黛安娜对接待员说:“我和琼斯先生有预约。黛安娜·史蒂文斯。”
“谢谢你。”
接待员对着一个话筒说了几句话,几分钟后,一位头发灰白、态度殷勤恳切的男子出来招呼黛安娜。
“我是罗恩·琼斯。我们通过电话。我知道在这样一个时刻一切是多么艰难,史蒂文斯太太,我们的责任是减轻你的负担。只要告诉我你的想法,我们将确保你实现自己的愿望。”
黛安娜迟疑地说:“我——我都不知道应当要求什么。”
琼斯点点头。“让我解释。我们的服务包括一具棺木,一场你们朋友参加的追思会,公墓的一块地皮,以及下葬事宜。”他踌躇了一下。“根据我在报纸上看到的你先生的死亡情况,史蒂文斯太太,你可能要为追思会准备一具关闭的棺木,以免——”
“不!”
琼斯惊讶地看着她。“但——”
“我要棺木开着。我要理查德能——能看见他所有的朋友,在他还没有——”她的声音消失了。
琼斯同情地端详着她。“我明白了。那么让我提个建议,我们有个手艺很好的化妆师,在”——他得体地说——“有必要的地方。行不行?”
理查德不会喜欢的,但——“好吧。”
“还有一件事。我们需要得到你想要你丈夫入殓的服装。”
她惊愕地看着他。“衣服——”黛安娜能够感觉到一个陌生人冰冷的手骚扰理查德赤裸的躯体,她打了个寒战。
“史蒂文斯太太?”
我应当自己为理查德穿衣服。但我不忍心看到他现在的模样。我要记住——
“史蒂文斯太太?”
黛安娜的喉头吞咽了一下。“我还没想过关于——”她的喉咙卡住了。“对不起。”她无法说下去。
他看着她踉跄地走出门,叫了辆出租车。
黛安娜回到家里,走进房间打开理查德的衣橱。两排架子上挂满他的西服。每一套都保留着珍贵的记忆。有理查德在他们画廊相识那天夜晚穿的浅棕色西服。我喜欢你的曲线。它们有着跟罗塞蒂或马奈的曲线相同的精致。她能放弃这套吗?不能。
她的手指抚摩着下一件。是理查德在野餐时穿的,那次他们淋了雨。
你那儿,还是我那儿?
这不是一夜情。
我知道。
她怎么能不保存它?
下一件是细条纹的西装。你喜欢法国菜。我知道有家法国餐厅棒极了……
藏青西服上装……小山羊皮夹克……黛安娜抱着一件蓝色西服,用两只衣袖裹住自己。我一件都不放弃。每件都是珍贵的回忆。“我不能。”她啜泣着,随手抓起一件,夺门而出。
第二天下午,在黛安娜的电话上有语音留言:“史蒂文斯太太,我是格林伯格探长。我想告诉你这里的各项手续都已办妥。我和达尔顿殡仪馆也已经联系过。你尽可随意地按自己的计划办……”短暂的停顿。“我祝你一切顺利……再见。”
黛安娜给殡仪馆的罗恩·琼斯打电话。“我得知我先生的遗体已经送抵你们那儿了。”
“是的,史蒂文斯太太。我已经让人进行了化妆,我们也收到了你送来的衣服。谢谢你。”
“我想——这星期五举行葬礼行吗?”
“星期五没问题。到时候我们会把一切必要的细节都处理妥当的。我建议上午十一点。”
三天以后,理查德将和我告别。直到我和他再次相聚。
星期四早晨,黛安娜正忙碌地准备着葬礼的各项细节,核对长长的来宾和送葬者名单,突然电话铃响。
“史蒂文斯太太吗?”
“是的。”
“我是罗恩·琼斯。我只想告诉你我收到了你的文件,并做了更改,正如你所要求的。”
黛安娜感到莫名其妙。“文件——?”
“对。送信人昨天送来的,连同你的信。”
“我没有送任何——”
“坦白说,我有点吃惊,不过,当然,是你的决定。”
“我的决定——?”
“我们一个小时前火化了你先生的遗体。”
第六章
法国,巴黎凯利·哈里斯如同烟花爆竹般在时装界绽放异彩。她二十五六岁,非洲裔美国人,肤色宛若融化的蜜糖,脸蛋是摄影师的梦想。有着聪慧温柔的褐色眼睛,性感丰满的嘴唇,可爱的长腿,和令人勾起情欲遐想的身段。她深色的头发刻意修剪成蓬松凌乱的发型,额头上还散落着几缕发丝。这年年初,《伊丽》和《小姐》杂志的读者把凯利选为世界上最美的模特。
她穿着打扮结束后,环顾这顶层楼房,一如既往,心头涌上一股神奇的感觉。寓所富丽堂皇。位于巴黎四区,仅供上流人士居住的城岛圣路易路。寓所的双开门通向一个典雅的大厅,大厅有着高高的天花板和柔软的黄色护壁,起居室里陈设着糅合了法国和英国摄政时期风格的家具。从平台上可以越过塞纳河,远眺对岸的巴黎圣母院。
凯利期盼着周末的到来。马克将带她外出,给她又一个喜出望外的款待。
我要你全副盛装,浓妆艳抹,宝贝。你会喜欢我们去的地方的。
凯利对自己嫣然一笑。她丈夫是世界上最棒的男人。凯利看了一眼手表,叹口气。我最好现在就动身,她想。展示秀还有半小时开幕。几分钟后,她离开寓所,沿走廊往电梯走去。与此同时,隔壁公寓间的门打开了,若塞特·拉普安特太太来到走廊上。她是个小羊脂球似的女人,对凯利总要说上一两句友善的话。
“下午好,哈里斯太太。”
凯利微笑。“下午好,拉普安特太太。”
“你今天真美,跟往常一样。”
“谢谢你。”凯利揿了揿电梯按钮。
十来英尺外,一名穿工作服的粗壮男人正在矫正墙上的一个安装物。他瞟了一眼两个女人,随即扭过头去。
“模特工作怎么样?”拉普安特太太问。
“非常好,谢谢你。”
“我一定要争取尽早到时装秀上去看你。”
“随便什么时候来,我都会很高兴为你做安排的。”
电梯到了,凯利和拉普安特太太走进去。穿工作服的男人掏出一只小对讲机,慌忙地对着它讲了几句,便迅速离开了。
电梯门正要关闭的一刹那,凯利听见她寓所里的电话铃声。她犹豫了一下。时间很紧迫,但可能是马克打来的。
“你先走,”她对拉普安特太太说。
凯利迈出电梯,搜寻钥匙,找到了,跑进家门。她冲到响着的话机前,抓起话筒。“马克?”
一个陌生的声音说:“南妮特?”
凯利大失所望。“我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请原谅。打错了。”
打错了。凯利放回话筒。就在那一刹那,一声巨响,整幢大楼都随之晃动。片刻之后,传来嘈杂的说话声和尖叫声。心惊胆战,她跑到走廊上去看个究竟。声响是从楼下传上来的。凯利跑下楼梯,当她终于抵达大堂时,她听见从地下室传出激动的说话声。
她忐忑不安地顺楼梯来到地下室,惊愕地站住了,她看见摔坏了的电梯和里面拉普安特太太血肉模糊的可怕尸体。凯利感到一阵眩晕。可怜的女人。一分钟前她还活得好好的,可是现在……而我很可能跟她一起死在里面。要不是那个电话……
一群人聚拢在电梯四周,远处响起警笛声。我应当留在这里,凯利愧疚地想,但我不能,我得离开。她看着遗体,低声说:“我很抱歉,拉普安特太太。”
凯利到达时装沙龙,跨入舞台门时,皮埃尔,神经质的时装协调人,正等着她。
他扑到她面前。“凯利!凯利!你迟到了!展示秀已经开始了,而且——”
“对不起,皮埃尔。出——出了很严重的事故。”
他惊恐地看着她。“你受伤了?”
“没有。”凯利闭了会眼睛。想到在亲眼目睹了那一切以后立刻走台,她感到反胃,但她别无选择。她是展示秀的明星。
“赶快!”皮埃尔说。“快!”
凯利朝她的化妆间走去。
今年最富权威性的时装秀正在康朋路三十一号,夏奈尔初创时的沙龙举办着。自由摄影师靠在前排座位边。座无虚席,房间后面都站满了观众,人人都渴望能在第一时间看上一眼下季度的流行款式。房间特为此事以鲜花和飘带装点起来,但没有人注意。真正的吸引力来自长长的天桥——一道流淌着色彩、美和时尚的河流。背景里有音乐伴奏,它缓慢的、性感的节奏更突出了台上的动作。
可爱的模特们优美地前后挪移的同时,扩音器里的画外音对台上的时装做着现场解说。
一名肤色浅黑的亚裔女子沿天桥走过来:“……一件边缘有缝线的缎羊绒上衣,配搭色彩绚丽的长裤和白衬衫……”
一名金发碧眼的苗条女子摇曳多姿地横穿过天桥:“……穿着黑色的羊绒高领套衫,配以白色棉布宽松长裤……”
一名姿态曼妙的红发女郎出现了:“……一件黑色皮夹克,和一条黑色茧绸长裤,配以白色针织衫……”
一名法国模特:“……粉色,三颗纽扣的马海毛上衣,粉色绞花编织高领套头衫和黑色带卷边的长裤……”
一名瑞典模特:“……藏青缎羊绒上衣和长裤以及紫丁香色软缎衬衫……”
接下来是所有人都翘首以待的时刻。瑞典模特下台了,天桥空了。扩音器里的声音说:“现在游泳的季节已经来临,我们隆重推出我们的最新款泳装。”
期待的情绪越来越高涨,在它到达高点时,凯利·哈里斯现身了。她穿着白色的比基尼,一副胸罩,微微遮盖了她坚挺、年轻的双乳,三角裤则紧紧地裹着臀部。当她风情万种地走上天桥时,产生的效果是催眠性的。随之爆发出一阵掌声。凯利莞尔一笑,以表谢意,她绕天桥一周,随即消失了。
后台,两名男子正等着她。
“哈里斯太太,如果我能占用你一分钟时间——”
“对不起,”凯利抱歉地说。“我必须立即换衣服。”她转身离开。
“等一等!哈里斯太太!我们是法警。我是杜讷探长,这位是斯丢努探员。我们必须谈谈。”
凯利停下脚步。“警察?谈什么?”
“你是马克·哈里斯太太,对吗?”
“对。”她内心突然充满焦虑。
“那么我很抱歉地通知你——你先生昨天夜里死了。”
凯利的嘴唇发干。“我先生——?怎么——?”
“很明显,他是自杀的。”
凯利的耳朵里发出一声轰鸣。她几乎听不明白探长在说什么:“……埃菲尔铁塔……午夜……字条……非常遗憾……深深的同情。”
这些词都不是真的。它们是零散的声音,没有任何意义。
“太太——”
我要你全副盛装,浓妆艳抹,宝贝。你会喜欢我们去的地方的。“一定是搞——搞错了。”凯利说。“马克不会——”
“我很抱歉。”探长密切注视着凯利。“你没事吧,太太?”
“没事。”但我的生活刚刚结束了。
皮埃尔匆忙赶到凯利面前,拿着一套漂亮的条纹比基尼。“亲爱的,你必须赶快换。没有时间浪费。”他把比基尼塞进她怀里。“快!快!”
凯利慢慢地让比基尼滑落到地板上。“皮埃尔?”
他惊讶地看着她。“什么?”
“你穿。”
一辆豪华轿车把凯利送回寓所。沙龙的经理要派人陪她,但凯利谢绝了。她想要一个人待着。此刻,当她走过大门时,凯利看见了物业管理员,菲利普·桑德尔,和一个穿工作服的人,被一群住户包围着。
一名住户说:“可怜的拉普安特太太。多可怕的事故啊。”
穿工作服的男子举起一根粗电缆的两个参差不齐的断头。“不是事故,太太。有人把电梯的安全闸拧断了。”
第七章
凌晨四点,凯利坐在椅子里,茫然地望着窗外,她的脑子飞速地旋转着。法警……我们必须谈谈……埃菲尔铁塔……自杀,字条……马克死了……马克死了……马克死了。这些词变成一首挽歌,随凯利的脉搏跳动。
她看见马克的身体向下滚落,滚落,滚落……她伸出胳膊,就在他撞击到人行道前的一刹那把他抓住了。你死是因为我吗?是我干了什么吗?是我没干什么吗?我说了什么吗?我没说什么吗?我在你离开时睡着了,亲爱的,我没有机会说再见,没有机会吻你,告诉你我多么爱你。我需要你。我不能没有你,凯利想。救救我,马克。救救我——像你一贯那样救救我……
她坠入往事的泥淖,回想起遇见马克前的情景,那些可怕的往昔岁月。
凯利出生在费城,埃塞尔·哈克沃思,一个为城里最显赫的白人家族干活的黑人女佣的私生子。家族的父亲是法官。埃塞尔十七岁,很美,而彼特——特纳家金发碧眼的二十岁公子,看上了她。他诱奸了她,一个月以后埃塞尔发现自己怀孕了。
她告诉彼特时,他说:“那太——太好了。”随即跑进父亲的书房去告诉他这个坏消息。
第二天早晨特纳法官把埃塞尔叫到书房里,“我不想要一个婊子在这幢房子里干活。你被解雇了。”
身无分文,一字不识,又毫无手艺的埃塞尔在一家工厂里当清洁女工,起早摸黑地工作养活她初生的女儿。五年后,埃塞尔用积攒的钱,买下一栋破旧的木板房,开了家专供男人寄宿的小旅馆。埃塞尔把房间分别改成一间起居室、一间饭厅、四间卧室以及一个狭长的堆放杂物的小房间,凯利就睡在那小房间里。
自那以后,一连串的男人不停地进进出出。
“他们是你的叔叔,”埃塞尔告诉她。“别打扰他们。”
凯利很高兴她有这么大的一个家,直到她长大以后才明白他们都是陌生人。
凯利八岁时,一天夜里她正睡在黑咕隆咚的小房间里,突然被一个粗声粗气的耳语声惊醒:“嘘!别出声。”
凯利感到她的睡衣给拉了起来,她还来不及抗争,她的一个“叔叔”就已经爬到她身上,用手捂住了她的嘴。凯利感觉得到他用力分开她的两条腿。她试图挣扎,但他压着她。她浑身充满剧烈的疼痛。他是残酷无情的。她默默地尖叫,唯恐自己晕过去。她被困在可怕的黑屋子里。
最后,在似乎经过了整整一个世纪之后,她感到他一阵痉挛,然后退出。
他压低嗓门说:“我走了。你要是告诉你母亲,我就回来杀了她。”他转眼就不见了。
下一个星期几乎无法熬过去。她无时无刻不遭受着巨大的疼痛的折磨,但她想尽办法疗伤,最后疼痛减退了。她想告诉母亲发生了什么,但她不敢。你要是告诉你母亲,我就回来杀了她。
事情只延续了几分钟,但那几分钟却改变了凯利的一生。她从一个年轻的、梦想婚嫁生儿育女的姑娘变成了一个深感被玷污、遭羞辱的人。她决定再也不会让男人碰自己。另外,在凯利身上还发生了一个变化。
从那一夜起,她开始怕黑。
第八章
凯利十岁时,埃塞尔差她干活,在小旅馆里打杂。凯利每天早晨五点钟起床,打扫厕所,洗刷厨房地板,帮忙给寄宿者准备早饭。放学后她洗衣服、拖地板、除尘、协助烧晚饭。她的生活除了冗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