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卜拉欣却被那法力无边的宝葫芦和宝药迷住了,听傻了,看傻了,像是走进了恍惚迷离的梦境,托在壁儿手中的那只玲珑的玉碗,像透过薄云现出的一轮明月,向他闪出朦胧的光辉,吸引着他一步一步靠近。
〃你摸摸,光滑着呢,就跟玉儿的手似的!〃壁地抱着玉儿,凑近他说。
〃光滑,光滑。。。。。。〃易卜拉欣痴痴地抚摸着玉儿的小手。
〃谁让你摸她的手?我说的是碗!〃壁儿看他那傻样儿,忍不住笑了,就把玉碗递给他,〃摸摸不碍事的!〃
〃哦。〃易卜拉欣伸出手去,如同去接一件圣物。
现在,玉碗捧在了他的手里,滑腻的玉质摩挲着他那粗糙的手指,一阵清凉浸入他的手掌,传遍他的全身,像触到了远离凡尘的星星、月亮。他在人世间走了很久很久,好像就是为了这一个美妙的瞬间,他感到了从未体味过的满足、兴奋和欢乐,仿佛他手中捧着的不是一只玉碗,而是天外飞来的精灵,和他的心相通了。他陶醉了,麻木了,把身边的一切,把他自己都忘记了,被玉魔摄住了魂魄。。。。。。
〃留神别掉地下!〃他听到了不知从哪儿发出来的声音,好像十分遥远,又十分迫近,也许是壁儿在说话,他记不起来壁儿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空寂的宇宙间突然响起来的异声,把他惊动了,他又回到了人间!
〃啪!〃玉碗突然从他那双麻木的手中滑落下来,掉在砖地上,薄如蛋壳的玉片四碎迸散,像河水中被撞破的薄冰!
〃哎呀,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壁儿大惊失色,声音都发抖了。
玉儿看见闯了大祸,吓得〃哇〃地哭了起来。
易卜拉欣像遭了雷殛,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成了木雕泥塑,两只眼睛失神地盯着地上的碎片,痛惜、懊悔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儿。毁了,怎么一眨眼就毁了呢?那精美绝伦的艺术品,俘虏了他整个心灵的宝物,不复存在了!
壁儿蹲下(禁止)去,绝望地捡起那些碎片,哭了:〃这是我爸的心,我爸的命,是我们一家人的饭碗!。。。。。。〃
易卜拉欣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他的心,正在被一把利刃宰割!
两位谈经的长者被惊动了。
〃出了什么事,易卜拉欣?〃吐罗耶定走了过来。
当他看见地上的碎片和易卜拉欣那沮丧的神态,便一切都明白了。
奇怪的是,他只朝易卜拉欣威严地看了一眼,却不但没有任何斥责,反而不再说话,若无其事地抬起右手,抚着飘飘的长髯,静静地看着奇珍斋主梁亦清。他要看看梁亦清在此时此刻将怎样对待自己的穆斯林同胞。如果梁亦清暴跳如雷,那也好,那就说明此人不过是个守财奴罢了,对他谈什么真经教义都是多余的事。在吐罗耶定眼中,钱财只不过是浮云,是粪土,是凡夫俗子恋恋不舍的累身之物。
不料梁亦清却一笑置之,对壁儿说:〃瞧你这一惊一炸的,我当是什么大不了事儿呢!〃就走过去,抚着易卜拉欣的肩膀,爽快地说:〃不碍事!这件小玩艺儿毁了就毁了吧,赶明儿我加几个夜作就又出来了,误不了货主来取!〃
泪珠从易卜拉欣的眼眶中〃刷〃地滚落下来,他倔强地抬起头来,望着梁亦清说:〃我。。。。。。赔您!〃
〃赔?〃梁亦清没想到这小子这么逞强,就开玩笑似的说,〃只怕你赔不起呀,你拿什么赔?〃
〃我赔得起!我有力气,有手,我什么都能做!〃易卜拉欣昂然说,向梁亦清伸出他那两只还没有长成男子汉模样儿的手,可是,上面已经布满了风霜摧残的皴裂、劳作留下的厚茧,瘦硬的骨节像是从雪里泥里露出的竹根。
梁亦清动情地握住这双手,两眼一酸,几乎也落下泪来。
〃师傅,收下我吧!〃易卜拉欣咬了咬嘴唇,突然说出了连他自己也觉得吃惊的话,刹那之间,他又想起了那条玉的长河,啊,这正是他的生命要投入的地方,他的归宿!
梁亦清默默无语,他好像刚刚认识了这个身材比他矮了一半而心却和他一样高的孩子,两双手在无声无息中感到了血脉的贯通。但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孩子,只能迟疑地转过脸去,望着神色庄严的吐罗耶定。这孩子,是吐罗耶定的,他们面前还有遥远的征途,一直通向天房克尔白!
易卜拉欣抽出了自己的手,擦了擦眼泪,愣愣地看着抚养他长大成人、带着他跨过千山万水的吐罗耶定,突然跪了下来:〃巴巴,原谅我!我不能跟您走了!〃
第二章 月冷
1960年的7月。
夕阳把〃博雅〃宅的院墙和门楼镀上了一层厚重的金黄色,檐下那暗红色的大门便融在阴影里了。门前的古槐,龙钟的老于和婆裟的树冠都被染成了古铜色,枝叶间传出悠长的〃伏天儿??伏天儿??〃,仿佛在故意拖延这炎热的长昼。
一条长长的、蓝幽幽的影子从路面跳上青石台阶,随之,一个少女的身姿就出现在大门前了。她轻快地迈动双脚,脚上穿着白色丝袜和方口扣襻儿黑布鞋,是最平常的样式。双腿挺秀而白皙,被飘然下垂的白裙子遮住了大半。她的右肩挎着蓝印花布书包,放学回来的路上走得热了,象牙色的面庞上泛出微微的潮红。她抬起手,拂去垂在额头上的一绺乱发,两条短辫子在耳后轻轻地晃动。她习惯于梳这样的辫子:短短的,辫梢不用绸带,也不用猴皮筋儿;编到了头儿,再返回去掖进辫子里,呈垂露似的圆形,简洁而舒适。她不必特别地打扮自己,便有一种天然去雕饰的朴素的美。
她微微地喘息着,向紧闭的大门伸出手去,拍响门钹上的铜环。
〃来了,来了!〃她听到在大门旁边倒座南房中的姑妈的应声,随着一串橐橐的脚步声,门闩响动,大门便〃呀〃地一声开了。
〃新月?我还当是你哥先到家呢!〃胖胖的姑妈叨唠着。
〃姑妈!〃新月抬腿迈过那高高的、中间被踩得凹下去的门槛,把挎在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提在手里,〃我们学校今天。。。。。。〃
〃得了,得了,先甭跟我说了,〃姑妈神色不安地打断了她的话,等她进来,又把门关上,往里院瞅了瞅,〃今儿个家里又不安生!〃
新月的脸上立时罩上了阴云,她放学回来一路上的好兴致全被破坏了。她知道姑妈所说的〃不安生〃是什么。
她垂下头,提著书包,默默地从影壁旁边的藤萝架下走过,穿过垂华门,然后,不走天井中的雨路而直接沿着抄手游廊回自己的西厢房。果然,她听到上房里在争吵,时高时低,时断时续。
〃你倒是说话呀,怎么又不言语了?〃这是妈妈的声音。她在生气的时候,平时的和善、宽容一点儿也没有了,变得十分威严,声色俱厉。但又不同于市井常见的泼妇骂街,她从不摔盆砸碗、捶胸顿足,从不口吐脏字,即使在大怒的时候也很少失态而有损自己的形象,而只希望对方充分认识她的凛然不可侵犯并且不得不服从。
〃我。。。。。。我说什么呀?既然我的话在这个家一点儿用都没有,还不如什么都不说!〃这是爸爸的声音,显得愤然、屈辱而又无可奈何。和妈妈正好相反,他平时是沉默寡言、不苟言笑的,孩子们都对他有几分畏惧。而一旦和妈妈发生了冲突,他那份威严感便一落千丈,仿佛受了多少委屈而又无法申辩,敢怒不敢言似的。这时候,他常常是垂着头,坐在椅子上,两只瘦骨嶙峋的大手捂住脸,好像要避开一切纷扰;或者倒背着手站在那儿,两眼失神地望着顶棚,老半天一动也不动,黧黑的额头上泛着青光,太阳穴暴着青筋,两颊的皱纹明显地加深了,嘴唇无声地嚅动,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却又不说。现在,不知天他是在采取哪种姿态,反正是又在受折磨了。
妈妈又说话了:〃哟,这可是把正话反着说了!这房子是你的,家是你的,你挣工资养活居家老小,你是一家之主,谁敢贱遇你啊?〃她的话说得很慢,但很有力,像咀嚼牛蹄筋儿似的,让你慢慢品味、琢磨,每个字都好似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她说的全是奉承话,可让人听起来却句句是嘲讽和挖苦。新月有时候完全凭主观想象,觉得慈禧太后大概就是用妈妈的这种语调说话。
〃哼,真是这样儿吗?〃又是爸爸的声音,〃那你就再让我做一回主,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成不成?〃
〃哼,笑话!〃妈妈冷笑着,〃你当我是你花钱雇来的佣人?是两旁世人?我是她妈!我不管,谁管?〃
〃你呀,亏得还是她妈!你。。。。。。没个当妈的样儿!。。。。。。算了吧你!〃爸爸好像失去了控制,他的声音急促,带着愤愤的喘息,以往的争吵很少达到这种几乎要爆炸的(禁止),他似乎全然不顾后果了,〃你毁了我一辈子还不算,还要毁了后辈?〃
〃哗啦〃一声,上房里的什么东西被摔碎了,新月猜想那是一只喝茶的青花盖碗。她的心怦怦地跳,不知道这场战火将蔓延到什么地步。
姑妈并没有回到倒座南房里去,而是一直陪着新月往里走。里边的争吵使她不安,她感到恼火、难堪,却又没有足够的权威去平息战火;她不愿意让新月因为父母的不和而遭受刺激,但也没法儿不让新月听见。老太太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心惊肉跳地随着新月往里走,这会儿已经走到了西厢房廊子底下。上房的吵闹突然激化,下边将要发生什么事儿就难说了!一向没有主见的姑妈这时突然急中生智,想到了新月正是她要搬的救兵,便可着嗓子朝上房嚷了一声,虽然她极力装得轻松、随便、若无其事,但那声儿却因为紧张而显得古怪:〃俩人没事儿又逗门子玩呢?新月都放学回来了,该吃饭了咳!〃
上房里的吵闹声戛然而止,姑妈果然一鸣惊人,收到了奇特的效果。新月看见妈妈从屋里走出来了。
韩太太站在廊子底下,悠闲地摇着手里的芭蕉扇,根本不像刚刚吵过架的样子。她年纪已经过了五十,看起来还像一个中年妇女,面色白净,仪态端庄,丰满而不显肥胖,穿着一双藏青礼服呢面方口布鞋,烫得平平整整的灰色暑凉绸长裤,深褐色的靠纱短袖大襟上衣,露着象牙色的胳膊,一双手细腻而柔软,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精巧的金戒指。虽然年月变了,她仍然保持着昔日的风度,表明她和左邻右舍那些出门提篮买菜、进家洗衣裳做饭的老太太、半大老娘们儿是不同的,令人不敢小瞧。在家里当然更是这样了,在丈夫、孩子和孩子的姑妈眼里,她是这个家庭的主宰,有着不可动摇的权威。
她从容地摇着扇子,看见新月正噤若寒蝉地顺着廊子往里走。
〃妈。。。。。。〃新月不安地叫了她一声。
〃哎,放学了?〃韩太太笑了笑,〃瞧你晒的,脸上那红!〃
新月一低头,进了西厢房。她也觉得脸上发烫,不是被太阳晒的吧?是让刚才父母的吵闹给臊的。
韩太太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轻轻松松地朝姑妈说:〃大姐,今儿晚上吃什么?〃
姑妈瞅着一场大闹已经烟消云散,心里高兴,便笑吟吟地说:〃打卤面!今儿不是新月的生日嘛,我买了点儿牛肉,买了点儿。。。。。。〃
〃噢!〃韩太太声音细长地接了这么一声〃噢〃,然后说,〃那好哇,等天星回来,就吃饭吧!〃
新月回到自己房里,把书包丢在床前的写字台上,听到姑妈的话,心里一动,才记起了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唉,忘了,几个月来她一直像枕戈待旦的战士一样埋头复习功课,准备迎接严峻的高考,竟然把生日都忘了!看起来,要不是姑妈提醒,连爸爸妈妈也忘了,要不然,他们不会在这个日子吵吵闹闹。只有姑妈记着呢,她知道自己在姑妈心中的位置!新月不由得泛起一阵伤感:生我的父母,还不如姑妈疼我!可是,父母刚才的争吵又是因为什么呢?她模模糊糊地觉得和自己有关,因为她明明白白地听见爸爸说:〃她的事儿你就别管了!〃听见妈妈说:〃我是她妈!〃爸爸还说:〃不能让你毁了后辈!〃这不是在指她吗?可是,汉语里的〃她〃和〃他〃发的是同一个音,使她又不能断定指的到底是她还是哥哥。咳,要是爸爸用英语吵架就好了,〃she〃和〃he〃分得清清楚楚!但妈妈又不懂英语。。。。。。新月为自己的胡思乱想而觉得好笑了,她对着镜子无声地笑了笑,那笑容是困惑的,是苦涩的。
哥哥天星下班回来了,一家人围坐在餐桌旁吃晚饭。大门旁边的五间倒座南房,东头两间姑妈住,西头是厨房和贮藏室,中间这一间是接待一般客人的外客厅,也是一家人吃饭的餐厅。
姑妈端上了打卤面,这是为了祝贺新月的十七岁生日而特意做的〃寿面〃。北京人爱吃面,能做出许许多多不同的名目,炸酱面、麻酱面、热汤面、一和汤面、氽子面。。。。。。都不算什么稀奇,比较讲究的就算打卤面了;姑妈做的打卤面就更为讲究,她把面神得又细又长又匀溜又筋道,挤在碗里,浇上又香又浓的卤汁,那里边有香菇、口蘑、木耳、虾仁、黄花菜、玉兰片,像流动的〃金绞蜜〃琥珀,不等吃到嘴里,看着就让人眼馋,何况又是在1960年!自从国家进入〃经济困难时期〃,珠米桂薪使人们把兴趣相当浓厚地集中到〃吃〃上:怎样让有限的粮食定量填饱肚子,怎样更有效地保持体内热量,怎样充分地受用那些珍贵的票、证。。。。。。从家庭主妇、一般市民到机关干部、工人、学生都不得不在饥肠辘辘声中时时想到这些问题,切身体会〃民以食为天〃这一自古真理的严峻性。这一年的春夏之交,北京、天津、上海和辽宁的粮库已经几乎挖空,面临脱销的危险,中央发出紧急指示,要求马上突击赶运一批粮食以解燃眉之急,并且采取措施,减少民用布的平均定量,压低城乡口粮标准和食油定量,提倡采集、制造〃代食品〃。。。。。。在这样的情势之下,姑妈为这顿打卤面所做出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就简直像一场成功的战役了,也不知她是怎样从无货不缺的商店里买到那些原料的!
新月捧着这碗〃寿面〃,几乎要落下泪来。十七岁了,她已经度过了十六个生日。她不记得最初的几次生日是怎样度过的,自从她记事儿以来,这一天常常是毫无表示的,似乎被人遗忘了。而且,她的生日到底是哪一天,还是一个有争议的问题。爸爸说是阳历七月七日,阴历六月初五。可是这两个日子很难赶到一天,就不知道该以哪个为准了。妈妈和姑妈都是不理睬阳历的,今天的这个生日显然也就按她们的原则来过的,爸爸也并没有反对。过生日无非是表达一点美好的愿望吧,爸爸不会因此而争执,何况也不是每年都过。如果不是姑妈心里记着,恐怕今天又被忘记了。新月端起碗来,深情地望着姑妈,说:〃姑妈,谢谢您。。。。。。〃
姑妈慈祥地笑了,对她说:〃新月,不是这么个说法儿,你该谢的是你妈,这一天是她为你受难的日子!〃
新月顿时意识到自己的疏忽,脸微微红了,朝旁边望着妈妈,按照姑妈的指点,说:〃妈,今天是我的母难之日,感谢您把我带到人间。。。。。。〃
韩太大刚要吃面,看新月说得那么一本正经,笑了笑,对姑妈说:〃成了,成了,别难为孩子了!当妈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她一个姑娘家哪儿知道那受的是什么罪?吃面吧!〃
韩子奇一直沉着脸,也许是因为刚才吵架引起的不快还没有消散。他望着新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新月,十七岁了!爸爸没忘。。。。。。原谅爸爸,不能给你过一个像样儿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