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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灶神之妻 [美]谭恩美- 第4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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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命。”她说,我觉得她已经麻木了,只好用这种非常背时的方式接受了这种生活。可她接着又告诉我,“你得当心点。不要落到我的地步。”所以你明白了吧。
  下面这张照片好像是在春天拍的。瞧后面的树上都开花了。我剪了个短发,很时髦。呵,我记得这张照片。我看上去很快活,只因你父亲说了句,“笑一笑。”
  实际上,在拍这张照片的时候,我很担心。我已经用了两根金条,雇了一个好律师,是南京路上一个有名的律师,以聪明干练著称。
  他在报纸上登了一个广告,说我已经离婚,因为文福在昆明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写下“我丈夫要和我离婚”。广告登出的那天,有两个大汉来到律师的办公室,把里面的东西全都砸碎,把我的离婚书也撕了。律师很怕,也很生气。他问我,“你丈夫是不是黑帮里的人物?”打那以后,他就不敢再帮我了。
  我开始想,说不定我丈夫真的入了黑帮。杜阿姨也这么想,我不知道为什么。现在要问她已经晚了。
  这张照片很有趣。瞧我系着围裙。我在我们的新居里,是在潮州路上一套两室的公寓里。你父亲和我已经登记为夫妻关系。上面是这样写的,“吉米·路易先生和夫人”。但我还是用了我自己的真名的印章,“江雯丽”,这是我的合法名字。
  你父亲在早上上班前给我拍了这张照片。后来我就带淡若上电影院去了。我们差不多每天去,因为我不想整天待在家里,怕文福找到我们。
  实际上,在这张照片里,我根本没做什么饭,只是装装样子而已。你父亲很喜欢拍些自然的照片,不要一本正经的。“宝贝啊,”你父亲对我说──他总喜欢用美国式的亲热称呼叫我,“宝贝啊,笑一笑,但不要看镜头。”所以你瞧,这张照片很自然。
  这里又有一张我和淡若的合影,还有一张,还有一张。看看有多少?瞧他看上去多高兴啊?他的脸有些模糊,因为你父亲按快门的时候,他动了一下。你无法让一个六岁的孩子保持安静,他手里拿一块石头正想往池塘里扔呢。
  这张照片我们是在一个庙里面的花园中拍的。这一张我们是在一个放满了卡通人物那样的小动物的公园里拍的。这一张我们是靠在湖边的一棵树上拍的,你看不见湖,但我记得湖就在那儿。
  我还记得我们拍完这些照片后,就把淡若送到北方──哈尔滨去了,让他和家国、胡兰和杜阿姨待一起。这是因为房东太太告诉我们,有两个男人来过,找我和淡若。我想和他一起走,吉米随后也去。
  但我决定再待几个星期,因为我又找了个律师,他收了我最后一根金条。他说我的离婚快要办成了,但办离婚手续时我得待在上海。于是我就待着。我告诉淡若我马上就来。当然,他相信我。我也相信这件事我做对了,我救了他。
  那天半夜里,趁淡若睡着,我们和房东太太把他抱到火车站。她答应把淡若带到北方,她在那儿有个堂兄弟。但刚上火车,淡若就醒了。他大叫起来,“我妈妈在哪儿?我改变主意了!我现在不想去了!”他大哭起来,哭得好伤心啊。
  我冲上去说,“你怎么能这样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叫你妈为难。”可他还是哭个不停,他的小心脏都要碎了,我的心也要碎了。我责备他,“别哭了,别哭了。我一有空马上就过来,和你在一起。”
  当然,我是好好跟他说的,但我还是很后悔。我抱抱他,我该表扬他哭着不愿离开我,我本不该让他走。
  可是瞧,这张照片,还有这张,还有这张,他都很快活。你可以看出来,哪怕照片有点模糊。大多数时间,我是让他快活的。
  这里有一张我和杜阿姨的合影,是她到上海来看我后的几星期照的。我一看到这张照片,心里就很难过。因为我记得她到的那天,她在走廊上耐心地等了好久,直到我们回家。
  我见一位老太太慢慢站起来了。“小人……”她说。我真是又惊又喜啊。是杜阿姨──从哈尔滨来的!我冲上去迎接她,怪她也不事先写封信,好让我们去车站接。然后我看看她的脸,她的嘴巴闭得紧紧的,眼里噙着泪水。你一看到这张脸,你就明白了,你就明白了。
  我想把她推开,口里喊着,“回去!回去!”吉米伸出手拦住我,不让我赶她走。当她告诉我为什么要来时,我吼道,“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开这种玩笑?怎么能对一个母亲说她的儿子死了?他没死。我救了他!我把他送到哈尔滨去了!”
  但她没怪我。她跑那么远的路,知道我会恨她。她告诉我日本人养了成千上万只带病毒的老鼠。战后,他们没有杀死那些老鼠,他们让它们跑了。过了一年多,大祸临头了──成千上万的人得病了,没机会逃脱,然后就死于老鼠和跳蚤身上带来的急性传染病。可怜的小淡若,才一天工夫就死了。
  咳,更糟的还在后头,家国也死了。
  我想跑到哈尔滨再去抱一下我可怜的儿子,看看他们到底有没有搞错。毕竟,他从来不哭。他不大容易醒来。他们不知道淡若是这样的,他是那么相信我。
  但杜阿姨说,他们想也不想这事是怎么发生的,就在淡若和家国死的那天把他们埋了。她说他们不得不把家里所有的东西,淡若的衣服,他的玩具,一切的一切全烧了,怕跳蚤还躲在里面,所以你瞧,连一件希望和回忆的东西都没留下来,他就永远地去了。
  直到第二天,我才向杜阿姨问起胡兰,“她在哪儿?为什么她不和你一起来?”
  杜阿姨说胡兰在哈尔滨,在照料坟墓。她每天去供食品,告诉家国和淡若,她希望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长得胖胖的。“她一定要这么做,”杜阿姨说,“她说,她过后到上海来这里和我会面。她没有理由再待在哈尔滨了。至少她现在神志清醒了。但他们刚死的那会儿──真可怕呀,她整整两天哭不出来,人就像疯了似的,老是不停地念叨,‘他们怎么会死呢?战争已经结束了呀。’整整两天,她不停地说这句话。然后她忙着收拾房间,用松节油擦墙壁和地板。干完这个后,她就坐下来给你写信,尽量用缓和的口气告诉你谈若死了。
  “可她脑子僵了,写了一句‘你的宝贝儿子’就不知道怎么写下去了,她就去问家国。可她找不到他,她就喊他。我见她站在房间里大声喊他,气得眼泪都流下来了。‘家国!家国!’她拼命喊,‘不要现在就死呀!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呀?我怎么知道写“你的宝贝儿子”呀?’”
  现在你知道了为什么这张照片里我瘦得皮包骨头。瞧我穿的毛线衣都从肩上耷拉下来了。你看不出来,这件背心是深红色的,胸前和口袋上还用真的金线绣了花。你父亲要我穿上它拍照。这是我满二十九岁时他给我买的,所以是在1947年春天。以前我从来没收到过生日礼物。按理说我该高兴才是,但我还是为淡若而伤心,我还是在责备自己。所以你父亲也没要我笑。我没笑,这张照片是自然的。
  现在你看这儿没我的照片了。因为打那以后,有人见我进了理发店,我出来时,两个警察把我抓进了监狱。
  没人告诉我为什么要抓我。他们把我带进了有着厚实的木门和高墙的女监。他们把我一带进里面,我就病了。那里面的味道可真难闻啊,就像你把鼻子伸进了厕所!一个女看守把我领进一条长长的黑洞洞的走廊,经过一排木制的长桌和长椅。通道的尽头全是牢房,一间接着一间,每间关五个女人,那些人走在大街上你连看都不敢看,每张脸上都写着一个悲惨的故事。他们就把我关进这种地方,和四个女的住在同一间臭烘烘的牢房里。
  我以为这些女人知道我是被错抓进来的。她们都用好奇而可怜的目光打量我,一点也没同情的表示。四双眼睛一下子全盯住我的旗袍,这种服装一般是太太穿的夏装。她们还盯住我刚刚从美容院里做好的亮晶晶的鬈发。住在这里面的大多数女人都穿着肮脏的长裤和上衣,她们的脸很粗,头发油腻腻的。
  过了一会,一个女人用粗嗓门说道,“嗨,小妹妹,坐下,坐下,待在这儿来做几天客啊?”大家全都笑起来了,但不是出于恶意。
  我想她们以为开个小玩笑能使我感到舒服些吧。然后另一个女人从她坐着的木凳子上跳起来,说,“坐这儿吧。”当她拉上裤子的时候,大家又笑起来了。这时我才发现,原来她坐的不是什么凳子,而是房间角落里的一个马桶。这马桶用处不少,一点没什么遮拦,你无法冲洗厕所,也无法把它盖上,因为根本就没那东西。大家就坐在那儿“方便”,像一大锅难看的汤。
  房间的另一角地上铺着一张草席,大小仅够三个人挨在一起。我们不得不轮流睡觉,三个人睡草席,另外两个就坐在水泥地上。
  整个晚上我就那么站着,整个晚上我都担心着,不是为自己,而是为吉米。我想象着他到处在找我,找遍了公园,找遍了电影院。他是个好人,非常善良,很能体谅人,但他不够坚强。他从来没有经受过磨难,所以我很担心。我希望杜阿姨能帮他找到我。
  到了早上,我的腿实在受不了了,簌簌发抖。一个女看守来提我了。她叫着我的名字:“江雯丽!”我连忙大声回答,“到!到!”
  我还以为她们要放我了呢。恰恰相反,看守给我戴上一副手铐,好像我是个重犯人似的。然后就把我推进一辆卡车,跟另外戴手铐的女人在一起,她们的脸都很粗,像小偷似的。说不定他们把我们带到乡下去枪毙,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就像一群被绑起来的牲口,送到市场上去,汽车每拐个弯,大家就互相碰撞一下。
  然后卡车停下来了,原来这是省级法院的大楼。我一进法院大门,就看到了他:文福,像个胜利者那样笑着,高兴地看我在大庭广众面前出丑。我的头发乱糟糟,衣服皱巴巴的,皮肤上还残留着昨晚的臭气。
  然后我听到有人在轻声议论,“她就在那儿!”然后我看到了杜阿姨、花生,还有吉米,他脸上又高兴又痛苦。后来我才发现事情正像我希望的那样,杜阿姨到我父亲的住处,要求知道我的去处。于是她就知道这都是文福一手干的好事。
  法官告诉我犯了什么罪,我被指控偷走我丈夫的儿子,又让他死了,偷走了我丈夫家值钱的东西,抛弃了我的中国丈夫,和一个在战乱中相识的美国士兵私奔。
  我气得发抖,几乎连话都说不出来。“这些全是谎言,”我平静地告诉法官,“我丈夫早就把我休了,那还是在抗战期间,当时他用枪顶住我的头,逼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我说我没从我父亲家中偷走任何东西,我只拿了属于我自己的东西。我说,我怎么能被指控为抛弃我的丈夫面和另一个男人私奔呢,既然我的丈夫已经休了我,而且眼下正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一起?我说,另外一个男人现在就是我的丈夫,我们已经正式登记为夫妻了。
  我看到吉米在点头,有人在给他拍照。然后我听到屋子里又响起了议论声。我看到还有些人在那儿──就像电影院里的观众,人们因为没事可于而来看热闹。他们对我和吉米指指点点,然后又议论纷纷。后来杜阿姨告诉我,他们在说,“瞧她多漂亮啊,就像个电影明星。”“听她说话的样子,就知道她是个好人。”“她要跟着私奔的男人根本不是外国人,谁都看得出是个中国人。”
  但这时文福微笑着对法官说了,“根本就没有离过婚,我妻子搞糊涂了。或许我们很久前吵过架,我说过要是她再不守规矩就休了她。”
  他把我当成傻丫头,好像连是不是真的离过婚都不记得了!
  “要是我们真的离过婚,”文福说,“离婚书在哪儿?证人又在哪儿?”
  就在这时,杜阿姨站起来了,“在这儿!我就是证人,还有我的侄女,她现在在东北,她也是证人。”杜阿姨真是个好女人哪!一下子想到了这一点。这不是说谎,一点也不。她听到过我们的吵架,也看到过那张纸。屋子里的人们听杜阿姨这么说,一下子兴奋起来了,他们高兴地议论起来。
  文福冲杜阿姨狠狠地盯了一眼,然后转向法官,“这女人说的不是真话。她怎么能作为一个证人在离婚书上签字呢?我认识这个女人,她是个文盲,不识字也不会写。”法官从杜阿姨一脸的不高兴中看出,这是事实。
  “那张离婚书你还在身边吗?”法官问我。
  “去年我交给律师了,”我说,“但我们在报纸上登了离婚启事后,这个男人,文福,把律师办公室的东西全砸了,把他的所有文件全撕了,把我的离婚书也撕了。”
  “她在撒谎!”文福咆哮起来。大家马上又议论纷纷。我又一次坚持说文福逼我在离婚书上签了字,杜阿姨说她看不懂休书,但她知道里面的内容,“我在上面按了手印!”
  但现在法官要大家安静。“类似这样的案例,”他说,“不管大家是否同意,我必须凭证据作出判决。没有人拿得出离婚书,所以就等于没有离婚。既然没有离婚,丈夫就有权利指控妻子带走他的财产和儿子,妻子也没否认她带走这两者,因此,我判决江雯丽两年监禁。”
  法官在文件上写下了他的判决。人们喊叫起来。文福笑了,杜阿姨哭了,吉米和我四目相对,哑口无言。我完全给搞懵了,脑子乱成一团。我根本没想到要为文福的谎言而再回到监狱去。我以为他只是想羞辱我一番,送我在监狱里住一夜,让我生气。我以为我是在做梦:看守把手铐给我戴上,有人在给我拍照,法官在文件上盖大红印章。
  突然,文福走到法官跟前大声说,“也许我妻子现在已经接受了教训,只要她说声对不起,我就既往不咎,她就可以跟我回家了。”
  他做出宽宏大量的样子,冲我微笑。
  所有的眼睛全都转到我身上,看我说些什么。我想他们都在等待我跪下来,请求宽恕。我想连杜阿姨和吉米都在希望我这么做。但我心中充满了仇恨,哪里还会考虑他们的希望呢?我什么都看不见,只看见文福的笑脸,等待着我的回答。我能够想象到他会怎样笑我,他会怎样强行上我的床,他会怎样每天给我痛苦,直到我的意志完全崩溃为止。
  “我宁可睡监狱里的水泥地,”我听见自己大声说了出来,“也不愿意回到那个男人的屋子去!”屋子里爆发出一阵惊讶的骚动和笑声。你瞧,结果,受羞辱的还是文福自己。他们把我带走的时候,我笑了。
  三天后,杜阿姨来看我。我们坐在小小的接待室里,一个女看守坐在角落里,监听我们所谈的一切。
  杜阿姨把一个布包放在桌上,我看到里面有两条短裤,一块包裹布盖在我的衣服上,免得弄脏,一把梳子、一把牙刷、一双筷子,还有一个小小的观音菩萨像。
  “把这件衣服摊在床上,”杜阿姨解释说,“这样你的床就干净些。把观音菩萨挂起来,让你心中有一块净土。”
  然后她伸出她的衬衫袖子,从里面掏出一张折成四折的报纸。“瞧他们于的好事,”她小声说,“所有大报都登了。吉米·路易说他们写得太坏了。”
  我打开报纸,读了起来。吉米说得一点不错,木可怕了,好像是下等流氓写的。我的脸都气得发烧。
  “美国罗曼司以死亡和悲剧告终。”我读着。我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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