之能,他既然开口,想来应有相当的把握。
卓王孙皱眉思度片刻,道:“一些时日是多久?”
索南加错道:“至少三月,至多半年。”
卓王孙长叹一声,低头看着怀中步小鸾,将手伸到她毫无血色的腮边,却又止住了,只将她的领口裹得更紧了一些。
他沉吟良久,道:“大师到底对卓某有何差遣?”
索南加错双手合十,道:“就请卓先生将波旬及其党羽赶出神宫,还佛域圣地一份清净!”
卓王孙还未答话,四下已经一片哗然。
众人上下打量着卓王孙,满脸皆是狐疑之色。
索南加错并不理会诸人,只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遥望湖波,缓缓道:“曼荼罗教数度犯我,就算大师不说,我也必荡平之。”
红衣大德突然喝道:“我们凭什么相信你?”
卓王孙笑道:“你们信不信,与我无关,只是要看达赖大师是否相信卓某了。”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一诺千金,相信不会让我等失望。”他从袖中掏出一张暗黄色的帖子,递给卓王孙道:“孔雀之阵的破法,就在上边。”
卓王孙接过来,也不甚看,说了声告辞,就要转身离开。
索南加错道:“卓先生请少留步。此去神宫,危险重重,我等岂能让卓先生一人身涉险地。我这几位徒儿性虽驽钝,却各有小才。”他一指身边两个小喇嘛,道:“达瓦最善搜索,能在暴风雪之夜辨出方向;尼瓦自幼在雪峰之中修行,山中生火、掘洞、寻食、避寒诸事,无不了然,若能一同前去,必能助卓先生一臂之力。
卓王孙还未回答,白摩大师上前一步,道:“若这位卓先生真能寻到乐胜伦宫所在,我愿与诸位大德、活佛一起,唯卓先生马首是瞻。”
他此话一出,其余诸人多半随声附和,有的虽然犹豫,但见达赖和白摩都已应允,也无话可说。
卓王孙却道:“不必了。”
索南加错道:“难道卓先生还在为刚才的误会挂怀?”
卓王孙摇头道:“擅闯禁地的人的确是我,何来误会?只是卓某不需要任何人协助而已。”
“未必。”
这声“未必”惊得众人都是一阵。只觉得这声音忽近忽远,似在耳畔又似在天际,更宛如从圣湖之底升起的一支幽莲,在寂静无声的月夜,照影摇光,垂下的一滴风露——哪怕千万种声音一起奏响,听到的也还是这一声。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人青衣青驴,不知何时已来到湖边。
来人一袭青色的斗篷,几乎将整个身子罩住,然而从身形窈窕,似乎是位女子,广袖上罩着一层清冷的晨露,袖下露出半支素手,正握着一束浅绿的菩提枝。
红衣大德道:“谁?为什么擅闯禁地?”
青衣女子微笑不语。
白摩大师皱眉道:“尊驾能破开达赖大师的结界,定非寻常之人,敢问所来为何?”
青衣女子轻抬手中菩提枝,向卓王孙一指,缓缓道:“我来帮你。”
卓王孙道:“你是谁?”
青衣女子微微一笑:“同样的话,在京城郊外的小酒店内,你曾经问过我一次。”
卓王孙注视着她,缓缓道:“原来又是你。你从中原一直跟我到藏边,到底为了什么?”
青衣女子笑道:“帮你。”
卓王孙冷笑不语。
一旁,红衣大德再也忍不住,道:“少废话!你到底要帮他什么?”
青衣女子看了看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一字字道:“传他恒河大手印。”
众人大惊。恒河大手印?传说中佛祖在灭度之前,留在世间唯一克制波旬的法印!
红衣大德突然大喝道:“胡言乱语!恒河大手印是香巴葛举派秘传之绝学,除了香巴葛举派活佛之外,天下绝无第二人知晓,而活佛早在三十年前已经圆寂了!”
青衣女子依旧淡淡微笑道:“不错,我正是香巴葛举派这一世的转世活佛。”
“大胆妄言,不知死活!”红衣大德怒极,猛一拂袖,已结印在手,四周猎猎生风,一股天罡之气迅速从地底向他手上聚集。
索南加错突然伸手挡在他跟前,那股真气顿时凝滞,不能在涌动分毫。索南加错转身对青衣女子道:“尊驾自称葛举派转世活佛,可有凭据?”
青衣女子微笑道:“你们要看什么凭据?”
索南加错皱眉道:“正是恒河大手印。”
青衣女子摇头道:“我不能向诸位展示。”
索南加错道:“为何?”
青衣女子道:“我出生七日,既受秘法灌顶,然而此印之高妙神渺,非修持如神的上师不能传,非资质绝世的弟子不能受。多年来我虽有所开悟,却极其有限,此时并不能自如控制此印。而此印威力极大,一出则惊天地,泣鬼神,三界动荡,在彻底参悟其要义前,擅用此印,后果不堪设想。”
索南加错蹙眉道:“既然尊驾并未彻底开悟,那又如何将此密印传于卓先生呢?”
青衣女子笑道:“我是要传他恒河大手印,却并不是现在。”
索南加错沉吟片刻,道:“那尊驾此刻要做什么?”
青衣女子缓缓转过脸,注视卓王孙道:“现在我可以告诉你乐胜伦宫所在。”
卓王孙神色开始变化:“你知道乐胜伦宫所在?”
青衣女子微笑道:“不仅知道,还能将宫中即将发生的一切展现在石壁之上。”
众人更是一惊。
预言后事,本已为一种极高的神通。一般都要借助龟耆,从形状中猜测吉凶。预言之力强如星涟、月阙,已是半神之体,也不过能将后事片断预显于自己眼中。而此人竟然声称能将完整的画面显现在他人面前,更何况,预言的对象是那虚无缥缈的乐胜伦宫!
青衣女子并不在意大家的惊讶,微笑道:“只是这透天之术我只能寻一处僻静的所在,单独向卓先生演示。”
索南加错道:“敢问何故?”
青衣女子道:“只因卓夫人正在魔宫之中,故有些事不便为他人知晓。”她注视卓王孙道:“卓先生以为如何?”
卓王孙脸色一沉,道:“你肯定她真的在乐胜伦宫中?”
青衣女子道:“是。”她轻轻一扬菩提枝,坐下青驴转身向湖畔一处山洞行去。山洞清冷幽深,洞口倒垂着一排冰凌,宛如帷幕。
到了洞口,青衣女子回头微笑道:“卓先生还在犹豫什么?难道是怕我再用摄心术暗算先生?”
卓王孙淡淡道:“若你愿意,不妨试试你的摄心术能否再胜我一次。”
青衣女子笑道:“那我就在石壁前恭候。”
卓王孙沉吟片刻,也跟了进去。
红衣大德正要上前阻止,索南加错摇头道:“我们最好还是在此处等他们出来。”
第三章、魔宫
石壁上,水雾散去,幻影渐渐清晰。
菩提枝上清露点点滴滴,落于冰台之上……
祥云如浪涛涌动,巍峨神宫渐渐显露在一轮浑圆朝日之中。
金色的日晷边上,万丈天河银光倒泻,徐徐拉开一道素幔,衬于乐胜伦十二层楼之后。金银光影交错,岗仁波吉神峰宛如玉柱,默默向天而立,奉持着这诸天神佛居住的天堂。
日升月恒。
墨玉般的穹顶却将万道阳光隔绝在宫外。数十丈高的大殿内日夜颠倒,夜色未央,一片幽寂清冷的星光正从浑圆的殿顶无声洒下。
一道长长的阶梯向大殿最高最深的地方延伸而去,宛如浸透了月光的缎带,渐渐没入柔柔夜色中,也不知通向何处。无数道五色锦幔,就从那不可知处直垂下来,宛如悬藏在深山中的股股彩泉。
长阶的底端,是一座莲花状的祭坛。
相思一身素白的长裙,静静沉睡在莲心花蕊之中。
她身下的祭台由一块巨大的紫水晶雕琢而成,剔透的幽光在重重叠叠的莲瓣上浮动摇曳,光影横斜,衬得她的身体宛如整个浸在七色华彩中。
相思秀眉微蹙,黛色似乎有些淡了,但脸上的浅浅红晕依旧一如往昔,似乎已在这莲台之中沉睡了千万年的时光。
不知过了多久,暗夜深处传来一声轻响,火光宛如幽灵一般,从大殿的另一头缓缓飘来。
相思颊上睫毛投下的影子轻轻动了动,似乎惊醒过来。
她睁开双眼,仰望高高的穹顶,夜色宛如安眠一般沉静,柔和的抚摸着她的身体。她眼中的恐惧渐渐散去。这座祭台似乎真的有神奇的魔力,能让置身其上的祭品由衷的感到由衷的安宁,从而甘心将自己的身体及灵魂,祭献给暗黑深处的魔神。
远处的火光缓缓飘近。
相思忍不住眨了眨眼,她此刻突然发现自己全身似乎都被无形的细索捆绑着,不能挪动,唯有头能向右微侧,渐渐能看清火光来源。
摇曳红光之中,一个浑身金色的女子缓步而来。
她身材并不很高,却纤秾得度,曼妙非常。她全身赤裸,只披挂着极为繁复的装饰,金冠,金云肩,金流苏、项链一直垂到地上,每走一步,都摇光炫彩,金声玉振。
她的脸当然很美,却是一种交杂着童贞和妖媚的诡异之美。那俏皮而任性的微笑仿佛是一个刚刚成年的公主,好奇而又傲慢的打量着世人。只是她的右臂却已经齐根断去,一道极粗的金环约在肩头,生硬的掩饰着她的伤口,显得有些妖异。
相思讶然,不禁失声道:“曼陀罗?”
曼陀罗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祭台后边的长阶前,将蜡烛举过头顶,深深跪了下去,道:“感谢尊贵的湿婆大神,让属下能重见教主圣颜。”
她所向的,正是那遥不知所处的天阶顶端。
难道曼荼罗教教主,传说中灭世魔君波旬再世,占据天神宫殿、以僧人心血骨肉祭炼妖术的魔王,此刻正坐在暗夜中最高的王座之上?
相思心中一惊,她想转过头去,却一动也不能动。
黑暗中依旧是一片死寂。也不知过了多久,相思忍不住怀疑长阶的那头是否真的有人,或者他们所谓教主,只是穹顶上一尊狞厉的神像?
曼陀罗依旧没有抬头,伏跪在冰冷的地上,声音有些生涩:“属下负责触发曼荼罗阵,将卓王孙等人困入幻境之中,却败露行迹,反被对手利用,得以找曼荼罗阵枢纽,一切过错,皆因属下无能所致。”
火光幽幽,空旷的大殿中只有她自己的回声。
曼陀罗等了等,又道:“属下遁法未精,竟为敌人所制,重刑逼问,自己折臂之痛事小,有损圣教颜面事大,请教主降罚。”
还是死一般的沉默。烛光下,曼陀罗的脸色极为难看,她咬牙道:“教主派我监视姬云裳举动,维护曼荼罗阵运转,属下力不能胜,最终还是让姬云裳以身体与阵同化,最后自灭此阵,让本教实力为之一损,属下万死莫赎。”
大殿寂寂,似乎只是她一人在自言自语。
相思渐渐觉得事情有些诡异。
曼陀罗深深吸了口气,突然抬头,高声道:“属下自知罪无可恕,但求教主明示。曼陀罗重伤之下,千里奔波,赶回神宫之中,只求闻教主一言,死也甘心!”
她最后几字,声音极为高厉,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