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雨杉冷笑一声,说:“苏志文的事,只有我妈知道。”
简其明咳嗽了一声。
“雨杉,”他沉稳地说,“不管你对你母亲的婚姻有什么看法,苏志文毕竟是你的家人,也是你母亲的丈夫。现在你的家人发生了不幸的事,希望你能多点体谅。”
“算了,其明,现在的孩子多半没良心。”沈碧云淡然说。
曾雨杉不高兴地嘟了嘟嘴:“我反正没接到过这电话。那天我跟向兵都不在,我们出去买东西了。是吧,兵。”
“是的。”向兵像木偶一样回答。
“也许大姐知道,要不就是玉芬阿姨接的,她们两个整天都在。”曾雨杉说。
“我不知道,都那么久的事了……”方柔枝小声说,她的脸色阴云密布。
“我也没接到,我在一边听音乐,一边画画,根本听不见电话铃响。”方晓曦吃着色拉,一副无所谓的表情。
“也可能周谨是想找某个人,她打电话来,只是问某个人在不在。当然,也可能是故意打电话来骂某人,或警告什么话。”简东平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每个人的表情,方柔枝一脸伤感,曾雨杉有些幸灾乐祸,方晓曦好奇,沈碧云冷漠。
一阵沉默。
“如果是那样,我倒是接过这么个电话。”过了一会儿,沈碧云开口道。
“啊……”凌戈轻轻叫了一声。
简东平注视着沈碧云,觉得她是个有胆识的女人。
“我正好要出门,来了个电话,是个女人打来的,问我这里是不是沈碧云家,听上去不太有礼貌。”沈碧云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诙谐,“我说是的,你有什么事。她问我方琪在家吗?我说在,她就挂了电话。在挂电话的时候,她还骂了一句什么话,我不记得了。我想可能是方琪的朋友,所以没在意。”
这时候,方琪心事重重地从厨房走了回来。
“她后来打电话给你过吗?方琪?”她一坐下,沈碧云就问她。
“没有。”方琪茫然地说。
“那我就无能为力了。”沈碧云微笑地简东平说。
很奇怪,沈碧云没有提起周谨给苏志文打的那最后一个电话,她甚至没表现出应该有的好奇心,也许现在的场合不对?简东平想,也许沈碧云以后会通过父亲来专门向他打听这个电话的详情。
“你能肯定是那天吗?”凌戈问沈碧云。
“我记不清了,但应该是那天。”沈碧云慢悠悠地说,“志文那天一早去香港了,所以那天的事,我记得很清楚。”
沈碧云说罢,略带伤感地叹了口气。
此时,一直沉默不语,表情木讷的向兵忽然爆发出一阵极其不合时宜的大笑。
“哈哈哈哈。”向兵用手撑着头,像个疯子那样笑出了眼泪。
简东平和父亲交换了一个疑惑的眼神。
“兵,你怎么啦?”曾雨杉担忧地问他。
但向兵没回答她,只顾摇头笑。
沈碧云把餐巾扔在桌上,狠狠地瞪了向兵一眼。
晚餐进行了大约两个小时,简东平和父亲分车回去,他必须把凌戈送回家。他本来担心凌戈喝醉后会吐在他车上,但显然这担心是多余的,凌戈虽然喝了很多酒,却没有丝毫醉意。一上车,她就立刻掏出她的小本子辛勤地记录起来。
“你在记什么?”他把车灯调亮了些。
“我要把她们的话都记下来,不然我就得忘了。”她说。
“你头不晕吗?”他问她。
她摇了摇头,飞快地在小本子上记啊记的,简东平很想告诉她,他早就用录音笔录下了所有的对话,但看她记得那么起劲,他不忍心败坏她的兴致,最终没说。过了一会儿,她记完了,把小本子塞进她的小布包,又从里面掏出另一本小本子来,简东平认识这个绿色小本子,那是凌戈的小账本。凌戈规定自己每天的开销不得超出30元,所以她每天都记账,把自己的花销记录下来。每次看到她在那里认真地记“大饼油条1元,方便面3。5元,修鞋2元”,简东平都觉得很有趣。
“你今天花了多少钱?”他问她。
“等一下,我算算,”她嘀嘀咕咕地了一阵后,回答他,“我花了32块,嘿嘿,今天又看见那个没腿的人了,我给了他两块钱,所以超支了。不过想想人家连腿都没有呢,我给他两块钱算得了什么。”
“你这么精打细算,是在存嫁妆吗?存多少了?”他笑着揶揄道。
“不是,我在存我的老年本。”她回答。
“老年本?什么意思?”简东平十分困惑。
“我不是说了,我打算独身了吗?我以前也对你说起过啊,而且说过好几遍,为什么你总是不认真听我说话?”凌戈白了他一眼。
“独身?开什么玩笑?”简东平是听她说过关于独身的话,但从来没当一回事,因为他觉得这根本就是她随口说说的。
“我没在开玩笑。我是说真的,我不打算再结婚或者谈恋爱,我来跟你相亲的时候就打定这主意了,否则我怎么也得打扮打扮的,不是吗?”她说。简东平知道,凌戈在认识他之前曾经谈过一场恋爱,后来她的研究生男朋友跟她的一个闺中密友好了。
“你是为了那个研究生才打算独身的吗?”他问道,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带有嘲讽的意味,但这似乎很难,他还是认为她在胡言乱语。
“经过那件事后,我就没办法再相信别人了。”她说,一边把小账本放回小布包。
她脸上凝重的神色引起了他的注意。
“不至于吧。你已经跟他分手好久了。”
她不说话。
“你们分手有别的原因吗?”他问。
她望着窗外,沉默片刻后说:
“有的。”
现在,他想好好听听她所谓的独身原因了。于是,他找了个地方,把车停了下来。
“凌戈,是什么原因?”他面对着她,问道。
她没有犹豫立刻就开口了。
“其实,我小的时候,跟我的堂哥曾经在,嗯,一起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吧,那时候我很小,14岁,他20岁了,他说他很爱我,后来我爸知道了,就跟我叔叔一家断了往来……”
这个开场白让简东平有些吃惊,但他没打断她,他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我把这事告诉了我的那个朋友了,后来她告诉了我男朋友,他很生气,说我骗了她,我也的确骗了他,我对他说我从来没有过……我说他是我的第一个男朋友。”
简东平没想到,凌戈会把如此隐秘的事告诉自己,他看着她的侧面,她看上去比往常冷静清醒,但他蓦然发现她是喝醉了,而且醉得很深。每个人醉酒后的表现不同,有人唱歌,有人呕吐,有人发酒疯,但凌戈一旦喝醉了,大概就会变得口无遮拦,无所顾忌了,简东平暗下决心,以后绝对不让她喝酒了。
至于她说的伤心往事,简东平虽然略感吃惊,但这件凌戈觉得异常严重的事,在他看来,却并没有什么大不了。凌戈是个年轻漂亮的姑娘,25岁了,有点情史是理所当然的,而且她天生热情开朗,有时候在她身边,他能明显感觉到她体内的荷尔蒙在翻江倒海,这样的凌戈在少年时谈场超越界限的初恋,好像也很正常。别说凌戈,就说他自己,冷静的他在年少时,也曾经疯狂爱过班上的一个女同学,后来他买通了女同学的同桌,硬是一有机会就坐在女孩身边,这事到现在还被初中同学们津津乐道。所以,凌戈的事真的没什么大不了的,让他吃惊的倒是那个研究生,如果真的喜欢她,怎么会因为这个离开她?他可以肯定那只是个想甩掉她的借口。
“凌戈,你跟他分手了还可以再找。”他冷静地说。
“我看过很多杂志上的文章,也看过电视,我知道男人都很在乎这些,现在说不介意,等时间长了,没那么喜欢我了,就会在吵架的时候拿出来刺我。我不想低着头过一辈子。”她说到这儿语调忽然轻松起来,“所以,我已经打算好了,我要存很多钱,等我老了以后,买个大电视,每天从早看到晚,我还要请个佣人服侍我,说不定,我还收养个孩子,让他孝顺我。我已经看中了同事,小王的孩子了,现在还没出生,不知道是男是女。我以后得给她压岁钱,不然我是穷妈妈,她也不理我。”
说来奇怪,平时看见小狗受伤都会掉眼泪的凌戈,谈到自身的遭遇时却异常冷静。这也许是哭过无数次后,才有的沉静和淡定吧。看到年轻漂亮,充满活力的她,在兴致勃勃地谈她的老年计划,简东平觉得心里很不是滋味。
“凌戈……”他叫了她一声,但她马上就又说了下去。
“简东平,咱俩认识两年了吧。”她转过身正对着他。
“嗯。是有两年。”
“我一直有句话想对你说,可是以前一直没勇气说,不知道为什么今天我特别想说,我今天的话可真多。”
那是喝酒的缘故,她的确是醉了,简东平想。不过,听她这么说,莫非是要向我表白?哦……简东平心里叹了一声,喜悦涌上了心头。他很矛盾地想,如果她突然说我爱你,他倒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他并不想伤害她,但也不想放弃自由自在的生活,可是当然,如果她真的肯这么说,暂时满足她的心愿也未尝不可,而且如果听到她真的开了口,他知道自己一定会非常开心,想到这里,他感觉心跳都有些加速了。
“你想说什么就说吧。”他满怀期待地鼓励道。
“好吧。”她注视着他,问道,“你会认真听吗?”
“我在听,凌戈,说吧。”他急急催促道,脸上已经露出微笑,他满心希望听到那句让他心花怒放的话。
“好吧。”她终于鼓足了勇气,说道,“我一直想跟你绝交。”
哗!真像是一盆冷水浇在他头上,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凌戈,你在说什么?!”他有些恼火。
“简东平,我是个容易动感情的人,我得趁现在对你还没什么感情的时候离开你,那样比较容易,如果等以后,我怕会非常痛苦。”说完这番话,凌戈长吁了一口气,“我终于说了。”
简东平觉得好像有什么东西堵在了喉咙口。他不得不承认,在这方面,她看得比他远。是啊,如果不打算在一起,现在分手比以后分手要容易得多。跟她一样,他也不想承受痛苦。他的心骤然冷了下来。
他启动了车子。车行几分钟后,他问她:
“你打定主意了?”
“嗯。”她点了点头。
“那好吧,听你的。”他说,觉得喉咙有些发干。
接下来,两人都没再说一句话。他以为她会哭,但是她却始终很冷静。
30分钟后,他把她送到了家门口。
“你到了。”他说。
“以后咱们别联系了,你也别来找我了。不过我答应把苏志文那案子的复印件给你的,我会做到的,就算是我最后帮你一次吧。我寄给你。”她说。
“好。”他冷淡地回答。
她看着他像有话要说。
“再见。”他不想看她了。
“再见。”她说,拉开车门的时候,忽然回过头来:
“简东平,其实你是存钱的,是吧,沈碧云刚刚说,你10岁的时候就有一个私人账户,我爸说,小时候养成的金钱观念和习惯是很难改变的。你是不愿意告诉别人你的实际经济情况,是吧。”
简东平无言以对。
“别误会,我对你的钱没兴趣。知道这个,我就不用为你担心了,以前我老想着要是你老了,又穷又病又没孩子怎么办。我可真傻。”她笑笑,下了车。
她朝楼道走去,她住在一栋老式公房的底楼。眼看着她就要走进去了,简东平猛然拉开门,追了过去。
“凌戈!”
她回过头来的时候,他已经走到她前面。他伸出手摸到她暖暖的后颈,一用力便将她整个人搂到自己怀里,凌戈长得虽然苗条,但却没有骨感,他因此经常讽刺她是个穿衣服的肉圆,现在他紧紧抱住她,甚至把脸贴在她脸上,嘴唇蹭着她的发丝,更加感觉到她圆乎乎的身体散发出的体温和蕴含在体内的源源不断的青春活力。
“你不要这样。”她轻声抗拒道,但并没有推开他。
他本来想给她来个友谊的拥抱的,但连他自己也觉得这有点过火了,于是他放开了她,他握着她的双肩注视着她说:“凌戈,你知道吗?真正喜欢你的人,是不会在意那件事的。我相信你以后一定会找到属于你的幸福的。我相信。”
“别再说了。”她笑道,“我自己有存款,我能养活自己。”
“以后如果你有困难,随时来找我。”他真诚地说。
“不用了,简东平,无论我遇到什么,我都不会再来找你了。有什么困难我自己解决,我相信我可以的。”她扭动身子甩掉了他搁在肩上的双手,语调异常坚决。
很好,你很坚强,看起来我真应该为此鼓掌,他心道。
“那好,给我留个纪念品。”他换了种玩世不恭的口气说话。
“纪念品?”她仰头看着他,“你要什么?”
“我要你就给吗?”
“我……我没什么可给你的。”她好像有些害怕。
“我要你的小账本。”他说。
“小账本?”她吃了一惊。
他掳下了手腕上的手表和手上的戒指塞到她手里:“这是我给你的纪念品,如果你不喜欢,还可以当了换几个钱。”
“你……”她仰头看着他,似乎还没反应过来。
“别磨蹭!我10点半还要赶回去看费德勒对纳达尔的决赛。”他冷冷地催促道,觉得太阳穴在隐隐作痛
她从小布包里掏出她的绿色小账本,他一把夺了过去塞进口袋,转身就走。
“你为什么……”她在他身后问了一半,就被他打断了。
“再见。”他背着身子冷漠地回了一句,径直上了车,关上了车门。他本来不想看她的,但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站在不远处眼巴巴看着他。简东平努力把自己想象成一个无法动弹的植物人,控制自己的腿不去踢开车门。拜拜,凌戈,他把这句话对自己说了10遍后,终于启动车子开走了。
在回去的路上,他觉得自己正在慢慢向植物人靠近,先是头皮发麻,渐渐失去了知觉,接着是手脚变得僵硬,无法灵活把握方向盘,最后连视线也变得模糊了,他不得不把车在小路边停了20分钟才重新启程。
虽然他像植物人一样,脑子里一片空白,心如止水,但他隐隐还是觉得身体深处有种不一样的感觉正慢慢升腾上来。这感觉令他想到5月7日的那场大雨,令他想到周谨在大雨里跟他挥手道别的情景,他一直无法形容那是种什么感觉,现在他知道了,那是绝望,或者说是死亡。天气晴朗的夜晚,他却觉得自己被雨水包围了。
拜拜,凌戈。
他心里又默默把这句话说了一遍,终于重新启动他的车,直接把它开回了家。
第二天清晨,当简东平走进客厅吃早饭的时候,正遇上父亲简其明在吃早饭。
“你今天怎么这么早?”简其明露出吃惊的表情,进而立刻揶揄道,“早上回来的?”
简东平决定把事情说清楚,既然分手了,他就不想再听到那个名字。
“老爸,我跟凌戈分手了。以后不要再把我跟她扯在一起。”他面无表情地说。
简其明的两根眉毛向中间挤成了个八字,这表情说明两点,一他觉得遗憾,二他不相信简东平的声明。
“小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