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干嘛要知道?你认为我只是个小婴儿,不能独自来海边?去你的,我高兴到哪就到哪。”
“你高兴去哪就去哪,但你无处可去。”
他俩四目相接,孩子瘀青的眼里,闪过一丝孤独与创伤。它们是那么的深沉,令乔心中为之一震。那是每个人在十四岁的年龄都历经过的。“无处可去?那是什么意思?”
乔觉得他们之间已产生微妙的联系,他与这个问题儿童之间的一道门已然开启。只要他能跨越那道鸿沟,就可改变他们的命运。
但他自己的生活就像海边被遗弃的贝壳一样空洞。他没有信仰可以与人分享,没有智慧可以传授,没有希望可以布施,而且身无恒产。他是个彻底的失败者。
忽然,男孩从乔的手中夺走那二十元大钞。当他嘲弄地重复乔刚说的话时,脸上的表情是挪揄多过微笑。“她们是女人,”他边退边讲,“只要你把她们挑逗起来,她们全都变成了婊子。”
“我们是禽兽吗?”乔怒叱地问,但那孩子在听到问题之前,就一溜烟地跑出了洗手间。
虽已洗了两次手,但还是觉得胜。他想回到洗手台,但六条大汉现在正挡在前面围着蟑螂。
拥挤的洗手间里换热难当,乔已开始汗流泱背,污浊的空气几乎要把人的肺腐蚀掉了。水气凝结在镜面上,反映出这群闹烘烘的人,一个个都不似血肉之躯,而像是来自炼狱的鬼差。
赌兴正浓的赌徒们个个手握着钞票,对着蟑螂大声吆喝。他们的声音听在乔的耳里,犹如撕裂他心灵一般的尖叫声,使他更加头痛欲裂。
他推开两个人,挤到圈子中间,一脚踏在蟑螂上,结束了它可怜的小生命。
他的闯入,引起一阵错愕。乔转身离开这群人,不断地甩着头,但那尖锐的声音仍在脑海震荡。他朝出口走去,极欲在他爆炸之前离开这个地方。
当赌徒们从惊愕中回过神来,他们怒声叫嚷,正气凛然,就像一群虔诚的教徒,被一个邋里邋遢的醉汉跑到圣殿他们面前呕吐而激怒到一般。
其中一个一把捉住乔的手臂将他扭转身来。“老兄,你他妈的搞什么呀!”
“放开我。”
“我正在赢钱你不知道呀,老兄。”
陌生人湿答答的手抓着乔,又脏又短的指甲,为了防止滑脱,几乎就快掐到肉里去了。
“放开我!”
“我正在赢钱!”这家伙又重复一遍,他的嘴因愤怒而扭曲,干裂的嘴唇沁出一丝鲜血。
乔瞬间抓住这个赌徒的手腕,把他的一根手指往后扳,只见这家伙圆睁双眼,痛得厉声尖叫出来。乔把他手臂扭到背后,整个人往前一推,脸紧贴着厕所门板上。
乔满肚子的怒火早就想发泄一下了,先前跟那十来岁小家伙的谈话,让他觉得沮丧到极点,现在怒火又被燃起。他不知道为何会如此做,这些人铁石心肠与他何干。就在他意识到自己有点反应过度时,他已经把那家伙的脸重重地撞在门上一次、二次、三次了。
乔怒气仍然未消,他血脉愤张,一股原始的暴力在他体内流窜,但他仍清楚自己已失去控制。他松开那赌徒,那家伙倒在厕所的地板上。
乔全身战栗着,是因为盛怒,也是因为对自己的怒气感到恐惧的缘故。他倒退几步,直到水槽挡住了他的去路。洗手间里其他的人,都避他避得远远的不敢吭一声。
赌徒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身下压着的是一张张一元。
五元赢来的钞票。血从他干裂的嘴唇滴到他的下颔。他一只手捣住左边与门相撞的脸。“那只是一只蟑螂,天啊,只是一只烂蟑螂啊!”
乔很想对他说抱歉,但说不出口。
“你怎么能为一只蟑螂撞烂我的鼻子?只为一只蟑螂就撞扁我鼻子?”
乔倒不是为他的所作所为感到难过,因为这家伙本来就是罪有应得,他是为自己变成如此可悲得如同行尸走肉而难过。
乔走出臭气熏天的屋子,海风迎面吹来,似乎也无法使龌龊的世界变得更清新些。虽然在大太阳底下,他仍颤抖不已,因为一丝懊丧的悔意正在胸中渐渐升起。
乔左躲右闪地避开在沙滩上晒太阳的人群,朝他的毛巾及清凉的啤酒走去。他还惦记着那个穿花红夏威夷衫的苍白汉子,他没停下来,也没回头看,只是蹒跚地在沙滩上向前走。
他不再对跟监的人感兴趣——如果他们真的是在跟监他的话。乔想不通他们为何会对他感兴趣,如果他们是条子,那一定是蠢蛋,竟把他误认成某人。他的生活中不需要这两个家伙。要不是束马尾巴的男孩提醒他,乔根本不会注意到这两个人。他们很快就会发现认错人了,然后呢,去一头撞死吧。
乔的周围来了更多的人潮,他想收拾一下然后离开,但并不准备到墓园去。因为在洗手间发生的事,搅乱了他的心情,喝下去的两罐啤酒也白喝了。
于是他又躺回毛巾上,一只手伸向冰桶,倒不是拿啤酒,而是拿了一块半圆形的冰块放在额头上。乔凝望着大海,一波波绿色的浪潮,像是一部巨大机械一排排的齿轮。
浪花反射着太阳的金光,犹如通过电极的电流所产生的火花。
大海是永不休止的机器,它无忧无虑地亘古长存,为无数的骚人墨客所歌咏,但它却不知人间的激情、苦难与承诺。乔认为必须学习这冰冷的机械世界,因为无需理解它那无意识的运作。毕竟,一个钟不需为走得太快而负责,织布机也不需为自己织出的布被刽子手拿来当面罩而被指责。他如果能适应机械世界的冷漠,对于人世的生死无常不再关心,那么,他终将获得平静。
也许这只有铁石心肠的人才做得到,但乔目前唯一希望的就是停止焦虑,不再噩梦连连、牵肠挂肚。
两个刚到的女孩,在离他二十尺远的地方铺下她们白色的海滩巾。其中一个有着一头耀眼的红发,身穿绿色的比基尼泳衣,泳衣小得连脱衣舞娘看了都会脸红。另一个褐发的女孩,跟她的朋友一样的标致。
红头发的女孩是俏丽的短发,另一个则是长长的揭发。
无疑地,这必是为了便于隐藏戴在她耳朵上的通信设备。
对二十几岁的女人来说,她们似乎显得太聒噪而且孩子气了一些,就算她们没有长得这么漂亮,这样旁若无人的言行,也是会引人侧目的。只见她们懒洋洋地轮流用防晒油替对方抹背,嘻嘻哈哈地像在拍成人电影,吸引了沙滩上每一个异性的眼光。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策略了,没有人会怀疑他被两个穿得如此少的特务监视。她们不会像穿夏威夷衫的那两个男人一样容易穿梆。修长的大腿、深深的乳沟及浑圆的臀部,她们似乎是为了迎合乔的品味而被挑选的,以诱使他会和她们攀谈。如果这是她们的任务的话,那她们就失败了,美色对乔是起不了作用的。
过去的一年里,他偶尔也会有性的幻想及冲动,可是每当勾起对妻子深刻的记忆,她曼妙的娇躯及火样的热情时,他不可避免地就会联想到在科罗拉多的坠机情形,那烟、火以及死亡,所有欲念就会立刻烟消云散。
这两个女人会让乔分心,是因为他恼火她们找错对象了。他考虑走过去告诉她们所犯的错,可是经过洗手间的暴力事件之后,他变得焦躁不安,现在他是强压怒火,但他不知能控制多久。
浪潮冲上沙滩,成为雪白的泡沫,然后退去,再涌上来。乔看着这永无休止的浪潮,心情逐渐平复。半小时后,啤酒终于没了,乔这才准备动身前往墓园。
那两个身穿比基尼装的美娇娘,正被两个小伙子所吸引。好在有太阳眼镜掩护,乔可以看到这两个娇娃喜欢这两个男孩其实是装出来的,因为她们没戴墨镜,当她们和对方打情骂俏时,还不时地向乔这边偷瞄。他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这个荒唐之地。放了一些砂在鞋子里,这样他才会将大海的冷漠谨记于心。
但他仍好奇究竟是哪一个警察单位能有如此的绝色美女,他也认识一些霹雳警花,她们也都美丽而性感,但这两个,似乎早已超过电影明星的标准。
到了停车场,他预期穿夏威夷衫的两个男人会在监视他的车。果真如此的话,他们倒是隐藏得很好。乔将车驶出停车场,右转上了太平洋海岸公路,看看后视镜,他确定没被跟踪。
从威尔夏林荫道上圣地牙哥公路,再北转凡吐拉高速公路后向东行。地驶离凉风习习的海岸,进入火炉般懊热的圣弗兰多峡谷。在八月的骄阳下,这些郊区的房子被烤得像是刚出窑的陶器。
三百亩的缓坡浅谷及宽广的草地,构成了这座死者之城的纪念公园,洛杉机人的葬身之地。园区被弯曲的道路分隔开来。名演员与小推销员同葬于此,摇滚巨星与记者的家人比邻长眠。
乔经过两个正在举行的小型葬礼,路边停放了许多车,草地上摆了几排折叠椅,坟土是用绿色的防水布覆盖住的。
两处坟地的悼丧者,都弓腰驼背地坐着。一身黑色的丧服都快把他们闷死了。酷热加上思及自己也来日无多的想法,更使他们个个悲从中来。
乔将蜜雪儿和女儿们葬在一个缓玻边,上有石松及月桂的浓荫覆盖,松鼠在晴朗的日子,会在草地上互相追逐。黄昏时分,野兔也会走出洞穴。他相信他挚爱的王个女人会喜欢这里,喜欢这里微风掠过树稍的沙沙之声。
在离开第二处葬礼很远的地方,乔熄了火,在华氏一百度的高温下,他在静静地培养勇气。当他开始缓步爬坡时,他几乎不敢朝她们的墓地看一眼,因为那会使他感到挫折,进而掉头离去。
已经整整一年了,每次他来凭吊,看到的似乎不是墓地,而是在陈尸间里残缺不全的尸块。他不知道还要多久才能抚平心里的伤痛。
他低垂着头,像是一匹识途老马,循着旧日的道路回家。因为如此,所以也就没注意到坟墓旁边有个女人,直到离她十或十五尺远时才赫然发现。
她站在松树的阴影里,手里拿着拍立得相机,背对着乔正在拍摄和地面平齐的墓碑照片。
“你是谁?”他问道。
那女人没听见乔的话,也许是他声音太小,也许是她大专注于拍照。
乔走近了一点又问:“你在干什么?”
这下她才吃了一惊,转过身来面对着乔。
她的身材娇小但看起来像是还满矫健的样子。一条牛仔裤和黄色棉质罩衫,浅褐色的皮肤,乌溜溜的杏眼,似乎有亚裔的血统。一头浓密自然的直发漆黑发亮,使她更像亚洲人。但她的骨架却完全不像黑人,平顺的眉毛,高耸的颧骨有着极优美的弧线。看来她比乔大一些,约四十出头,但她眼中流露出的天真烂漫,以及坚强容貌下隐约显现出来的孩子气,又使她看来比乔还年轻。
“你是谁?你在这儿做什么?”他又问了一次。
她朱唇微启,似乎想要说什么,但因太惊讶而说不出话来。她像个幽灵似的注视着他,然后伸出一只手,轻抚乔的面颊,乔也没有抗拒。
起初,他认为她眼中是讶异的眼神,但在温柔的触摸下,乔再望她一眼,才了解那其实是悲伤与同情。
“我还没准备跟你长谈。”她的声音轻柔似仙乐。
“你为什么要照……她们的坟墓?”
她两手紧握着相机说:“时间到了我会很快再回来,别沮丧,你会像其他人一样见到的。”
刹那间,乔觉得她是个幽灵,因为她的抚摸是那样的轻柔,几乎不像是真的,只是一种灵波的触动而已。
但那女人本身却是实实在在的在他眼前,个子虽小,但活力十足,比今天的任何事情都要真实,比蓝天、绿树、八月的骄阳及花岗五都还真实。她虽然静静地站在那里,却好像一步步的正在逼近乔。她站在树荫里,却比阳光下的乔还要明亮。
“你还好吗?”她问。
乔茫然地摇头,算是答覆。
“不好。”她轻声自语。
乔望向她身后的花岗石及铜牌。他似乎听到自己从很远的地方说:“永别了。”像是说给他的妻女听,也像是在说自己。当他将注意力转到这女人身上时,发现她正凝望自己后方的远处。此时响起一阵跑车的引擎声,她眯起眼、蹙着眉头,乔本能地转身察看究竟是什么事情在困扰她。只见一部白色的福特货车,沿着他的来时路正风驰电掣般地驶近。
“混蛋!”她低声咒骂。
乔再转回身时,那女人已经越过斜坡朝山边跑去。
“喂!等一下。”
但她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跑。
乔急起直追,但体力不如人,似乎她本就是长跑健将,乔造了几步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只怪天气太热,他不可能追得上她的。
货车的挡风玻璃反射着刺眼的阳光从乔身边呼啸而过,那女人在成排的坟地之间穿梭,货车则与她奔跑的方向平行地追赶着。
乔朝他山下的车子奔去,也不确定自己要干嘛。也许他该追过去,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一阵刺耳的紧急刹车声,那辆货车就在他的喜美车前五。六十码的地方嘎然停住,在路面上留下两道刹车痕。两扇前门砰然打开,跳出两个穿夏威夷衫的男人,朝那女人追去。
乔惊讶得整个人傻住了,从圣塔莫妮卡开始,他敢确定没被任何车跟踪,尤其是白色货车。但他们就是有办法知道他会来墓园。
由于这两个人的目标不是乔,而是像猎狗一样的追逐那女人。因此他们在海边监视乔,倒不是对他有兴趣,而是希望他今天会在某处与她接头。
那女人才是他们的猎物。
该死的,他们一定也监视过他的公寓,一路从那里跟踪到海边。
这么说,他们已跟监他好几天了,也许有好几星期。他离群索居也实在太久了,每天只会茫然度日,根本就没注意到这些人潜伏在他的四周。
而她是谁?他们又是什么人?她为何要拍摄坟墓的照片呢?
那女人在一百码外往东奔跑着,她跑在夹道的松林树荫下,棕褐的皮肤与阴影浑然一色,但黄罩衫却暴露了她的位置。她朝着山顶一路奔去,似乎对地形相当熟悉。这附近除了乔的喜美及那辆福持货车外,没停放任何其它的车辆,她也许是徒步进墓园的。
从货车下来的两个男人,离她有一段距离。其中穿花绿衬衫的高个子,仗着腿比那女人长的优势渐渐追上她。那矮个子虽被抛在后头但仍穷迫不舍。他疯狂地朝坡顶奔去,途中被碑石绊倒了两次,他爬起身来继续往前追。像是闻到血腥的动物,狂乱地追逐猎物一般。
在修剪整齐的墓园前面,是另有一番自然景观的山色:浅色的砂地、泥板岩的山壁、枯黄的草坪、发出异味的蔓藤、豆科的灌木丛、发育不良的石南灌木,盘根错结的矮橡树。荒凉的峡谷延伸至格立佛天文台的上方,和洛杉矾动物园东边的一块不毛之地,那里杂草丛生,毒蛇遍地。
她若能在被抓之前跑进草丛中,而且仍能认清方向,那就可利用曲折的小径摆脱追逐的人。
乔朝白色的货车走去,他可能会在车上发现些什么。他希望那女人能逃得掉,虽然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同情她。她也许是个犯案累累的通缉犯,罪大恶极,无理不容。可是她看起来不像,声音听起来也不像。
但这就是洛杉矶,在这里,一个看来规规矩矩的孩子,会用猎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