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过餐后,梅芳回到打工的租书店,而舒可也开开心心回到通讯行上班。
下午一点半,六张犁捷运站裡人来人往。
舒可拿著悠游卡想通过闸门,警示器却发出嗶嗶叫声,餘额显示负数。
翻了翻皮包,最后的两张百元钞票已经用在掛号跟吃饭了,身上没钱储值。
她走到旁边的提款机,输入密码,提了一张千元钞出来。
看著机器列印出来的交易明细表,舒可不禁有点困惑。
怎麼数目好像有点不对?
舒可有点疑惑,自言自语:……我有那麼穷吗?
大概真的要节制一下买新手机的败家欲望了。
舒可咬著牙,刷卡走进闸门。
四
想杀价的人都叫他权老大。
权老大看起来一点都不像谁的老大,不过是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子,在车水马龙的忠孝东路拥有一间通讯行,生意兴隆,价钱好商量,因为知道要巴结他一声权老大的熟客不少。
虽然其貌不扬,但权老大做生意的模样可是气势不凡。
左耳掛了一支SONY的蓝牙耳机。
右耳掛了一支MOTO的蓝牙耳机。
皮带右边插了一台NOKIA手机。
皮带左边插了一台Panasonic手机。
桌上放了一台Dopod商务机正上映著今日股市盘后解析。
而权老大的脖子上,更掛著一台LG前天刚上市的新手机。
用这种超级的气势卖手机,谁敢不服气!
叮咚。
通讯行的电动门打开。
嗨嗨!舒可高高举起双手,笑道:冷气好棒啊!
你不是请了整天假吗?怎麼还来上班?
权老大正好从上衣口袋裡拿出一粒阿斯匹林,丢进嘴裡嚼碎,拿起桌上的矿泉水就咕嚕咕嚕把药吞进肚子。
唉呦,想通了啦,不上班就没钱钱耶,还是勤劳一点。舒可祈求似地双掌合十,说:所以我今天只请半天假喔,薪水也只能扣一半。
权老大瞥了一眼舒可的短裤,说:想通了就好。
其实权老大很高兴舒可削价上班。
要知道,买手机想杀价的人会找权老大抬杠。
但寧愿买贵、也想跟美女说说话的宅男也不少。
舒可哥是这间通讯行的业务大红牌,没她坐镇,一天至少短卖二十台手机,少卖十组新门号。
当然啦,舒可靠著抽佣也赚了不少,只是她总是克制不了,把佣金投入购买自己的新手机上。要不然入行两年的舒可,绝对算得上一个小小富婆了。
下午的客人不多,舒可用店裡的电脑上网蒐集最新的未上市手机资讯。
这可是权老大规定的员工专业训练,不多充实新资讯的话很难应付客人鸡巴的发问,这也正好称了舒可的意……她总是兴致勃勃地研究还没拿到手的未上市手机的功能,想像著将来有一天放在自己手裡时的触感。
也只有这个时候,舒可才会暂时忘记她手机的存在……如果撇开她正在使用的MP3播放功能的话。
权老大插在左边皮带的手机响了。
喂?权发发通讯行您好!权老大按下掛在左耳上的蓝牙耳机,熟练地说。
你是权金正吗?
是,您好,我就是。权老大心想,这傢伙敢叫我本名,一定贵你几百块。
那你应该认得这个声音吧,给恁爸仔细听好!对方操著浓浓的江湖腔。
?权老大正感莫名其妙。
突然,电话另头传来凄厉的惨叫声,还和著拳打脚踢的声音。
还有拖著哭泣尾音的一声:爸,快点救我,他们说要剁掉我的手指!
权老大心中一懍。
听清楚了吧?你儿子当兵不好好当,跑来跟我们赌牌,干!诈赌被恁爸当场抓到!如果你不想把事情闹大,不想看你儿子被送军法,从现在起就要乖乖听好恁爸的话。
我听!我听!权老大的鼻头已经冒出汗来。
从现在开始,手机不准掛掉,不准跟别人讲话,如果被我听到你在跟别人窃窃私语,就等著收到你儿子的手指头吧!
好,我不跟别人讲话!才一下子,权老大的背脊就湿成一片。
现在拿起你的皮包,出门,到离你家最近的、有提款机的便利商店,动作要快啊,恁爸这辈子最缺的就是耐性了!
好!立刻,你千万不要……乱来啊!
舒可正一边看网路一边听mp3,没注意到权老大讲电话的声音怪怪的。
权老大焦切地敲敲桌子,舒可这才抬起头。
权老大用手势示意他要出门一下,店就暂时交给舒可顾了。
没问题。
舒可比了一个OK手势。
五
约莫半小时后。
一身手机装备的权老大浑身湿透了地走进通讯行。
刚卖出一支手机的舒可,正用手机跟高中同学瞎聊。
她看见接近虚脱的权老大颓坐在位子上、两眼无神地翻著手机报价的杂誌,白痴也看得出来他魂不守舍。舒可匆匆结束话题,掛掉手机。
老大,你不舒服吗?舒可只是随便问问。
……希望他们会放了我儿子。
舒可愣住:什麼意思啊?
刚刚有几个混混打电话给我,说绑了我儿子。权老大从加油店送的卫生纸盒裡延续抽出好几张卫生纸,揩著油油黏黏的肥脸,说:他们说,如果我不匯二十万给他们的话,他们就要剁下我儿子的手指,然后把他送军法。
舒可愣愣地听著。
所以我刚刚去便利商店啊,一张一张提款卡插进去,三万三万匯过去给他们,你也知道赚钱不容易,看那些钱这样被我一笔一笔按掉,肉真的很痛。权老大又抽了好几张卫生纸抹脸,继续道:不要看我好像什麼都听他们的,我也不是完全任他们宰割,嘿,我……我也是有原则的。
舒可的手情不自禁有点发冷。
我匯了十五万后就不匯了,我坚持要等看到我儿子回来,才会把餘款付给他们。权老大恨恨地将两大团卫生纸扔进脚底下的垃圾桶,说:不过他妈的,等我看到我儿子我一毛钱都不会继续匯,哪有这麼便宜的事……你说,我连付赎金都可以杀价,是不是有气魄?
舒可倒抽了一口凉气。
老大。
嗯?
你不是说,你儿子在念国中的时候就车祸过世了吗?
舒可囁嚅讲完这句话的时候,权老大整个人像是被丢入了冰柜。
久久,舒可都不敢将视线从权老大僵硬的表情上移开。
而权老大一动不动。
眼神从一开始的震惊,然后错愕,到完全失控的茫然。
我到底是……权老大抓著头,在二十二度的冷气裡汗如雨下。
舒可倒了一杯水,小心翼翼地递过去:可能你是太想念你的儿子了。
权老大又嚼碎了一颗阿斯匹林,混著水漱口吞了下去。
比起舒可,权老大才是真正应该去看精神科的人吧。
六
晚上下班、舒可买了公寓楼下的滷味当宵夜。
这两个大学同寝四年的室友感情好得很,大学毕业后,舒可与梅芳继续在外合租一间十五坪大的老公寓。
除了一个人一间小卧房,还有可以自己开伙省钱的厨房,一个塞了沙发刚刚好挤满的客厅,一个冰箱一个微波炉,一个圆形小鱼缸,裡面有好几隻孔雀鱼游来游去。
很有家的感觉。
穿著家居服盘坐在沙发上,舒可与梅芳两人一边看著纬来日本台的料理东西军当提味,一边津津有味吃著热腾腾的海带、豆皮跟百页豆腐。
舒可突然想起一件事,立刻拿起手机。
三秒后,梅芳的手机铃声响起。
……舒可皱眉,嘴裡满满都是食物。
……梅芳的眼睛还是盯著电视,根本懒得接这麼白痴的电话。
十秒后,舒可才惊醒似掛掉手机,吐舌头。
对了,我今天下午回去上班,遇到一件超瞎的事。舒可不好意思地说。
什麼事啊?梅芳没好气:最好是跟手机无关。
也不能说完全没关啦。
於是舒可将下午通讯行老闆被诈骗集团打电话唬烂,结果明明儿子已经车祸死掉的权老大竟然被儿子遭到绑架的内容给唬住,最后还连续匯了十五万元给诈骗集团的事说给了梅芳听。
不用说,那些钱是一去不回了。
超畸形的吧!我当时完全傻眼啊,最后权老大因为不想跟员警说这麼白烂的事,所以没去报案。是我,我也不敢去,太丢脸了。舒可滔滔不绝道:后来啊,我本来想跟我老闆介绍我的精神科医生,不过我看他那个失魂落魄的样子,应该不是生病,而是撞邪!所以我最后还是推荐他去我们家后面巷子有个姑婆那裡收惊,或是去大庙裡给乩童看一下,看看最近是不是有碰到什麼不乾净的事……
似乎不打算停,舒可嚵ü緡K抵
梅芳用一种很古怪的表情看著舒可。
怎麼了?舒可用手指快速在脸上梭寻了一遍,没东西黏在脸上啊。
舒可,你……
干嘛,我的脸上没东西啊。
你,完全没有印象吗?梅芳很认真地问。
什麼事啊?舒可有点被吓到了。
梅芳半信半疑地看著舒可,慢慢说道:两个礼拜前。
两个礼拜前怎样?
两个礼拜前,你也接到诈骗集团的电话,说你弟弟在路上骑车撞了人就跑,车牌号码被抄下来,对方说,如果你这个做姐姐的不负担他的医疗费用,他就要报警,告你弟弟畏罪潜逃。
所以呢?舒可很直觉地迸出这句话。
这句话,让梅芳整个人寒毛直竖。
最后你匯了五万块钱过去,想息事寧人。
难怪我今天去领钱的时候,想说怎麼会少了一大堆钱啊!原来是遇到这麼倒楣的事!舒可唉唷了一声,整个人往沙发一倒。
这个反应,让梅芳面色凝重起来。
重点不是那裡。
?
舒可,你根本没有弟弟。
七
深夜,梅芳翻来覆去就是睡不著。
这阵子她每晚回到家,就觉得一阵又一阵莫名的头痛。
睡意渐渐在头痛中褪去,梅芳抱著懒骨头抱枕,想著今天晚上看电视吃宵夜时,舒可困惑的表情。
两个礼拜前,舒可可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她哭诉,说自己怎麼那麼白痴,明明没有弟弟、却会被诈骗集团用不像样的理由拐了五万块钱。
当时梅芳还安慰舒可,说这一定是她工作太累了、加上又以为诈骗集团口中的弟弟,说的是舒可的表弟或堂弟,一时太紧张的才会上当……虽然那些安慰别人的理由听起来都很牵强。
总之,那时候的舒可根本不必别人提醒,匯款不久后就惊觉自己上当。
梅芳甚至觉得那样傻理傻气的舒可,还蛮可爱的。
但,今天晚上的舒可,不仅将两个礼拜前才发生过的事情忘得一乾二净,在应对那一件蠢事的用词上,也显露出可怕的……可怕的……
该怎麼形容好呢?
梅芳叹气,真希望舒可不要真的生病才好。
又撑了十几分鐘,睡意全消。
梅芳想去冰箱裡拿盒牛奶热一热,喝了应该比较好睡。
这一想,精神都来了,梅芳嘿地一声起身。
打开门,走过客厅想去厨房开冰箱的瞬间,梅芳吓得暂时停止呼吸。
昏昏暗暗,舒可正坐在客厅沙发上,呆呆抱著鱼缸,一动也不动看著电视。
电视,哪有什麼电视。
舒可不晓得转到哪一台,电视画面只有沙沙沙沙的黑白马赛克。
梅芳震惊,仔细一看,才发现舒可不是单单抱著鱼缸发呆。
而是拿一根吸管,慢条斯理在喝鱼缸裡的水。
是梦游吧?
舒可,舒可。梅芳害怕地推了推样子很怪很怪的舒可。
……舒可没有反应,只是继续盯著画面乱七八糟的电视看。
梅芳这时想起来,大学时上某一堂通识课老师曾说过,碰上正在梦游的人,最忌讳突然唤醒她——不然很容易发生危险。
原因忘得一乾二净,但结论毕竟是记住了。
梅芳只好想办法将鱼缸从舒可牢牢的手中,慢慢拿出来,打算等一会儿放在自己的房间裡保管。梅芳再将电视转到HBO,想说就算舒可要在客厅裡梦游看电视一整个晚上,看一些正常的节目总是不那麼恐怖。
正当梅芳捧著鱼缸,想转身回房间的时候,她听到背后HBO电影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是电视空白频道的沙沙沙沙声。
梅芳半张脸都麻了。
舒可,你是在闹我吗?梅芳捧著鱼缸的手在发抖,慢慢慢慢转头。
她不可能搞错,她刚刚将频道切换到HBO后,将遥控器随手放在电视机上。
遥控器,现在还放在电视机上,动也没动过。
这……怎麼解释呢?
难道这房间裡有不乾净的东西?
梅芳很害怕等一下舒可转过头来的脸,是一张恐怖的鬼脸。
但没有。
……舒可什麼也没有回答,只是安安静静地看她的电视。
这情景,真有说不出来的毛。
八
还不到一个礼拜,区区第四天,梅芳又拉著舒可在精神科门诊报到。
梅芳看著这个叫……张安延的年轻医生,决定再给他最后一次机会,谁教医院今天下午的精神科只有这个医生当班,没得选,而这件事越来越有十万火急的态势。
舒可愣愣地听著梅芳用很快的速度,描述了舒可这两天晚上夜裡的异状,以及舒可完全忘记两个礼拜前非常荒谬的受骗经验。
在来这裡前,舒可完全没听梅芳说过她见过自己梦游的事,舒可看起来相当吃惊。
我梦游?我……我喝鱼缸裡的水?舒可瞪大眼睛。
梅芳不理会她,因为问题的答案显然不在舒可身上,梅芳看著医生焦切地问:总而言之,舒可前天晚上跟昨天晚上的梦游,和太常讲手机到底有没有关係呢?
张安廷医生笑了:怎麼每个病人或病人的家属,都很喜欢用总而言之这类的字眼,好像什麼都可以省略研究的过程,直接跳到结论去做问题解决就好了。医生没有这麼厉害,特别是精神科,癌症可以用各种设备找出肿瘤的位置,分析出肿瘤恶化的程度跟种类,但精神上的疾病不容易发觉根本的病灶。我们想帮病人,也得病人跟我们合作,一起慢慢找出病因才行。
梅芳有点不好意思地脸红。
不过张安廷医生倒是注意到,舒可自从进来后,手指就没停过在手机按键上答答答答按来按去,便笑说:不过不管舒可暂时性失忆以及梦游,与过度使用手机有没有关联,我看她这样不停使用手机的模样,是该……是该想点办法改善。
拿出一张纸,张安廷医生在上面又画又写。
人类的脑波,被专家分成四大频率,β波是十二至三十八赫兹,属於意识层次的波,是人类在进行逻辑思考时需要的波长。
α波是八至十二赫兹,是意识与潜意识之间的桥樑,想像力的来源。
θ波是四至八赫兹,是属於潜意识的波,是创造力与灵感的来源。
σ波是〇。五赫兹,是属於无意识的波,一般相信与直觉、第六感有关。
张安廷医生随即又在纸上写了九百跟一千八百的数字,说:功率是九百或一千八赫兹的GSM手机,『应该』不至於对人类的脑波產生影响,一般相信,除非你是住在讯号基地台楼下,才会出现植物病变啦、人脑癌生肿瘤等问题。
这大概是这位年轻医生,第一次用专业一点点的口吻跟两位女孩说话。
舒可跟梅芳不由自主将腰打直,调整坐姿。
当然,我们不能排除任何的可能。
张安廷医生注意到了女孩们态度的改变,当然,他也注意到了舒可今天穿的短裤比上一次的还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