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亦清碎然惨死,奇珍斋如同天塌地陷!
正在后边陶醉于美好的梦境之中的娘儿二个。猛然听见异声,一起奔到前边的琢玉坊中,只见梁亦清直挺挺地僵卧在韩子奇的怀里,脸上、身上、地上都是鲜血!韩子奇仿佛和师傅一起失去了灵魂,双手紧紧地抱着师傅,眼睛定定地盯着师傅的脸,琢玉坊在这一刻,整个儿地凝固了,僵死了!
白氏和幼女五儿猛地扑在梁亦清身上,号啕大哭,痛不欲生;年仅十五岁的壁儿却异常镇静,父亲刚才那一声绝望的叫喊,她奔进琢玉坊这一瞬间看到的惨象,立即使她明白了什么样的命运落在了全家的头上!她跪了下去,跪在父亲的身边,望着那张苍老、疲倦而又死不瞑目的脸,她的热泪〃刷〃地滚落下来。但是,她没有叫喊,没有摇晃着亡人诉说一切。她知道,父亲已经归去了,在他离开人间走入天园的时刻,是不应该打扰他的,让他静静地走,从容地走,带着〃依玛尼〃??崇高的信仰。她遗憾的是,自己作为长女、父亲的至亲骨肉,在他最后的时刻竟然没有守在身旁,没有提醒他念清真言,这是一个穆斯林最大的缺憾!现在,父亲的〃罗赫〃(灵魂)也许还没有走远,还在等着呢,你看他那圆睁的眼睛、大张着的嘴!她伸出手去,轻轻地抚着,阖上父亲的眼睛,闭上父亲的嘴,衷心地为他念诵:〃俩以俩海,引拦拉乎;穆罕默德,来苏论拉席(万物非主,惟有安拉;穆罕默德,主之使者)。〃她相信,父亲一定是听到了,带着亲人的祝愿,带着信仰,无牵无挂地去了。
母亲白氏完全乱了方寸,此刻哭得像一摊泥。玉儿没命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把妹妹拉起来,揽在怀里:〃好妹妹,你要是爱爸爸,就让爸爸安宁吧!〃
被突然事变惊呆了的韩子奇直愣愣地望着壁儿:〃师妹,现在。。。。。。该怎么办?〃
壁儿神色严峻地说:〃奇哥哥,爸爸的后事,就靠你和我了,你赶快到礼拜寺去取'水溜子'(尸床)!〃
〃玉器梁〃的死讯,惊动了街坊四邻、阿匐、乡老、同行友好,纷纷赶来,感叹觑欷,连教外的汉人也跌足叹息:〃唉,可惜了他那一手绝活儿!〃
尸床取来了。其实,穆斯林的尸床,只不过是一块木板而已,但这块被称为〃水溜子〃或〃旱托〃的木板,却不是任何木板可以代替的,它是亡人入土之前做圣洁的洗礼所必备的,平时由清真寺保管,哪一个穆斯林去世,都要躺在这块板上做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清除一切污垢的洗浴。
梁亦清无声无息地躺在〃旱托〃上,头顶北,脚朝南,面对麦加所在的西方。他现在什么也不知道了,什么也不用管了,奇珍斋的大事小事,永远都不会再麻烦他了。这个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琢玉作坊,到他这一代已经完成了历史使命,以后的兴、衰、存、亡都与他无关了。他不知道家中的惊恐和混乱,不知道亲人的悲痛和泣涕,他的灵魂,踏L了另一次路途遥远的跋涉,追赶着真主安拉,追赶着先知穆罕默德,朝着所有穆斯林应有的归宿走去了。
葬礼定在亡人咽气的第三天,阴历八月十四。依白氏和玉儿的心愿,她们恨不能把亡人的遗体永远留在家中。没有了梁亦清,她们不知道将怎样再在这个倒了顶梁柱的家中活下去。但是,壁儿不肯:〃妈,这不行,'亡人以入土为安','亡人入土如奔金',送爸爸走吧,让他安心地走。。。。。。〃
阿訇和众乡老都连连称是:〃梁太太,大姑娘说得对!〃
其实,一生虔诚诵经的白氏又何尝不知道啊!但是,让理智战胜感情,却不是每个人都做得到的,她只会哭,完全没了主意,把两肩上的责任,统统都交给女儿和众位乡老了。
如果没有乡老的帮助和阿匐的主持,壁儿也许无法胜任这平生第一次遇到丧葬大事,把一切都安排妥帖。不,十五岁的壁儿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母亲的无能、父亲的本分,在她身上起了奇特的反作用,助母持家这些年,练出了一个刚强、稳重的壁儿,她相信,即使父亲丧生在荒郊野外,她也会把父亲的遗体背到祖坟上,按照穆斯林的葬礼,把亡灵送入天园;她相信,只要她还有一口气,就不会让老母和弱妹成为无依无靠的孤寡,这个家就不会垮!何况,家里还有顶门立户的男人??她的师兄韩子奇!
八月十四,阴冷的一天,秋雨浙沥的一天。为什么?在一世清白的梁亦清离开人世的日子,真主不给他最后看一看明朗的晴空、和煦的阳光?也许是,他的生前欠着太多的宿债,他的死后留下了太深的悲哀!
秋雨打湿了奇珍斋小院,白氏和壁儿、玉儿跪在水淋淋的泥地上,心随着正在接受〃务斯里〃(洗礼)的亡灵,默默地祈求洗〃埋体〃(遗体)的人的手轻一点儿,轻一点儿。。。。。。
白幔里,韩子奇跪在师傅的身旁,手持汤瓶,由清真寺专管洗〃埋体〃的人履行神圣的职责,为他洗浴。穆斯林认为,经过洗〃务斯里〃,亡人生前的一切〃罪恶〃都被清除了。梁亦清没有兄弟,没有儿子,两颗掌上明珠纵使有无尽的孝心,也不能亲自为父亲清洗〃埋体〃,和师傅情同父子的韩子奇便是当时在场的惟一亲人。望着师傅清瘦、憔悴的遗容,韩子奇的心在流血!过去的三年,一幕一幕清晰地重现在眼前,他怎么能够想到这么早就和师傅分手,他还没有出师,师傅的心愿还没有实现!现在,师傅撇下他走了!师傅一辈子琢了无数的美玉宝石,到最后两手空空,赤条条来去无牵挂,三十六尺白布裹身,就是一个穆斯林从这个世界上带走的全部行装!
清除了一切〃罪恶〃的梁亦清安卧在〃埋体匣子〃之中,圣洁的白布覆盖着他的全身爿蒙f蒙的细雨冲洗着亲人们的泪眼。
阿匐面朝西方,站在亡人的身旁,为他祈祷,祝愿他一路平安,早入天园。
〃埋体〃出动了,八个穆斯林小伙子抬起梁亦清,送他出门。一个穆斯林死后,他的同胞们会自动前来送行,绝不需要〃雇佣〃殡葬人员。哪怕是一个饿死在途中的乞丐,只要穆斯林在他的遗体上发现〃割礼〃的痕迹,就会怜惜地感叹一声:〃哟,是咱们回回!〃责无旁贷地把他埋葬。按照教规,抬亡人的圣行是四个人,各抬一角,每十步轮换一次。但是,久居北京的穆斯林又有自己的风俗,为了显示亡人的身份和葬礼的隆重,将这个数目大大增加,最多可达四十八人,最少也不得少于八个人,梁亦清生前既不富贵又不显赫,他的葬礼已经是最简单的了。
送葬的队伍快步行走,一路念诵着《古兰》真经。速葬、薄葬,是穆斯林的美德,伊斯兰教的葬礼是世界上各种族、各宗教中最简朴的葬礼,没有精美的棺木,没有华贵的寿衣,没有花里胡哨的纸车、纸轿、纸人、纸马,没有旗、锣、伞、扇的仪仗,没有吹吹打打的乐队,也没有漫天抛撒的纸钱。。。。。。一心也主的穆斯林,不需要任何身外之物来粉饰自己。
韩子奇眼含热泪,扶着师傅,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师傅啊,您没有儿子,徒弟替师妹尽孝了!一路泥泞,他步履踉跄,过度的悲痛使他头昏目眩,不辨方向。但是,他跟着师傅走,师傅的头朝着西方,那是祖坟的方向!师傅!您不想家吗?不留恋奇珍斋吗?不挂念师娘和两个因为是女儿之身而不能送行的师妹吗?师傅,您为什么走得这么急?再过片刻时光,我们就永生永世再不能相见了!
秋雨淋湿了墓地,淋湿了那一座一座古老的坟茔。现在,又一个新坟要加入这个行列,〃玉器梁〃的最后一代也将在这里长眠了!
穆斯林实行土葬。在阿拉伯和其他许多伊斯兰国家,由于地理、气候的不同而葬法各异:有的将遗体用沙土轻轻一埋,任其自然消失;有的将遗体埋好后,上面盖一块石板。中国穆斯林根据自己土地的特点采用洞穴葬法,虽然有所变通,但仍然不失其土葬原则。真主用泥造了人的始祖亚当,他的后代来自黄土,也复归于黄土。。。。。。
坟坑已经挖好了,这是一个长方形的深坑,南北走向,挖到底部,再从一壁向西挖半圆形的洞,称为〃拉赫〃,是亡人安息的地方。穆斯林是不用棺木的,只允许用竹子和没有烧制的土砖封闭〃拉赫〃。也许是因为北京缺少竹子吧,北京的穆斯林为他们的亡人增添一块〃拉赫板〃,小小的一块薄石板而已。〃拉赫〃的门,底部平直,上面做成券门的圆形。韩子奇望着师傅将永久栖息的地方,他的泪水扑簌簌洒下去,混合着雨水,浸湿了那深褐色的新土。师傅的身材高大,〃拉赫〃里容得下他的身躯吗?师傅毕生躬身在水凳儿前,死后应该舒展一下腰肢了,〃拉赫〃里平整吗?按照习俗,在亡人下葬之前,应该由他的亲人下去〃试坑〃,可是,送葬的人群中没有师傅的亲人,现在,和他鱼水相依、不忍分离的亲人不就是他的徒弟吗?和儿子一样的徒弟!韩子奇立即跳了下去,躺在阴暗、潮湿的〃拉赫〃里,以自己和师傅相当的身材,代替师傅去〃试〃这个与人间隔绝的居室,用自己的手,抚摸着每一寸土,惟恐有任何地方使师傅不适。
当他完全放心了,才站起身,伸出双臂,迎接师傅的遗体。乡老和送葬的朵斯提们把梁亦清抬出〃埋体匣子〃,缓缓地下葬,韩子奇双手托着师傅,稳稳地安放在〃拉赫〃之中,在他的颈下枕上了用白布包着的香料。深情地再望望师傅,师傅仿佛安详地睡去了。泪水模糊了韩子奇的双眼,最后告别的时候到了,他摸索着,庄重地垒上土砖,封上石板。。。。。。
黄土无情地埋下来,俺没了〃拉赫〃,填平了深坑,一座四面呈梯形的新坟,出现在梁家的墓地上。。。。。。
经声诵起来,那是对亡灵最后的送行,对死者亲属最后的安慰,随着凄厉秋风、飒飒秋雨,飘荡在昏暗的天地之间。
韩子奇久久地跪在师傅的坟前,用那双粗糙、瘦硬、在水凳儿前磨练了三年的手,拍打着〃玉器梁〃坟上的湿土。。。。。。
家里念完了〃下土经〃,壁儿给阿匐、乡老和帮助料理殡葬的穆斯林们送了〃乜帖〃,伺候他们吃了饭,孝女的责任就全部完成了。按照教规,无论亡人在临终前有没有要求后人为他做〃以思卡脱〃(赦罪)的遗嘱,子女都应该尽这份孝心,以他的遗产的三分之一散〃包帖〃,这样就把他生前所欠的礼拜和斋戒都弥补上了。梁亦清一生埋头于琢玉,他欠的拜、斋太多了,壁儿立志把这一切都补上,她要让父亲在面见真主的时候无愧无悔,而不管自己和母亲、妹妹日后的生活将如何艰难。
天近黄昏,雨停了,云彩破处,现出一轮臻于浑圆的朦胧明月。不公平的天啊,它以凄风苦雨送走了一世坎坷的梁亦清之后,才肯向人间洒下澄澈的清辉!
汇远斋老板蒲绶昌,穿着一件新做的礼服呢长衫,头戴礼帽,手提着一包月饼,来到了奇珍斋,一进门就兴冲冲地高叫:〃梁老板,我给您贺八月节来了!〃
给他开门的是韩子奇,眼泪汪汪地说:〃蒲老板,您来晚了!我师傅。。。。。。他已经不在人世了!〃
蒲绶昌大吃一惊:〃哎呀呀!多会儿的事儿?我怎么一点信儿都没听着呢?子奇,凭着跟梁老板的交情,无论如何也得告诉我一声儿啊!〃
梁亦清的遗孀白氏哭着迎上去:〃蒲老板,咱们隔着教门,就没打扰您。。。。。。您说说,谁能料到,正好好儿的。。。。。。〃说着说着,嗓子就被泪水噎住了,仰望着蒲缓昌,好似见了救命的恩人,〃撇下我们。。。。。。孤儿寡妇。。。。。。〃
她一哭,幼女玉儿也跟着大哭,拉着母亲的胳膊,一声声喊着:〃爸爸。。。。。。爸爸。。。。。。〃
壁儿冷冷地看了蒲绶昌一眼:〃我爸爸可是为您死的,为您那宝船!〃
〃那宝船。。。。。。〃蒲缓昌掏出帕子抹着泪说,〃我也是壮着胆子、舍出血本儿为他揽的这件活儿啊,一件出手,抵得上他平日的十件、百件!这不,〃他提起手中的那包月饼,〃为了庆贺他宝船完工,我特为买的清真月饼!〃
〃蒲老板,您的心意,我们领了!可是,亦清他。。。。。。他对不住您啊,那宝船。。。。。。毁了!〃白氏泪水涟涟,替亡夫充满了愧意。
〃毁了?〃蒲绶昌吃惊地说,〃怎么能毁了呢?这。。。。。。简直令人难以置信!〃
他匆匆走进琢玉坊,望着那停止转动的水凳儿,望着地上的一摊暗红的血迹,望着带血的残破宝船,呆看了片刻,突然跪了下去,颤抖的手抚摸着宝船,泪流满面地说:〃可惜!一代琢玉高手,功亏一篑,玉殒人亡,千古遗恨!〃然后,放下宝船,抱拳长揖,泣不成声,〃亦清兄,你我多年知交,今日永别了!虽未能完壁,也请受愚弟一拜!〃
这完全有别于伊斯兰教的拜法,却也不能不感动白氏,她流着泪搀起蒲绶昌:〃蒲老板,我们娘儿几个,替亡人感谢您了!〃
蒲绶昌缓缓地站起来,抹着泪说:〃梁太太!人死不能复生,碎玉不能重完,毁了就毁了吧!我能说什么呢?〃
白氏感动不已,请蒲绶昌到堂屋里坐,吩咐壁儿沏茶。
蒲绶昌拐了一口茶,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梁大太,梁老板一殁,家里成了这个样子,让我不忍心啊!依我的心,应该尽着力帮您一把才是!可是,常言道'心有余而力不足',我也有我的难处。。。。。。〃
〃那可不!〃白氏说,〃您开着那么大的字号,树大荫凉儿大,哪儿哪儿都得花钱!蒲老板,有您这句话就成了,您不必。。。。。。〃
〃世窄无君子啊!〃蒲绶昌又是连连叹息,〃就说这宝船吧,依我的意思,过去的事儿就一笔勾销了,什么订钱吧,条款吧,都不提了;可是不成啊,我不跟您提,还有人朝我提呢!我当初跟梁老板签了合同,跟人家亨特先生也签了合同,这不,三年到期了,人家问我要货,我拿不出宝船,得赔偿人家三年的经济损失,这。。。。。。这叫我该怎么办呢?〃
白氏的脸霎时变得煞白:〃蒲老板的意思是,要我们。。。。。。?〃
〃说起来也真不好意思,我跟梁老板的账还没清啊!当初合同上写得明白:依图琢玉,三年为期,全价两千,预付三成,任何一方中途毁约,赔偿对方的经济损失。〃他从衣兜里掏出那张合同,〃恕我不恭,现在这合同,就算被梁老板毁了,按照双方签字画押的条款,他得交还那六百订钱,三年累计,连本带息一共是现洋一千八百五十九元整!〃
白氏一听这个数目,顿时目瞪口呆!
蒲绶昌两眼望着她说:〃梁太太!买卖行里有句老话:交情归交情,买卖归买卖;人死了,账不能死!不然,恐怕梁老板的在天之灵也会不安。我呢,要不是亏空太多,万般无奈,也不会?着老脸朝您开口!〃
蒲绶昌手里紧紧攥着那张合同,静等着白氏的答复。这是他今日此行的真正目的。其实,宝船的损毁,梁亦清的暴卒,他都早已知道了,他是干什么吃的?耳朵真那么不管事儿?刚才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而已!
白氏泪如雨下,朝着索命天仙似的蒲缓昌苦苦哀求:〃蒲老板!您知道,亡人没给我们留下家业,那六百订钱早就填到日子里去了,我上哪儿去给您凑这一千八百多块大洋去?您发发善心吧,可怜可怜我们这孤儿寡妇吧,我求您了!〃
壁儿早就忍不住了,这时擦着眼泪说:〃妈!甭这么告饶儿,拿自个儿不当人!父债子还,该多少钱咱还他多少钱,哪怕砸锅卖铁、典房子,咱娘儿几个就是喝西北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