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鼠王的脸惊骇莫名。
顺著老鼠王的视线,张安廷医生看见舒可站在病房门口。
你说十五分鐘的。
舒可这话是说给张安廷医生听的,却表情古怪地看著还没穿上裤子的老鼠王。
……妳……妳……
我叫舒可。舒可虽然有点害怕,但还是做了自我介绍。
老鼠王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叫:妳的脑波已经快变成他们的了!
被这凄厉一叫,舒可感到非常害怕。
张安廷医生也不由自主拎了大便塑胶袋站了起来,踌躇要不要叫护士。
接下来妳会每天晚上都梦游,妳会越来越常看没有画面的电视,妳会完成最后的测验——绝对不要再碰手机了!不!没有用了……妳完成了!妳完成了!快点到山裡!到海边!用最快的速度到一个没有手机的地方,否则妳也会变成他们!老鼠王激动地贴著身后的书墙,却还不住地往后退、退、退。
舒可害怕地声音发抖:他们是谁?
忽地,老鼠王流出两槓鼻血。
他大嚷:我的头好痛!好痛啊!妳快点滚!不要靠近我!我的头好痛啊!
张安廷医生趁势搂著舒可颤抖的双肩,没注意到此刻舒可也流下两槓鼻血。
那些画面衝进来了!好多!好恐怖!不行……我撑不住了。妳快滚!滚滚滚滚滚!我们两个聚在一起,电磁能量更大,他们会重新盯上我的脑波!会重新盯上我!
老鼠王这一失控大吼,屎尿齐出。
今晚!我就要逃出去!
十三
连声道歉,一边脚底抹油离开快被老鼠王闹翻了的精神病院。
张安廷医生开车送舒可回家,一路上他说著老鼠王在两年前与他的交手过程,舒可边听边深呼吸,试著忘记刚刚那个面目狰狞又没穿裤子的中年男子。
老鼠王过去是一个功力不错的电脑工程师,第一兴趣是破解色情网站的密码,第二兴趣当然是大量下载网站上的色情影片。他在现实人生裡的人际关係很差,但是在专业的骇客网路论坛上却是颇有份量的大哥,常常吹嘘自己的丰功伟业、接受小咖的崇拜。
老鼠王在出现连续多日的梦游症状时,涉嫌性骚扰在楼下卖豆花的欧巴桑,却对隔壁摊卖檳榔的比基尼辣妹视若无睹,老鼠王深以自己的潜意识喜欢欧巴桑为耻,於是前来精神科求诊。
求诊过程中,张安廷医生发现,老鼠王除了沉溺在充满精液跟精液的网路世界外,就连面对面而坐时,老鼠王也坚持要用讲手机的方式沟通病情。
不管老鼠王愿不愿意,治疗的重心就转移到他过度依赖手机的反常举止上……
当一个病人从医院问诊间,被送到精神病院的那一瞬间,就宣告著这个医生的失败。张安廷医生握著方向盘,平淡地说:他是我升上正式医生后第一个病人,给了我不小的打击。
……舒可焦虑地说:我也会变成像他那样吗?
很难想像妳拿塑胶袋装自己大便的样子。张安廷医生沉痛地说。
舒可这才被逗笑了。
但她的心中,有股难以言喻的矛盾与恐惧。
她现在在理智上知道过度使用手机不是好现象,但在身体上却怪异地持续与手机亲密相处的惯性。就是停下来。
她从一拿回暂时放塑胶脸盆中的手机,手指就又开始跟按键共舞,好像要把刚刚在分开的时间裡没有使用到的时光快速弥补回来似地惶急。
现在舒可正传著第两百零四通厄运连锁简讯……明明知道有群组功能可以利用了,却还是依恋似地一个一个传,破了一百人还是继续继续传。
我家到了,在前面五十嵐转角放我下来就可以了。舒可紧抓手机。
方向灯右闪,车子靠边停下。
舒可下车。
张安廷医生摇下车窗。
嗯,还是不安或害怕的话,就打手机给我,我……
只是这句再普通不过的话,张安廷医生自己说到一半就觉得不大对劲。
舒可也怔住。
两人相视两秒,同时噗哧一笑。
舒可开朗大方,又长得很正点,这一笑又电到了张安廷医生。
等妳好了,我追妳。他厚脸皮习惯了。
你怎麼知道我没有男朋友?舒可灿烂地笑。
没有人可以忍受女朋友这麼爱讲手机,绝不可能。
你就可以吗?
我也不行,所以我得先把妳治好。再开始追妳。
一定喔。
一定。
舒可挥挥手,转身走进巷子。
张安廷医生注视著舒可纤细的小腿离去,觉得体内的荷尔蒙快爆炸了。
十四
张安廷医生不在身边,很快,舒可又感到不安起来。
随便吃过用微波炉弄出来的晚饭,梅芳安慰著吓坏了惊魂未定的舒可。
那个医生不是有开给妳一些安眠药吗?今天吃了它再睡吧。
那个叫老鼠王的人真的很恐怖,妳没有在现场真的不知道,他是一个真正的疯子,好像炸药,连他的声音听起来都像在爆炸……
医生怎麼会带妳去看那种人呢?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而且,那个老鼠王说的话好恐怖。
?
他一直强调,说什麼我会完成最后的测验,又说我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测验,叫我躲到没有任何手机的地方,不然就会发生很可怕的事……他的样子真的很吓人耶,我从来都不知道一个人的五官可以扭到那种程度……好像一直被电到!
那个人会被关在精神病院,就因为他是个疯子,疯子的话就不要太在意了。好了,舒可,妳会好好的,会一直好好的。疯子的世界离妳太远了,我会一直抓好妳不让妳被吸过去的。
梅芳抱著舒可,拍拍她的背。
倒是那个医生,我看他每次都一直偷看妳的腿,不,是光明正大地看,他一定对妳别有所图……妳想,现在哪一个医生会在下班后还对病人这麼好,还带妳去精神病院继、续、治、疗?
别有所图吗?舒可倒是笑了。
是啊,我也觉得他别有所图。舒可甜甜地说。
好了,今天早点吃药睡吧。梅芳。
十五
接下来几天,舒可的情况似乎不见好转。
张安廷医生一共接到七次来自舒可的厄运连锁信,每一封的内容都不一样。
有的是来自泰国韃暗教的追杀令、有的是来自阿富汗波希米兰教的恐怖大宣告、有的是来自海地的巫毒殭尸咒、有的是来自日本奥姆真理教的毒气十杀咒、有的是来自韩国地球统一教的强制分血旨、有来自乌兹别克的奥能信徒的邪鬼咒、德国新纳粹卐的字屠杀图腾。
内容不同,但无聊的性质都如出一辙,不转寄就会死。
……算起来,舒可至少接到七封新的厄运信,才会转寄给自己。
这个世界上怎麼有那麼多无聊没事干的人啊?
看诊间裡,张安廷医生揉著太阳穴。
从那天离开精神病院后,他一直回想老鼠王所说的话。
就当是好玩,他打了通手机给舒可。
嗨,舒可。
嗯嗯,张医生。
没事,我只是想问,妳是用哪一家电信业者的系统?
每一家都有啊,因为每一家的优惠方案都不一样嘛。
张安廷医生心思一转,立刻想到一个关键。
那妳收到那些厄运连锁信的手机,是哪一家的?
喔,我现在主要在用的这一支手机是中华电信的,不过那些简讯不只寄到中华电信那支,有六封是寄到我其他六支还没有卖掉的旧手机裡,那些手机裡面都有门号SIM卡,因为我说过了啊……不同的方案,费率不一样嘛。
张安廷医生心想,难怪,有六通寄给我的厄运连锁信,是来自不一样的、陌生的手机号码,要不是在简讯后面留了舒可的名字,他也不会知道都是舒可寄来的。
那些厄运信都是谁寄给妳的?是固定的一个朋友吗?还是不一样的人?
这种事突然问我我怎麼知道啊,是谁都一样啊。
……舒可,帮我一个忙。
好啊。
帮我调资料出来,看看到底是谁在寄那种无聊的简讯给妳。
我又没生气。
就说当作是帮帮我囉。
简单啦,别忘了我可是在通讯行上班的啊!
说了再见,张安廷医生又吞了一颗普拿疼。
□□□
再过两天,总统大选就到了。
这几天张安廷医生的生意超兴旺,因为将生活重心放在总统大选的民眾越来越多,症状也差不多——
整天看政论谈话兴节目,如大话新闻、2100全民开讲、火线双娇、头家开讲、文茜小妹大、新闻骇客、台湾心声,现场转播当然要看,重播也一定要复习名嘴的论点,动不动就打电话call in到节目裡干譙自己度烂的政党。
这些重度政治成癮者半夜跑到街上扯烂对手政党的旗帜、在对手竞选海报上喷漆,常常对著停在路边的对手宣传车的轮胎上尿尿。非常容易跟支持对手的邻居朋友辩论一整天,辩到后来一定会打起来。
那些患者失眠是一定的。好不容易睡著了,就连做个梦也会梦到在投票。
医生?我跟你说,虽然我知道我是太关心政治了,关心到生了病,但我说真的,台湾的前途真的不能交给那些卖台集团!他们迟早把我们统统卖掉!
医生,在我跟你说我的症状之前,你先跟我说你是蓝的、还是绿的?
我做梦都会梦到陈水扁派军队拆我们眷村,用坦克屠杀我们外省人!
我发誓,连战要是真的当选总统,我一定开公车衝撞总统府!
医生,你相信吗?蒋公昨天晚上在我梦裡显灵了。他哭著说,二二八不是他下令的!是他们本省人自己杀自己,然后把罪过统统推到他的头上,当时国军只是开坦克去替他们收尸!
阿扁错了吗?难道阿扁真的错了吗?
不会错!千真万确!宋楚瑜的兴票案死扣在国民党手上,国民党才有办法逼著他当副的!他妈的狼狈为奸,没一个好东西!
告诉你我也不是真讨厌阿扁,只是我一想到阿扁万一翘毛了,吕秀莲就负负得正了!当女总统了!我就忍不住投给连战宋楚瑜啊!医生!
哈哈哈哈,我昨caIl in进2l00全民开讲,干,一接通,我就对著电视骂李涛,干你娘把小孩送去美国当美国人,你在这裡赚我们的钱靠虾小!哈哈哈就被掛断了啦!
或许是连续看了好几个症状类似的病患,张安廷医生这两天头也痛得厉害。
不过他们的病很容易治好。再过两天大选结束,这些人都会瞬间好起来。
张安廷医生按摩著发烫的太阳穴。
十六
九点十一分。
放在枕头旁的手机连续震动了三次,枪与玫瑰的嘶吼声才狂奔出来。
因为头痛吃了安眠药,早早入睡的舒可睁开眼睛。
眼神迷濛地坐了起来。
舒可慢慢地开门,走到客厅,正对著毫无讯号的电视,出神地看著。
看著。
舒可左手拿著手机,右手僵硬地平举。
右手缓缓放下。
又迅速平举。
右手缓缓放下。
又迅速平举。
放下。
平举。
食指微微颤抖著。
十七
九点半了,张安廷医生在家裡跑步机上慢慢跑著。
运动的时候,人体会增加分泌一种叫脑内啡的化学物质,类似吗啡,可以使肌肉放鬆,减轻忧鬱,睡前做点运动可以帮助睡眠品质。
但今晚,张安廷医生是因为睡不著才起来跑一跑的。
最近不知道怎麼搞的,越到了晚上头就越痛,吃了止痛药还是效果有限。
张安廷医生看著落地窗前挥汗如雨、越跑越喘的男人。
真希望头痛能顺著那些咸咸的汗水,流出自己的身体。
不过说来也好笑,自从跟舒可买了新款的手机后,就改变了以前使用手机的习惯。以前手机没有相机镜头,自然就不可能想拿手机拍东西,但现在这一台手机有了照相功能,就会忍不住拍下一些在报纸上看到的科技新知新闻。
以前的手机铃声就内建的那十几组,於是几年来都是用同一组单调的音乐当铃声。现在的手机可以上网,还真的去下载了几首流行歌曲,轮流当作来电铃声。
人类的需求真不固定,端看他拥有什麼。
然后从一个基本的点,不断往外扩张。
不过,头痛也是从换了手机才开始的。张安廷医生嘆气。
他上过手机王网站研究过,这支新的手机电磁波比旧的手机要弱得多,旧的手机是SIEMENS的S35i,电磁波值是1。45W/Kg,新的手机是SONY的T630,电磁波值是1。16W/Kg。显然自己的头痛跟用了新手机,应该没什麼关係。
……
一边跑著,张安廷一边回想今天跟舒可一起吃晚饭时,舒可跟他说,她分别去中华电信、台湾大哥大、远传的特约门市调出自己的简讯纪录,洋洋洒洒的好几十页,但就是没找到是哪个缺德鬼一直发厄运连锁信给她。
完完全全,系统一点纪录也没有。
还真的应了老鼠王的话。张安廷医生皱眉。
那天老鼠王说的天方夜谭裡,那三种人其实非常的阴谋论。
比对起来,美国歷史上著名的甘迺迪总统谋杀案,在高楼开枪的是奥斯华,就是绝对活不了的第一种人。
而奥斯华也的确活不了——一个叫杰克·鲁比的男人在奥斯华被逮捕后的第二天,眾目睽睽下枪杀了他。
杰克.鲁比,显然是老鼠王口中的第二种人。
在这个理论下,第三种人是最神秘的了。
第三种人的存在,是为了遏止可能使这一套控制机制浮出檯面的所有不安因素,为了湮灭一切,他们得铺天盖地地干坏事,但这些坏事显然不会被一般人推测到跟控制机制有关。
阴谋论真的是太迷人了。张安廷医生哈哈一笑。
忍不住继续想下去。
当年在戏院裡射杀林肯总统的兇手约翰·威尔克斯,在得手后还跳到舞台上大叫这就是暴君的下场!惹得全场都知道他是兇手。
十二天后,约翰·威尔克斯在逃往南方的途中,被士兵开枪打死。
再比对一次,约翰·威尔克斯就是绝对活不了的第一种人。
而开枪永远封住他的嘴的士兵,就是第二种人。
那麼,第三种人呢?
第三种人,是绝对不会存在於歷史的纪录的。他装模作样地裕Ы狻
改天超级无聊的时候,实在应该费点工夫假造一份自己被杀掉的社会新闻,把它黏在报纸上、再用白报纸影印一次,做成有模有样的假报纸,最后託护士小姐拿给将自己囚禁起来的老鼠王看。
瞧瞧老鼠王预言印证后欣喜若狂的反应,再突然现身吓他一跳……
哈哈,他笑了起来。
不过,张安廷医生又想,撇开老鼠王穿凿附会式的胡说八道,舒可的病若无法从老鼠王那边得到解答,也该有别的解释。
为什麼舒可平常接到手机、用手机聊天聊一两个小时,不会突然產生梦游、看没画面电视的症状,但是在睡著时手机鈐响,行为却会变得很奇怪?
是不是,人在睡梦中的潜意识脑波频率,更容易遭到手机电磁波的侵扰,才会触发梦游等诡异的行为?
据舒可说,她最近天天都梦游。
是不是意味著,最近每天晚上都有人打手机给她?
实验要有对照组。
如果舒可睡觉时,偷偷把她的手机藏起来、或乾脆睡在一个完全没有手机的旅馆房间,那麼依照推论,舒可就不会梦游了。
——多试几天,如果都是如此,就可以断定舒可的症状起源自手机。
那就完全简单化了。张安廷医生精神抖擞,对著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