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提衣进了那四海班,一问之下的确名符其实,当中伎者来自五湖四海。在本地尤显得与众不同——皆因大同青楼闻名于北方,号称九边如大同,繁华富庶不下江南,本地女子美名素著,世人有送称号为大同婆姨,与时下的扬州瘦马,西湖船娘一并声名远播。
容与挑了二楼靠近露台的一间屋子,里面倒也布置得颇为干净整洁,待王玥要了酒菜,他只吩咐鸨儿找些会唱新鲜曲子的姑娘,又拍了五两银子在桌上,鸨儿见了,乐得一叠声的答应,忙不迭自去安排了。
不过一会儿功夫,两个扮相花红柳绿的小女孩抱着琵琶进来。王玥饶有兴致地问了两句,只叫她们挑最拿手的唱来。两个女孩都是北方人,唱的拿手的也多为北调曲目。
从端正好、脱布衫到北折桂令,一支一支唱下来,足足有一个时辰过去了。
容与直坐得有些发昏,又兼喝了好几杯汾酒,这酒号称是烧酒中至狠者,能驱风寒,消积滞,确是名不虚传,这会儿他已觉得心口发热,脸上也一阵阵烧得慌。
王玥看他面带红晕,不禁摇头晃脑的调侃道,“老弟你这酒量,还须好好练练,可不配你的箭术和胸中豪气,怪只怪,你平日里喝的太少。”
常年在宫里伺候确是没什么机会饮酒,他平日随侍沈徽,在御前当差又岂能有醺然之态。
此刻少不得强自打起精神,努力驱散沉沉之感,容与摆手道,“今日要行之事怕是不成了,已近二更时分,不如先回去,明日再做计较。”
王玥看过更漏,也认同作罢,拉着他缓步下楼,又扶着他上马,见他还能坐稳,操控制如,方才放心些。自伺候一连三日,二人每晚都会来这四海班,挑一间二楼临露台的房间,只喝酒听曲,一面留着西厂番子在楼下望风。
容与对音律不甚敏感,听多了愈发麻木,每晚虽意兴阑珊,却自觉酒量因此,比从前好了不少。
待到第四日头上,他已有闲情佐着汾酒,细品那些词藻甚妙的曲子。王玥亦不紧不慢一派从容闲适,好似完全不着急一般。
快到二更时,突然楼下传来一阵叫骂撕扯声。容与忙扬手叫停了伎人弹唱,推开窗子,王玥也跟着走到窗边向露台下望去。
只听那鸨儿插着腰呼和,“你个挨千刀的,敢赖账!只管把他给老娘拦下,今儿不给银子,就剁了他的家伙事儿。”
登时涌上来几名壮汉,将一个身穿蓝衫的男子团团围住,那男子不慌不忙,带着几分醉意狂笑道,“爷今儿出门没带钱,你便怎地?想动爷,也不看看自己有几斤几两。”说话间他从腰间取出一块牌子,冲那鸨儿一扬,“老子是宣府大同轻健骑营,赵贵生是也。你去打听打听,自来小爷我出入伎馆,可还没给过钱呐。今儿是看你买卖新开张,赏脸来捧个人场,你可别不知好歹,在我们大同府若敢生事,明日爷就招呼兄弟们拆了你这破堂子。”
鸨儿和龟奴被他声势所慑,一时不敢动手。赵贵生见状更为得意,撇着嘴奚落起来,“我说你这个四海班呐,来我们大同抢生意也是不长眼,大同婆姨天下闻名,就你那些窑姐儿,个顶个算上,都不够瞧,爷嫖起来都不过瘾。”说罢大笑不已,也不理围观人群,当即挥袖而去。
等人走远了,楼下才传来鸨儿对着那赵贵生背影,恨恨喝骂的声音,言辞虽十分不堪,但也算出了口恶气,骂过一阵,她才招呼那帮龟奴返回楼中。
容与阖上窗子,对房中的姑娘吩咐道,“去请你们妈妈进来,我有话和她说。”
半晌,鸨儿便推门而入,她已抹去适才怒容,换上一张陪笑脸孔,“二位大爷有什么吩咐?是不是中意哪个姑娘,我这就给您叫去?”
容与比手,请她坐下,毫不在意她狐疑的打量,淡淡笑道,“适才楼下一场闹剧,我听得分明。妈妈这买卖新开张,怕是已遇到不少这样的事儿罢?”
鸨儿立时柳眉倒竖,“大爷这话什么意思?莫非也想学才刚那个狗杀才?”
容与不在意的挥手一笑,“这几日下来,我可是饭前酒钱,一分不差的给了妈妈,妈妈不要冤杀了好人。不过你既如此警觉,怕是这起子事儿没少遇上。我只想问妈妈一句,想不想讨还回公道?”
鸨儿愈发迷惑,掖着帕子问道,“我说这位爷,您究竟什么意思?”
“帮你讨回你应得的钱。”容与笑了笑,“这世上什么债都可欠,唯有花酒债最是欠不得。我也是替你抱不平。你若愿意,咱们就来谈谈怎么替你要这笔伎债!”
“哼,怎么要?凭你们?”鸨儿撇嘴不屑,“你刚才也听见了,那可是衙门里的人,我一个外乡来的,自然惹不起他们。我看你们,横竖也不像本地人,还敢起心思在这大同府瞎搅和不成?”
“不错,我们的确不是此地人,但却可管此地事。”容与起身走到她身畔,将手摊开给她看了一物,王玥被他挡住视线,虽看不见那东西是什么,但凭猜测,该是他那枚提督西厂的腰牌。
那鸨儿见过世面,知道此物的分量,顿时露出惧色,惶惶然起身,却被容与一把按下,“你现在信我有这个能力帮你了?你只要依我接下来说的办,咱们一切好说。事成之后,你在这大同府是混不下去了,不过我可以资助你一部分银钱,让你在京城再开一间伎馆。届时的买卖,可比你在这个地界儿不知强出多少倍。愿不愿意,你自己好好掂量罢。”
那鸨儿皱眉想了片刻,目光在容与和王玥身上一轮,终于下了决心,点头道,“好!我就依大人吩咐,不过大人可得保我安全,事成之后,更别忘了您今日应下的话。”
作者有话要说: 懒得防盗,以后不间断防吧,我会标清楚,反正一小时之后准时替换。其实也不知在折腾啥…
燃鹅,昨天明明是周五的,感觉小伙伴们失散好多,都出去玩耍了么,帝都已经连续一周处于雾霾的仙境里了~
接下来小容刷会儿智商,主要是因为他现在心情好,差不会出很久哒
第89章 10。2。2默契()
翌日清早,天色蒙蒙亮,大同府轻健骑营的官兵还在睡梦中,忽被一个妇人撒泼打滚般的哭号声集体惊动了。
兵士们纷纷出来一探究竟,却见一个伎馆老鸨坐在地上指天誓日,哭着喊着要找一个叫赵贵生的人,教他还欠下的伎债。
这番闹剧把周边的百姓都吸引了来,围观者越聚越多,以致于起先并不想理会这档事的骑营千户严义山,也不得不出来查问究竟。
王玥和容与此刻也在轻健营门前,待严义山出现,王玥方从人群中越众而出,负着手扬声问,“一大清早在军营重地喧哗,成何体统?严千户,还不将人提进去,问个清楚?”
严义山本想喝退闹事者,却没料到王玥在此,连忙一个箭步上前,躬身请安,“卑职不知道大人前来,未曾迎接,还望大人恕罪。这刁民不知抽的什么疯,跑到这儿来大闹,待卑职将她哄走,请大人和厂公里头坐,卑职这就让他们奉茶给两位。”
他起手请王玥和容与入内,对守门的兵士使了个眼色,立时有人上前,欲将那鸨儿驾走。
王玥伸出手臂挡住那两人,满脸不悦道,“我让你问清楚,可没让你随便轰人。这人都闹到军营里来了,必然是有缘故,不然借她几个胆子敢这么干?且把人带进来,问问明白。”
严义山尴尬陪笑,无奈点头,随即命人将鸨儿带进营内。
王玥入得内堂,径自去上首坐了,随即喝问那鸨儿,令她将闹事的全因后果仔细详述过,一转头,方问起下首处坐的严义山,“她说的这个人,叫赵贵生的,可是你帐下的?”
“赵贵生?”严义山皱眉思索,此时另一名他的亲随俯身过来,对他一阵耳语,他即刻恍然道,“哦,是有,是有。这小子不过是个普通兵士,卑职一时记不起他的样子,对不上号。还请大人勿怪。”
王玥微微颔首,“那就传赵贵生来,问问可有此事。”
“大人,这……怕不合适罢?”严义山看着堂下鸨儿,咋着嘴道,“此乃一介刁妇,万一是诬告想讹银子呢?”
王玥挑眉,哼了一声,“你怎知她是刁妇?还是怕她说的不假,来日让我治你个治军不严之罪?审案岂有不拿被告之理,快去传赵贵生,休要耽搁废话。”
严义山无法,只得不耐的挥手令兵士去传。一盏茶的功夫儿,那赵贵生便被几个人拥着带至堂前。
容与记性一贯好,昨晚虽是匆匆一瞥那人背影,却也记得其人分明是个身材高瘦的男子,而眼前这位却是浑圆结实,颇有几分壮硕。当即心下了然,明白这个人并非昨夜所见之人。
果然那鸨儿惊呼起来,指着来人,上下打量,“不对呀,这人不是赵贵生。”
那赵贵生也是一副诧异的表情,向上拱手,“大人,小人就是赵贵生,这名字叫了二十来年了,再错不了。”
王玥略一思忖,问道,“你们营中到底有多少名叫赵贵生?”
立即有人应道,“回大人,名册上显示,确是只有一个叫这名字的。”
“你确定他不是?”王玥转而问鸨儿,“不会是你认错了人?”
鸨儿嗐了声,“大人说哪儿的话,干我们这行儿的,别的本事没有,认人那是一认一个准儿,绝错不了的。要不,还怎么挑窑姐儿,怎么看人下菜碟啊。”
“刁妇不得无礼!”严义山皱眉呵斥,“既然这人不是赖你账的赵贵生,那便是有人假冒他。这样事不归我管,你且去府衙那儿找知府老爷告状去罢。”
鸨儿双眼一翻,帕子舞得摇曳生姿,“哎,大人您这就不管了,那可不成。昨儿那小子可是报的清清楚楚的,他是轻健骑大营的赵贵生!他可说了,他打出来嫖就没给过钱,还放话说民妇要是敢来要钱就要拆我的楼!这些话儿,楼里的姑娘们可全听见了,个个都是证人。大人您想就这么就打发了民妇,没门!”
严义山嘴角一沉,阴鸷的笑了笑,突然大喝道,“敢上我大营来讹诈,左右与我把她给我拖出去,押到府衙,告诉李知府仔细审审这个刁民!”
“慢!”王玥厉声喝止,“严千户就是这么个问法么?”
严义山不敢和他耍横,忙又放低了声气儿,“大人,卑职听您的,将赵贵生传了来,可人又对不上号,明显是这个婆娘撒谎,这还要怎么问呐?”
“怎么问?我自有我的问法。”王玥一指鸨儿,“她一个开窑子的,若不是有真凭实据,有冤无处诉,敢来大营前如此胡闹?大胤律里头,哪条规定在籍军士嫖/娼可以不付钱的?她必不是讹诈,此事大有蹊跷!”
话糙理不糙,严义山听得有些急道,“那依大人的意思,这事儿该怎么办?”
王玥冷笑一声,“把人都带上来罢。”
只见他的侍卫带上了六个营中兵士,严义山正不解其意,便听王玥冲着他下令,“从此刻开始,你不许开口说话,我让你说的时候你再说,听懂了么?”
严义山登时一愣,眼见着王玥的侍卫给那六个人每人发了纸笔,王玥又指着那赵贵生说,“你们几个都应和他相熟,把他的名字给我写到纸上,快些写罢。”
那几名兵士彼此对视,虽不明其意,也只能依命行事,在纸上匆匆写下了名字。
容与在一旁暗暗观察严义山的表情,见他这会儿眉头紧锁,双手抓着圈椅扶手,抓得那般紧,用力之下连指节都已泛白。他数度都想要开口阻拦,可一瞥旁边王玥阴沉的面色,又强自忍耐了回去。
从他紧张的模样看,容与已可以判定眼前的这个赵贵生必是冒名顶替者。而真正的赵贵生,不过是一个在名册上出现,每月按时领取军饷军粮,却从不在军中服役的人。
结果不出他所料,六名兵士在纸上写下的名字,都不是赵贵生三个字,而是赵勇。
对于王玥接下来的诘问,严义山百般支吾搪塞也说不出个究竟,更加没法言明,那真正的赵贵生究竟在何处。
王玥大怒,“这摆明了就是吃朝廷的空饷!军中不知还有多少这样的人!韩总兵很该给我一个交代!”
他借机又在营中发了好一通威,只唬得严义山等人战战兢兢,垂手站在一旁不敢做声。待他喝骂完,才冲容与使了个眼色,丢下一群不知所措的人拂袖而去。
出了门,俩人相视一顾,容与打趣儿道,“没想到仲威做戏的功夫,居然也不比骑射功夫差。”
王玥听了大笑,笑罢一哂,“要说还是你这个法子管用,大同屯兵数万,这个地方青楼自然也就多。保不齐会有人在伎馆仗势,在籍的兵士多半不会这么干,闹出来太失颜面。干这类事的,确是只有挂名吃空饷的,反正查也查不到他这个人,随便找个人冒名一顶,还能办他个刁民诬告。这事情办得利落,也不枉咱们在那四海班连混了几个晚上。”
说着扭脸望着容与,但笑不语拍着他肩头,半晌又道,“你没在军中待过,这起子人的烂事倒是能猜中十成十,足见你心思通透伶俐,怨不得皇上肯放心交办差事给你。”
容与一笑,也不和他谦让,将这番称道算是照单全收了。
接下来的事,二人更是配合有序。王玥大造声势,扬言要彻查军中人数,终于逼得久不露面的韩源主动现了身。
他开宗明义,“仲威老弟何必如此,你我都知道这里头的故事,空饷哪个大营没有?仆也是为了改善军中将士生活,不得已才想法子向朝廷多要些钱,念在仆一番苦心的份儿上,还请仲威不要太过较真。”
说着话锋一转,他拿出两张银票,笑道,“仲威和厂公连日辛苦,这点小意思还望笑纳。”
两张两万两的银票。王玥似笑非笑的接过,又放在了桌上,“怎么韩公以为王玥是贪墨钱财之人么?”
“不不,仲威千万别误会。只是仆这大同大营十万军士,查起来不免费事。这账册你也是看过的,实话说,空饷确有,不过几千人上下,为这几千个人头,仆以为实在不必折腾了。”
王玥扬眉笑笑,“几千人?那是韩公的说法。究竟多少,咱们还是查查看便清楚了。”
韩源苦着眉毛,直搓手,“仲威一定要如此么?”
“也不尽然。”王玥轻轻摆手,“韩公历年来,向户部索要了十五万两兵饷,这十五万够多少人用多少年,原是笔明账,对对人头也就知道了。我不过是想知道,这笔钱都用在了何处。”
韩源深深吸气,一壁打量着王玥,沉吟不语。半晌才开言,“仲威到底意欲何为?若是安心要把仆从这个总兵位置上拉下来,就明说好了。”
“不然不然,”王玥笑得一脸怡然,“韩公别误会,我可没这个意思。咱们说明白些,我无意弹劾你,只是想要回那十五万两银子。韩公放心,这笔钱咱们只当是数年屯田商贸往来给朝廷赚的,于你而言,可是一桩说出去体面的好事。皇上见你如此为朝廷着想,只有高兴的,你在这个位置上,也一定会坐得稳稳当当。”
韩源见他说了活话,心中石头落下一半,面色也趋于和缓,却还是不免轻叹,“老弟若能放仆一条生路,仆自然感激涕零。可是这银子却不是仆一个吞得了的。老弟是否能通融一些,酌情减免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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