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为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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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为奴- 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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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林升对视一眼,他心里忽然有了主意,对那年轻仆人和颜道,“麻烦再为我通传一声,就说米市胡同的林容来访,乞望阎先生能不吝赐见。”

    “您?林容?”仆人更加疑惑,又见他满眼真诚,含笑的模样透着可亲之感,不像是信口开河的闲人。于是顶着一头雾水,还是再次进去为他通传。

    “先生,这阎继架子可真够大,天子近臣竟还请不动他一个小小学政?”见惯了扬州府大小官吏对容与百般奉承,林升此刻已有几分不满。

    容与倒没太大所谓,正想借这个机会,告诉他一些道理,“内侍在外行走,所遇无非两类人,一种是你近日常见的,曲意讨好卑躬屈膝;另一种是不屑结交,唯恐避之不急,如同此地的阎继,或是京城的赵循。前者是有所图,不乏丧尽文人风骨之举,态度虽恭顺,可你愿意长久和他们打交道么?”

    林升撇嘴摇头,“当然不愿意,那些人的嘴脸,看多了倒胃口,倒比宫里最会巴结的还谄媚。”他咬着牙顿了一下,恨恨道,“可至少那些人还尊重咱们,赵循那个老头,对咱们正眼都不瞧一眼,简直太看不起人了。”

    容与想了想,觉得还是有必要让他直面现实,“赵循是轻视写在脸上,像段洵他们呢,则是把看不起藏在心里。既然殊途同归,你还会觉得巧言令色比嗤之以鼻更好么?”

    林升一窒,垂下眼,沮丧的问,“大人的意思是,其实没有人真正瞧得起我们?”

    容与被他的表情弄得心里泛酸,不过转瞬,还是昂首淡淡笑了下,“要旁人看得起,首先自身得立的住;做到问心无愧了,也就不必管别人怎么说。最要紧的,还是我们自己须看得起自己。”

    林升没有回话,倒是一副若有所思状,良久方用力的点了点头。

    这时那年轻仆从终于从内院走出来,对着容与,满脸歉意的躬身作揖,“真对不住,大爷说他和您萍水相逢并无深交,实在不便相见。”说着捧了一锭银子在手上,递到容与面前,“这是我家爷还您的酒钱。”

    容与顿时哭笑不得,一锭银子罢了,倒记得这么清楚,可人呢,却愣说没有交情,死活不肯一见。倒也是个有性格的人!他伸手接过,和那仆从道了谢,便即转身上马离去。

    心中并无不快,其实这个结果是他隐隐能猜到的。可细思量起来,阎继这性子除却耿直,多少也有点孤拐,若能用的好,在官场上当是一把锋刃足够利的宝剑,不过伤敌的同时,难免也会误伤自己。

    回到驿馆,他琢磨了一下白天的事,将访阎继而不得原原本本写在奏疏上,呈报给沈徽,思量许久,还是在末尾处加上了一句,“据臣所察,扬州府不爱钱之人,唯阎继一人耳。”

    次日傍晚,他先收到沈徽发还早前的折子,对于他近来所做之事都还算满意,批示他做的好。

    忍住一点点欣喜再细看,见他在朱批底下忽然换了墨笔,写道:扬州离淮阴不远,想回家看看亦可,朕许你到处逛逛,但江南风流地不能空手而回。

    他居然记得自己的家乡是在淮阴,容与略有些惊奇。只可惜淮阴是这个身体原主的故乡,并不是他的。容与没兴趣“荣归故里”,转念想想,倒是苏杭尚且值得一逛。

    正想着,忽见林升火急火燎的跑进来,好容易站定却是上气不接下气,半日才满面惶恐的说,“大人……皇,皇上来了……

    容与腾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吃惊道,“是到了扬州府衙,还是到了……”

    一语未完,那熟悉的清冷声音已在近处响起,“到哪里很重要么,莫不是你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需要先藏好?”

    话音落,门帘即被挑起,沈徽穿一身石青色鹤氅,头戴玉冠,翩翩然越步进来。脚下走得十分轻快,可脸上疏无半分笑意,一对凤目不怒自威,直直地盯着容与。

    心里咯噔一响,也不敢再怔愣下去,容与转到他面前按规矩请安,只是满腹狐疑,不解他为什么突然跑出京城南下扬州,且路遥千里自己竟一点没有风闻,难道是自己差事办得不妥让他不满意?可方才那折子还夸他做得好……然而面色不豫又是为什么,自己究竟做了什么触了他的逆鳞……

    沈徽居高临下,也不叫起,只冷冷道,“见到朕你很惊讶?这儿是大胤疆域,扬州又属南直隶,太/祖就在离此不远的南京城,朕来这里很稀奇么?”

    被他这么质问,容与浑身上下都绷紧了,极不自在。但也知道他说的不错,南京是陪都,皇陵在此,他就算亲自祭拜也无可厚非,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要到哪儿去自然无须和任何人报备,更加不必对一个内侍言明。

    沈徽见他不说话,只是垂眼看着地下,跪姿一如既往的端正,腰身笔挺,仿佛堵着一口气似的,心里直觉好笑。这幅形容儿挑不出错,却也算不得乖顺,试问内廷哪个奴才瞧见自己面沉如水,还能这么平心静气,只怕早就匍匐在地叩首谢罪。

    他眯着眼睛打量,不过几个月光景,面前的人愈发清减了,低垂着脸,便看不见他清秀如画的眉眼,却让人不禁猜测,那下颌只怕尖得更厉害了。也难为这样一副文弱纤细的身板,办起差来竟也有些狭促的小伎俩。

    犹记得接到随行侍卫密报,曾写道:林容与慷慨陈词,不惜还礼坚拒扬州府上下官吏叩拜;只带随从一人赴接风宴,席间口风甚紧于关隘处只字不提;段洵几番试探,以名画诱之,林容与不为所动,以自己不解风雅为由搪塞。

    至于婉拒的那一番言辞,经侍卫半白半文的描绘出来,想到眼前人眨着澄澈的眼睛,一板正经胡说八道,扮猪吃老虎的模样,沈徽坐在御案后头都能笑出声来。

    原来也是会抖机灵的,竟是往日在深宫里,循规蹈矩惯了,才会让人以为他只有温良恭谦,却忘了他也不过才十八岁,是个内里活泼的少年人。

    心倏地软了下来,沈徽轻笑一声,“起来吧,朕不是来看你罚跪的。”

    容与怔忡片刻,低声谢了恩,起身还没站稳,又听他道,“林升出去,朕有话问你主子。”

    林升诺诺称是,大气不敢喘的退了出去,临去时看了容与一眼,眼神里满是担忧,好像在说,接下来和皇帝独处,十有八/九会是凶多吉少。

    沈徽走去书案后头,在容与方才坐过的地方坐下。见案头摊着自己批复的折子,许他可以在江南逛逛的字句映入眼,登时一笑,“朕准你四下走走,可有想好去哪里?”

    听声气比方才和缓多了,容与不敢大意,老实回答,“臣原想着上有天堂,下有苏杭,便想就近先去苏州转转。”

    沈徽歪着头,赞了句好,“你倒是会挑,朕刚好也想去那儿看看。”

    容与觑着他,忍不住问,“皇上第一站是扬州城么?还是从南京一路过来?臣实在是闭目塞听,竟不知御驾已近在眼前,只是……只是您此行可有紧要的事要办?”

    沈徽蹙了蹙眉,“朕搁下京里机务出来,自然是有要事。这个不与你相干。”顿了顿,又道,“朕一路轻装从简,并没叫地方官来见驾,本就有微服的意思,不怪你不知道。”

    这就是不苛责他没接驾之罪了?容与微微松一口气,转念想到他要和自己一道去苏州,原本轻松写意的一场出游,瞬间又变成了小心翼翼的陪同。自在肯定是没有了,他无声一叹,果真是伺候人的命,享福偷懒大概是跟他无缘了。

    “先前说起苏州,脸上还松快些。这会子听见朕要去,怎么笑模样都没了?”沈徽将他的表情尽收眼底,好整以暇的逗弄,便是此刻看着他脸上的局促不安,也觉得格外有趣儿,“朕没让你见驾,反倒是跑来看你,莫非你还有什么不足?”

    容与很想说当不起,然而还是垂首乖觉的应他,“臣不敢,皇上突然造访,臣只是一时没适应过来。既是要去苏州,臣请问皇上几时启程,可有什么差事要臣来办?”

    “你差事还没办够?”看着他被腰带勒紧的纤细腰肢,沈徽心里没来由一阵烦闷,“让你多吃些江南美食,朕的话总是不听,弄的越发不像样。罢了,朕年前还要赶回京里,明儿就启程去苏州,不过待上两天,朕特准你自在游玩,不必办差,也不必鞍前马后的服侍。”

    这两个不必一出,容与心中大石终于落了地,跟着一阵喜悦,虽是尽力掩饰,到底还是没太藏住,嘴角已不由自主弯起一道漂亮的弧度。

    沈徽盯着他,悠悠一笑,“少见你这么高兴,朕好像也是第一次瞧见,这就是常说的喜形于色了吧?”

    一句话提醒了他,容与忙敛了容,欠身道,“皇上舟车劳顿,想必也乏了。臣先伺候您安置,之后再打点明日路上所需。”

    沈徽唔了一声,站起身等着他上前宽衣,打水盥洗,其间倒也没有多余的话,只在看他铺床时,叮嘱道,“此行不许声张,明日卯时三刻出发,沿水路下到苏州,快去快回。要防着地方官员知道,以免扰民。另外,不许带旁人,除却护卫,只你跟着就是。”

第35章 行舟() 
皇帝出游,即使再轻装从简也务必要保证安全,只不过明面上看不见,扈从侍卫都隐在暗处罢了。就和既不让带旁人,又说不叫容与伺候一样,基本上是口惠而不实的空头支票。

    在河道上行船,虽是隆冬,好在今年江南尚算温暖,水域都还没有结冰。船行缓慢,两岸青山如黛,蒹霞苍苍,穿梭其间有扑面而来带着雾气的凉风。

    沈徽坐在弦舱里,手捧着容与才煮好的热茶,懒懒道,“昨儿睡的不好,这里的驿馆太潮湿,也不知这么些日子,你是怎么忍下的。”

    这话真让人无语,他那屋子里一夜炭火不断,为怕他不习惯江南气候,容与特地把被褥都先熏干爽了,又为没有暖床的宫女,特特的在被子里放了两个汤婆子,捂得暖和了才敢服侍他就寝。

    “朕就那么一说,并不是责怪你伺候不周,你紧张什么?”沈徽看他神情不安,禁不住调侃,“在宫里和朕说话,时不常还敢顶撞两句,到了外头反而规矩起来,是见过大场面,知道官场行走不易,伴君如伴虎了?”

    容与瞬时被噎了一下,伴君如伴虎是铁定的事实,然而无论如何不能当着他的面承认。

    认真说,沈徽待他是不错,谈平等当然过了,但许给他的特权不少,包括于私底下相处可以驳回他的话,这哪里是一般内侍敢做的事。可沈徽心思深沉,喜怒无常,对父母兄弟尚且无情,何况不相干的人。

    即便救命之恩不能忘,他也从不敢奢望沈徽能对他有顾念之情。他能做的,无非是让自己一直有利用价值,然后谨慎小心,不触犯这位皇帝,如此或可保命,或可过得相对轻松而已。

    “朕一句话罢了,要让你想这么久,不知如何回答?果真是比从前还如履薄冰,也不知在怕什么。”沈徽笑笑,看向舷窗外,“你心里还是觉得朕无情,连父皇、长兄都可以放得下,所以才会越想越害怕,是不是?”

    容与站在他身侧,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那里有岑岑碧水,青青远山,天蓝得像前世见过的海水,却又更通透,更澄澈,让人心绪宁和安稳。

    “臣不敢非议皇上,您是先帝指定的继承人,若不是有变故,也不至于防患于未然。”

    沈徽轻笑了一下,“防患于未然?你几时也这么想了,不是一直说,朕没必要和一个失败者太计较?”

    忽然间停住话,良久过去,才微微一叹,“父皇不喜欢我,是因为母妃的缘故。我是寤生儿,出生时险些累母亲死去,钦天监为我批过命格,说我一生亲缘薄,克尊长。我自小就和母妃不亲近,都是教养嬷嬷和奶娘陪着,想要见她一面,要请很多次旨,多数时候都会被拒绝,少数时候,只让我隔着屏风在外面磕头,问几句功课如何,身体如何,不疼不痒就过去了。”

    转着手里的茶杯,他倏忽一笑,“他们都以为远离了我,母妃就能长命百算,可是养第二个孩子的时候,还是胎死腹中,从那以后母妃便一直郁郁寡欢,召见我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些不虞,父皇都算在了我的头上,到最后也还是说我克死了自己的母亲。”

    容与静静听着,视线落在他的侧脸上,颌骨轮廓精致,鼻梁高挺,神情不见哀伤,反倒是有种淡淡的讽刺,只是眉稍到底还是染上些许不易察觉的落寞。

    恍惚间,心里像是有根弦被抽紧了似的。

    他们的前世今生何其相似,倘若他没有上辈子的经历,听了这番话也不过唏嘘两下。感同身受过又自不同,原来沈徽背负的一样也是原罪,只不过却是莫须有的那一种。

    不知道该如何劝慰,或许他需要的只是个聆听对象,容与没有说话,垂手站着,安静而专注的凝望他。

    “宫里后来还有过几个孩子,结果无一例外都养不活,不必父皇说,我也知道,这笔账迟早都要记在我头上。反观沈彻,则是万千宠爱于一身,在众人呵护下长大,母妃对他甚至比对我还好,更别父皇了。我想不通,只有加倍努力做好自己的事,拼命读书,学骑射功夫,希望父皇母妃能多看我一眼,多召我去说说话。可惜努力似乎没什么用,苦闷之下,我求助于我的老师,他于是告诉我,我应该成为一个对社稷有帮扶的亲王,为君主分忧的好臣子,这样父皇才会对我刮目相看。我听了他的话,请父皇给我机会,不惜力的承办差事历练自己,为的就是让他看到,我有能力做一个好臣子。”

    放下杯盏,他露出一记嘲讪的笑,“没过多久有传言喧嚣直上,说我借机排除异己,四处邀买人心,贪功越进是为争储位。父皇很不悦,对我连番敲打,甚至将我身边亲近的人一一降罪贬斥,让我痛失臂膀。可唯有我的恩师,却没有丝毫过失。那时候我才了悟,连他都是父皇精心挑选的,那一番劝我上进的话,原来别有目的,只是为了让我遭嫉,让我的所谓野心昭然于天下,让父皇更有借口打压。”

    “那时候我十四岁,想了又想,他是君也是父,我不得不低头。可我已名声在外,将来沈彻即位,怎能容下一个比他还通实务的藩王?与其惶惶不可终日,等着被诬陷被赐死,倒不如把命攥在自己手里。我韬光养晦,也学会不再相信。每个人对于我来说都可以是棋子,用过既可以丢弃——试想连师道尚且可以背弃,还有什么是值得相信的?”

    他长长一叹,其后缓缓笑起来,“原本以为世上再无君子,没人能守得住本心,不想居然让朕遇上了一个。从容不畏死,明明柔脆的不像话偏又那样强项,为了一点恩惠肯不顾性命,却坚辞不愿构陷旁人,心里的底线在权势富贵、生死荣辱面前竟能不动摇。这样的人倒也有趣儿,朕再想不到,他会是个默默无闻藏于内宫,毫不起眼充为仆婢之人。”

    万没料到话题兜兜转转,竟然落到自己身上,更没想到他会亲口说出对自己的感受,容与抿唇思量一刻,平实应道,“臣不过是顺势而为,也是做一点自觉该做的事罢了。”

    “是顺势而为还是顺心而为?”沈徽饶有兴致的笑看他,“朕心里有数。所以朕逼死了皇考,心里有愧,却不后悔!”

    说这话时,他眉宇间分明有一股睥睨世间万物的傲岸。容与心口微颤,他的确是为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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