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话若在平时,或许会引得容与一笑,可眼下心里惘惘地,却是半点都笑不出,他坐下,望着沈徽,“你早就算计好了,要用大哥儿回京的消息镇吓太子,其实那道密旨发出去,内容却不是让吴王上京,是不是?”
沈徽知道瞒不过,老实承认,“自然,我也不能真教他劳动折腾,他逍遥惯了,且让他自去受用,何苦再来搅合京里的浑水。可惜啊……”他仰面,发出长长一叹,“我说了不再见他,这个承诺必是要兑现的。虽是为他好,心里还是有些难过。做父亲,我算不上称职,可自问比先帝还算好一些的了。”
容与无言以对,脑子里回想起刚才那一幕,也称得上惊心动魄,半晌又听沈徽问,“我能做的就是这些,并不是向你邀功,就当是让你安心吧,你不会觉得我做错了吧?”
“没有,”容与摇头,对他开诚布公,“只是觉得世事如棋,适才我在后头听着,恍惚间像是回到十几年前。你和先帝,还有秦王,原来兜兜转转,命运难以捉摸,却也有相仿佛的地方。”
沈徽摸了摸鼻翼,过去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真是桩桩件件都有面前人的参与,这也算是缘吧,打从少年时代起,彼此的命运就紧紧连在一起。不过他是向前看的人,绝少去回首留恋,何况待他不好的人,他从心里觉得并不值得念念不忘。
“宪哥儿的路我替他铺好了,太子也还是要悉心栽培,刻薄寡恩,不是主君该有的秉性,且慢慢来吧。”
沈徽说着,眼睛转到容与身上,大约是担心自己的病,这些日子他嘴上虽不说,心里却难免焦虑,一边照顾着自己,还要忙着处理政务,把脸色都熬得苍白了。因着屋子里暖和,白净面皮之上那嘴唇更显红润,看上去分外诱人。
不过盯着瞧了一刻,那点子小心思就又冒了出来,沈徽不想遮掩,凑过去亲他面颊,“好好陪我,我都想了你好些天了。”
他可算彻底恢复了,压抑几日,这会儿恨不得施展浑身解数去撩拨。容与也不遑多让,干脆一扫前些日子的担忧顾虑,彻底释放天性,和他滚作一团,很快也就在他各种爱抚之下攀上云端。
于是皇帝复原,前朝内廷一切照旧。这日容与得了闲,出宫去贺芳汀的二小子满月,孙府上高朋满座,宾主自是一派和乐融融。王玥身为小娃娃的娘舅,少不得要到场。眼下他和芳汀的夫婿孙济一个在兵部,一个在五军都督府,任的都是要职,在京中官场算是炙手可热,不知多少人愿意趋奉,王玥却还是直脾气,见了容与就不松手,只拉着一道喝酒闲谈。
不多时,王玥酒酣耳热,借着勾肩搭背的亲昵,低声在容与耳边道,“听说太子爷近来消停得很,除了筵讲等闲都不出报本宫,不是詹府的人一概闭门不见,就不知有几分真心,几分装相。虽说眼下得些自在,可老弟还是提防些的好,别看那位小爷年纪不大,心眼子可比世人都多。”
容与低头笑笑,“我省得,多谢仲威提醒。”
王玥晓得他心中有数,点到为止,不再纠缠这个话题,其后又侃侃而谈起礼部近日趣闻。因沈徽下旨定了明年春闱试题中要增设明算,这下可苦了一众鸿儒,大家谁都没有经验,连早前户部曾短暂设置的明算科业已取消,这会子正愁不知上哪儿能挖掘懂行的人才来用一用。
孙济在旁听着,忽然含笑接口道,“别说,眼下还真有这么个人。厂公可还记得天授十年得中进士的岑槿?前阵子贵州府提刑使上京述职,那是我在三千营时的老同僚了,少不得一块聊了两句,说起当地官员民生民情,当时就提道了他。”
“这人有些意思,为官一方,勤勉二字就不提了,偏能做到清水似的,虽不曾得罪长官,可官场上那一套他也不沾。没事儿就愿意下个田间地头,扮成个农人模样与人攀谈。打听了谁家有过不去的坎儿,他便以私人名义帮扶,更有闲时喜欢演算天文。您也知道的,国朝虽不禁天文,但正经做学问却也不推崇,他倒好,不单喜欢,更玩出了花样儿,连月蚀都能推演出来,还果真让他一说就准!”
孙济说的岑槿,自然就是改名换姓的杨楠,时隔多年,容与都快忘记他原是在贵州府任提刑佥事。不过听上去倒有点意思,要说天文的基础当是离不开数学,想不到杨楠居然还是个理工科的好苗子。
容与佯装回忆,片刻后问,“其人政绩如何?”
孙济颇有深意的笑笑,“那可就两说了,长官对他的评价也就是无功无过,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年没有升迁,可说到当地百姓,对他风评却是极好!”
容与点点头,没有立时表态。对于杨楠,他多少还存有戒心,想着回来寻个由头叫他上京,再让卫延等人暗中查访,若其人果真心性有所转变,届时再提拔不迟。
众人于是又说笑一阵子,到傍晚时分才各自散了。
容与赶着回宫,先往西暖阁去了,沈徽等他半日,此刻见他脸上微微泛着红晕,再往身上看去,才发觉他今日难得的穿了身朱红织金锦袍,被那绮靡的艳色一衬,愈发显出双目潋滟,含情脉脉,有十分不同寻常的风流魅惑。
心下一动,沈徽亲自上前为他解开披风,将人按在椅子上,倒了茶为他解酒。稍一近身,便闻见他身上淡淡的香气,似乎和常用的熏香都不同。说来也怪,容与本不大爱侍弄香料,偏偏身上总带着股子清新雅致的味道,加上这会儿口中还有醇酒芬芳,犹是更添诱人气息。
“看你这么开怀,可是今儿去孙济府上有好事?”沈徽一面为他除去玉带,一面笑道,“果然一见王玥就少不得要熏熏然。”
容与一笑,随即说起今日话题。沈徽听罢,沉吟了一刻,“你知道那岑槿是谁,这人当日曾羞辱过你,后来又想借机要挟你,两下里仇还没报,怎么倒推举起他来了。”
“不是推举,只是觉得眼下此人正是合用。倘若经历过些磨折,他心智能成熟些,不妨给他个机会,若真不合用也就算了。所以要紧的还在于人品,不过他既肯善待当地百姓,足见心里还是存着良善正义。”顿了顿,容与抿嘴笑起来,“此事不急,我也是借着这事说一个道理,好比高手多出在民间,适当时候也请万岁爷不拘一格降人才。”
沈徽望着他展颐的模样,心里按耐不住,早把什么杨楠牛楠的都抛在了脑后,只专注调戏起眼前人,“就像你似的,连伤口都能处置,比随军医官不知强多少……我可一直没忘呢,怎么好像事事都难不倒你。”声音越来越低,话音落,人已欺身至容与身前。
两人犹自缠绵,耳听得屏风外有内侍进来,“万岁爷,御膳房来回话,已按您早起吩咐做好了那甜汤,这会子着人呈了上来,请万岁爷示下,是否即刻要用。”
听那声音只觉得陌生,好似还带着点口音,容与心下奇怪,能在御前服侍的个个都会说一口纯正官话,怎么忽然冒出来一个带着生涩腔调的。
沈徽被打断了兴头,略略蹙眉说,“送进来罢。”吩咐完,一抬手轻轻捏住容与下颌,怡然笑道,“你猜是什么?我特地吩咐专为你做的,就为你前儿说过炮制这甜品的方法,我便用心记下了,等下你尝尝看味道对不对。”
容与正自疑惑,回想半天才记起,那日沈徽非逼他晨起喝热牛乳,上辈子就不爱喝牛奶的人,一心嫌那东西热乎乎味道太腻,灵光一闪间突然想起前世吃过的双皮奶,随口念叨了两句。不想沈徽竟然上了心,可转念再想,原本就是沈徽自己嗜甜如命,听见甜食自然被勾起了馋虫,此刻也不过是慷他人之慨,借花献佛罢了。
抿嘴笑笑,容与并不说破,却存心逗弄,“可我要是吃着好,到时候就不一定有你的了。”
见他说话间眼波流转,透着灵动狡慧,沈徽又是惊喜又是惊艳,暗暗心道,往后晚上还该给他来上两杯酒,如此才能得见这般绰约风姿。
可叹还没欣赏够,内侍已捧了食盒进来。容与抬头间,视线却被那捧食盒的内侍吸引。看穿着是个六品小奉御,年纪大约十四五岁,身量细长高挑,再看那张脸,不由眼前一亮,却是生了一副极标致的样貌。
沈徽像是没在意,顺手先递过汤匙给容与。容与尝了一口点头说好,果然和记忆力的味道一样,“再放些姜又别有风味。”
沈徽嗯了一声,点头道,“好,姜性温补,更适合你。”不由分说所夺过勺子,“让他们再做放姜丝的来,这碗……”
他回头看一眼侍立在旁的小内侍,“先赏了你吧。差事办得不赖,回头好好伺候你们掌印,朕还有赏赐。”
因着皇帝兴致甚好,语气便格外温和。小内侍垂手先应了个是,又伏地叩首谢了恩,方收拾干净汤匙银碗,捧着食盒退了出去。
待人走了,容与笑问,“御前进了新人,怎么我都不知道?”
沈徽不在意道,“才选上来的,传喜亲自教导过规矩,不过是些小事儿,我就没教他们再去烦你。”
传喜亲自选的,如何不好生调理说话?容与道,“才刚那个,听口音像是有些怪,想是官话还没说利索。”
沈徽一笑,“这是乡音难改了,他叫金贺,是李朝那边送来的,那一批里头有不少美童,数他生得最出色。”
说着,他嘴角挂起一丝冷笑,容与看得蹙眉,“原来是朝鲜送来的,怪不得呢。”
“你可别多心,那一批里我就抬举了这一个,”沈徽轻描淡写的说,“成不成就,且看他日后造化罢。”
这话说得奇怪,他有什么好多心的。倒是传喜早前虽投靠太子,然则素性又擅长见风使舵,眼见着沈宇靠不大牢,又急急忙忙跑到御前来献殷勤。这回忽然放了一个如此美貌的少年在皇帝身边,他心里打得什么算盘,其实也不难猜到。
容与想着,不觉一哂,“你是故意抬举他,其实是为了替我把祸水东引?”
被轻轻巧巧说中心事,沈徽摇头感慨,却又满意的直笑,“果然还是你最知道我。横竖由他们折腾去,咱们只冷眼瞧着就好,你我之间是坚不可摧。至于旁人,不过是给你挡箭罢了。才刚那金贺出身李朝两班世家,虽获了罪,却也自小读书,学问书法都还过得去,回头你再安排去内书堂学些时日,等出了师,就让他过来伺候文房笔墨,跟在我身边自然大有裨益。”
容与看他一眼,其实心里不认可他拿旁人做筏子,只是一时也想不到什么好说辞,以手支颐,懒懒挑眉道,“不是帮我把以后的路都铺好了,还有什么可怕的?人言可畏么,我根本就不在乎。说句轻狂的话,我要是怕,就不会选择这条路,也不会坚持走到今天。既说好了同心,你大可不必再为这些费思量,难道我还能被几句闲话吓跑了不成?”
懒洋洋的语调,意思却很铿锵,只是那套君子作风是万万改不掉了,然而那份坦荡也着实让人佩服。沈徽有时候觉得,自己就像是扑火的飞蛾,大抵因为对方骨子里充斥着纯粹温良的美好品格,而那些,都是自己从来不曾拥有的,所以才会愈发被吸引,愈发沉溺不能自拔。
这里头有爱,也有欣赏,更有隐隐约约自己都说不清楚的钦敬。
心下软绵绵的,沈徽凑过去,在他唇上长长一吻,低声呢喃道,“我知道,我就是爱你骨子里堂正的气度。”
第129章 玉宇澄清()
杨花落在宫墙里,太液池上泛着几点碧苔,梧桐叶底偶尔会传来黄鹂鸣翠,是年暮春,春/色清艳妩媚,依然撩人。
这日晚膳罢,容与陪沈徽在南书房翻看宣和画谱,耳听得窗外传来今岁第一声春雷轰鸣,不过转瞬间,外头已是风烟漫卷,廊下一片雨声涟涟。
容与起身,欲为沈徽去取衣架上的云水披风,谁知甫一站直,突然觉得双膝一阵针刺般的疼痛,来势汹涌猝不及防,一下子让他直直跌落回椅子中。
沈徽立即放下书,关切的问,“怎么?是腿疼的厉害么?”
感受着持续从骨缝里发散出来,那种密密匝匝又沉实的痛,容与勉强舒展眉头,对他扯出一记笑,“没有,只是一下而已。”可说话间手上还是加力,用劲儿撑住扶手,尽量让起身的动作变得从容,也尽量走得从容,仍是拿了披风回身为他披好。
沈徽抓住他的手,满眼都是怜惜,“可恨太医院的禄蠹没手段,就会说这是一辈子的症候。春夏又多雨……往后赶上阴天下雨,你便带个暖炉嘘着些寒气也好。”
容与拍拍他的手,云淡风轻的笑道,“没那么娇贵,忍忍就过去了。反正京里气候干燥,少有下雨的时候。”
沈徽低眉,不满的摇头,“偏这么不拿自己当回事,就哄我罢,还是早些去西苑的好,咱们搬到承明殿住着,那儿离水又远。今年夏天也不必置那么多冰了,回头受了寒不是闹着玩儿的。”
他扬声叫外头内侍,吩咐去取两只手炉来。内侍讶然,不敢说什么,却觑着容与面色,只是分外不解都这个时节了,皇帝为何还要暖炉,且到哪里再去寻炭火。
好在乾西五所里还放着些去岁未曾用完的炭,内侍急急忙忙装好,一路小跑着送到皇帝手边,却见皇帝将那暖炉垫好帕子,搁在了提督太监的膝头。
挥手打发人下去,两人一时无话。听着外头雨声渐渐小了,容与便提议他早些回寝殿休息。沈徽还有些不情愿,大约想到他的腿不舒服,又忙不迭点头答应。
容与一手提了琉璃宫灯,在他身侧为他撑伞。踏出殿门,能看见细如牛毛的雨丝在灯光下随风飞舞。
沈徽拉他在廊下站住,叫人预备步辇,不多时内侍抬着辇匆匆赶至,众人正要伺候皇帝登辇,沈徽却转头,熟稔地牵起容与的手,堂而皇之道,“再陪朕把方才的话说完。”
如此自然的态度,众人即便内心腹诽两句,也没人敢把惊诧表现在脸上。关于提督太监有多得圣宠,御前常服侍的人大多心知肚明,只不过和皇帝同乘御辇,还是头一回瞧见。
众人不禁暗自羡慕,这位内廷掌印的恩宠是愈发隆重了。
及至初夏时节,白日暑气消散,夜晚空气清凉如水,承明殿中熏着一段鹅梨沉香。容与搁下笔,端详着自己刚刚完成的作品,纸上描摹有白云渺渺,烟锁秋江,云深处有一处庭户,院门深深。
这大抵是他心目中理想的家园,只是画上的和脑海中的还有些出入,落在纸上并没有呈现院落中的主人。而思绪里的主人呢,正倚在他身旁,凝目细品着这幅画。
“这是你心里向往的居所?”沈徽一语中的,道出了他的心思。
容与微笑颔首,沈徽再看,又道,“于山水间寻一处桃花源,安身立命。这是你的理想,只是不知道,我何日才能为你实现。”
此情此景之下么,容与倒觉得实现不了也没太大所谓,他侧头,在沈徽耳畔轻声一笑,“至少眼下,你就是我的桃花源。”
他如今是越来越放得开了,沈徽简直不能再满意,仰着脸笑问,“这幅画起个什么名字好?”
沉吟一刻,容与拿起笔蘸取墨,再递给他,“我只负责画,题目交给你。”
沈徽接过笔,凝眉不语,一时又咬着嘴唇,看样子像是颇费思量。
见他这般认真,约莫是要想上许久,容与自去香炉处燃了一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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