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衣室只剩下我和W。我找个位置坐下,也不说什么,只静静凝视着孤单站立的女孩,她小小的胸膛在紧握的双手下面起伏,低着头,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但是有一种奇特的感受在拉近我们之间的距离。这种感受后来得到证实,我们是同一种人。W和我一样来自单亲家庭,不一样的是她母亲早死,她跟父亲生活在一起。我没有问她为什么不肯换泳衣也没有强迫她参加训练,让她在岸边看管杂物,将我穿的T恤给她,换了她被扯掉扣子的长袖衬衣。她几乎是哑巴般按照我的指使做着,无声的行动里透着一股子执拗。
这样的执拗在我们骨子里无声相拥,我也是一个执拗的灵魂。
训练结束的时候,暑假也快完了。我带组里的姑娘们去大排挡撮一顿,就是那种在街道两边摆的烧烤摊。1998年的武汉街头到处是这样的摊子,一倒夜晚,城市的空气里便会掺杂孜然辣椒粉烧烤的味道。离开那座城市后,每当闻到这样的味道,武汉的记忆便会打开闸门。那个晚上发生的事将W推进了我心底那扇隐秘的门。
我们一群女孩子嘻嘻哈哈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后,不合群的W便被女孩们指派去拐弯处的水果摊买西瓜。因为是夏天天热,大家穿得都很少,有的女孩子甚至只穿着吊带衫,在学校关久了,一出了笼子全都象放了爵头的小马驹,说起话来一个赛着一个的野。有的女孩嘴里叼了筷子,翘了腿作豪放女状,大家的放肆招了麻烦。
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痞子晃过来跟我们搭话的时候,远远的W抱着个大西瓜正过来。武汉街头这样的小痞子有的是蛮横气,他们管调戏妇女叫撩姑娘伢。他们显然当我们是外面混的姑娘伢了,一过来就想勾肩搭背。女孩子们全吓得脸上变色,我过去使劲扒拉开为首小痞子的脏手,要他们走开。那家伙推了我一下,用了力,我站立不稳,一下子跌坐到地上,正好觑见W抱了西瓜过来。见我倒地,女孩们乱了,有的抢过来扶我,有的斥骂";小流氓";,场子混乱起来,周围的食客远远站着看热闹,没有人敢管闲事。
我飞快的爬起来,冲到桌子旁摸啤酒瓶子,刚刚碰到瓶颈,就被一小痞子夺了过去,我的脖子也被为首的流氓掐住,那家伙满身的酒气刺激得我直想吐。我条件反射般喊W的名字,想告诉她打110报警。挣扎着四处找她的人时,只看到滚在地上的那只西瓜,W连影子都没有了。小女孩子,哪见过这样的场面,一定是吓得躲起来了吧。
周围的人突然发出哗声,掐着我脖子的手也一下子松开了,掐我的人跑离我身边。我望过去时,W正挥刀追逐着掐我的小流氓,长长的西瓜刀在她手上挥舞着,夜色里泛着寒光,女孩子们一个个呆若木鸡,看着W像《古惑仔》里的黑社会街头火并一样追杀着抱头鼠窜的小流氓。那一刻我依旧看不见W的脸,她单薄的背影却象那西瓜刀上的寒光沁入了我的骨髓,进入我心底那扇隐秘的门。
小流氓们跑了,买西瓜的小贩满头大汗跑来了,惶急地去拿W手上握的西瓜刀。
你这小姑娘伢,怎么撒这大的谎撒?你说买了我的西瓜要借刀去杀西瓜,我好心借给你,哪晓得你拿了刀杀人撒!搞不得的撒,出了人命我也要倒霉的撒!你这个姑娘伢噢,你娘老子么样管的你噢~小贩的数落声里W一声不吭,任他拿去西瓜刀,过去抱了放在地上的西瓜,走到狼籍的桌子旁,摆正西瓜,在人们的悄声议论里用铁勺子划开西瓜,拿了一块送到我的面前,小虎牙微露。
你吃,很甜的。
2003…6…8W这次见到我,并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悲或喜,也没有问我这些年怎么过的。她见到我的第一句话是。
你还要我是吧,不然你不会一直向武汉的同学打听我。
我想说不是,嘴巴却象被胶水粘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W笑了,笑得跟从前一样,恍惚间我以为面前站着的仍然是那个在我怀里哭泣的单薄女孩,仿佛五年的时间只是一场梦靥。
是谁说过睁眼荒凉闭眼天堂,W,是我看不穿的那重天堂。
2003…1…13W变了,不再是当年那个医学院里永远企图躲避在人们视线之外的女孩。她安顿了那个男人,她的父亲后,跟我摊牌。
借给我20万,我继续跟你在一起。
我什么都没有说,给了她20万。我能够说什么呢,这个世界上如果有因果,W便是我无法超度的劫。
1997年,武汉,夏秋之交。
我开始注意那个叫W的女孩子,常常不自觉地打听关注着她的事。就象个突然怀春的人渴望着思慕的人每一点消息。生命中的20多年我从来没有对谁有想念的感觉,包括对外婆,对母亲,我却想念W,一个女孩。我看过黄碧云的小说,《她是女子,我也是女子》";虽然我没有碰过她;或许因为大家都不肯道破,我与她从来没有什么接吻爱抚这回事,也没有觉得有这需要──所谓女同性恋哎哎唧唧的互相拥吻,那是男人们想像出来的奇观,供他们眼目之娱的,我和之行就从没有这样。我甚至没有对之行说过";我爱你";。但此刻我知道,我是非常爱恋她的;爱恋到想发掘她有没有性情气质的地步。我靠在窗前,一颗心火热火热,得得得得的,之行来了,之行来了。";反复地回忆这一段,我将自己与W代入这个故事里,幻想自己与她怎样的相爱,我爱她,是的,我爱她。我头脑里从来就没有男女相爱才是天经地义的概念,我只知道这是我20几年第一爱人,我爱W,我是女子,她也是女子,但我爱上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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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切也许莫名其妙,但是我已经控制不住自己想靠近她,抚摩她,亲吻她的念头,一天比一天的深,一天比一天地痴迷。
而那时候,我不知道她的感觉。我已经走火入魔。2003…1…20W用15万元钱给她父亲换了一个肾,剩下的五万她投资了一个生产医用消毒液的小厂,那个厂位于湖北省荆沙之间,以前生产的消毒液洗涤用品很出名,改制后渐渐垮掉了,最后采取入股的方式支撑。W的一个朋友在那个厂当技术指导,她的投资算是一种变相的融资吧。
我不会问W为什么花费这么大一笔钱给她的父亲——她嘴里的老家伙换肾,她这样做自然有她自己的原因。我只是心里存了点失落,当年她父亲的话她不是全然没有好感的。1998…1…20武汉小雪放寒假的第6天我又回到了武汉。在上海我面对着的仍然是外婆苦着的脸,母亲的神情却带了心虚与鬼祟。其实她完全不必忌惮着我的感受,家里到处都有那个男人的气息,我不是小孩子,我不爱她,却也不怨恨她找幸福。虽然那幸福在我眼里无聊透顶。我一天也不耐在上海呆下去了,这不耐在对W的思念中不断放大,终于我扯个理由回了武汉。
武汉的冬天比上海冷,这种冷是干冷干冷的,呼吸到肺里都化不开。我下了火车后将简单的行李寄存在火车站就直接去了W家。学校在汉口,W的家在武昌,我一刻也不想耽误急切想见到W的愿望。
在武昌一栋居民楼里我找到W的家,这是武汉50年代统一建的那种筒子楼,楼道阴暗,每一家都是套叠的三小间房,一间做客厅,两间做卧室。地址是我从学校的学生处早就留意到的。门打开的时候,W的眼睛里闪过一刹那的惊讶,我尽量微笑,用武汉话跟她打招呼。寒假挺无聊的,路过这里来找你聊聊撒。
W领我进屋,让我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去厨房倒水给我喝。我打量了下屋子里的陈设,家具简陋而少,却干干净净。屋子里很冷,这种楼是没有暖气设施的。W给我端了杯散发着热气的茶水,我暖着手,假装镇定地问她家里人怎么不在啊。
W说她父亲上班还没有回来。神情很淡漠,似乎她早已经习惯了这种冷清。我捧着杯子站起来,往里面的两间小屋子度去,边问哪间屋子是你住的呢?W指了指靠里的一间,我走到门边往里一望,愣住了,那是怎样狭窄的一间房子啊,除了一张小小的单人床,就是靠简陋的木头窗户放着的一张小桌子了。我走进去,惊讶地问。
你就住这么小的地方啊?
W跟进来点点头,眼睛却看着我手里的杯子,我低头,原来我握杯子的手歪了,杯子里的水流了些在小床的床单上。我慌忙放下杯子,用袖子去揩床单上的水渍。W也过来一起揩,我们几乎贴在一起,我能够感受到她细微的气息在我耳朵边进出,隔着厚厚的衣服,我的身体窜起一团火焰,这火焰瞬间烧到我的大脑。我抓住W的手,我的手火热,她的冰凉,冰火相遇,我一下子失去了理智。小小的狭窄的房子里只有我们两个人剧烈的呼吸,我们相拥着倒在小床上,我的手胡乱摸索着她的头发,耳朵,脸,嘴唇,我似乎听到她微弱的拒绝声,她冰凉的肌肤在我的抚摩下却渐渐热起来……我震惊地停止动作的时候,她突然捂住了脸,眼泪无声地从指缝间大滴掉下来。敞开的内衣里,她的秘密残忍地暴陋在我眼前:她单薄的胸膛上左边的一只Ru房娇小坚挺,右边的一只却似被从中间辟开过的小皮球,|乳头萎缩,疤痕丑陋。我的眼泪也出来了,那次在东湖游泳池更衣室的一幕在我眼前浮现。
我可怜的女孩,你受过什么样的伤害啊?不要苦了,我喜欢你,真的,我喜欢它们。跪在床上,我喃喃着,捧起她的脸,吻干她的泪,一直吻下去,吻那横亘的疤痕,含住那受伤的蓓蕾,轻轻,轻轻,它们在颤抖,她口里呜咽出声,狠狠抱住我的头,使尽全身的气力。她父亲铁青着脸站在房门口的时候,我和她衣衫凌乱相拥在狭小的床上。我无措,她却无比镇定,当着她父亲的面整理好衣服,并仔细帮我拉上衣服拉练。好像门口的这个男人是透明物,那男人咆哮:狗改不了吃屎!比那表子更不要脸了!那表子勾搭一个精神病人的男人,你就勾搭女人!老天,你瞎了眼啊?劈死这小表子吧!免得丢人现眼!
我被这恶毒的话震呆了,说不出话来——
博客在这里有一段空白。
2003…12…10W还了我25万元钱,我没有问她多出来的是什么钱。她不喜欢欠谁的,一直是这样。这五万元我知道其中的三万是当年给她胸部整形的费用,剩下的2万是利息。她从来都不欠别人,只有别人欠她。包括她的父亲,名义上的父亲,与她没有血缘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欠她的岂止一条性命。
W的钱来自那家生产医用消毒液的小厂,一场疾病灾难拯救了这个厂。2003年春夏之交席卷全国的SARS病毒传染事件已经烟消云散。消毒液的紧缺给小厂带来的商机是难以想象的。W五万元的投资翻回数十倍的效益,她再次消失在我视线之外。
我只看了前面几段就不忍再看下去了,我默默地关上电脑,然后拔松后面的电源线接口,装进包包里,放回她的柜子。然后呆坐在那里很久,我知道,过去的多多这段经历她是不会展现给我看的,我只是隐约地知道,她不是她父亲的亲生女,但现在我知道了,她是一个精神病老婆的男人的女儿,可那个男人是谁呢?里面没有一丝丝线索。我还知道了多多是怎样成为一个有钱人的,讽刺的是因为那场SARS,我只记得那时我正在一家公司里上着班,每天还是毫无顾忌地和女人乱搞,口罩还有消毒液我从来就没有用过一下,我甚至在那种末日般的气氛中,和女人达到了更高潮的快感,而且我勾引到了更多的女人。而那此多多正在完成她身份的蜕变,一下找到了她适应的角色。而“心晴的人”人是谁?难道是肖晴么?我想应该不会的,多多失恋的时候离开武汉就是离开她,她来到深圳就是逃避她的才对。
虽然很晚了,但我还是想给她打电话,电话通了。里面传来的是她暖洋洋的声音,我说:“你的电脑怎么不通电啊?是不是好久没用坏了?”我撒了一个谎。
“是吗?那你在干嘛呢?”
“我后来上网吧玩了一下,我才到家。你想我吗?”
“想你。你亲我一下。”我用嘴唇发出“叭”的一个声响,当作亲了她一下。
“你还好吧?你办完事早点过来行吗?”
多多答应了。我挂了电话,很难想像把她和W联系起来,我想即使这样,我还是把她的这段经历放起来,存在隐秘的地方,不要去触碰它们。
第二天上午我精神不振,老李关心地问我是不是病了,我说还好了。他再一次邀请我和多多到他家做客,说让我们尝尝本地的广式菜。不得已,我答应了,说等多多过来就和她定一个时间。老李微笑地点头,说欢迎。他还说由于我和多多的到来,厂子里的事情好像就顺了很多,生意也比以前稍好一些,他提醒我们还是要想办法,去找保税区里工厂里赶不急的活,拿回来做,都是出口的厂家,那里的工厂非常忙碌。我记下来了,准备和多多商量一下。
第十四章中午时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电话来的是肖晴。我告诉她多多不在深圳,在武汉。她说她知道,我问:“那你有什么事吗?”
“我找你喝茶,你不乐意吗?”她在多多不在的时候请我喝茶,是什么意思呢?我说:“还是等多多回来再说吧,我很忙的。”
“我知道你很忙,所以开车来接你啊。我现在在公明医院这里,我都不知道路怎么走了。难道你要把我赶回去吗?”她笑着说。
看来是无法拒绝,我只得叫她往前开,到公明的那座小广场前面等我,在靠近麦当劳那一块。我赶到那里时,看到她穿着淡黄的处套缠着头巾倚在车子边四处张望,头巾被风吹得飘扬。她看到我后,开心地笑起来。我对她笑了笑,说:“怎么今天有时间?”
“我几乎天天都有时间。”她把车门拉开,说:“上车吧。”
我坐上去,问她到哪里,她说:“当然到关内啊,这里哪有什么上档次的东西?请你自然不能怠慢。”她没有启动车子,先是把头巾摘了下来,然后仔细地看着我的脸,还用手摸了摸,我不自然地推开她的手,说:“效果很不错,多多很满意的。”
她这才无趣地把车子启动,脚一踏油门,车子便在人群稀少的路上飞奔起来。
“多多跟我谈起过你,说你很优秀,很不错,是个好男人。把你夸得像世界上只有你一个好男人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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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么?”我故意惊奇地问道。
“是啊,所以我就想见识一下你这个唯一的好男人。我给多多打了电话,知道她不在这边,所以约你。但我希望你保守我们之间的秘密。”
“呵呵,我觉得我们之间没有什么秘密可以保守的。”我强调地说,同时内心增加了警惕,不知道这个女人会玩什么花样,至少让我感觉到她的行为有某种阴谋在里面,我接着说:“我们之间的任何事我都会对她说的。”
“真不错,难怪她信任你。我都觉得她说的是对的了。”我看到她的脸有些阴沉下来,已经全然没有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那种职业性的笑,我不说话,她接着说:“你知道我和多多是怎样认识的吗?”
“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递一支烟过去,她摇摇头说不抽烟,然后我把车窗打开一条缝,把烟点着。
“我以为你会很感兴趣的,你既然不想知道,那我就不说了。”然后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那你找我到底有什么目的?就是想告诉你和多多怎么认识的吗?”我追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