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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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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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从老兵的腮上屁股上拔出粗壮的子弹头,跟孩子的鸡鸡那么大。
    “这是啥东西,这是子弹吗?”
    老兵们说:“这是苏联的水连珠步枪子弹。”
    大家都笑了,“苏联人把子弹造得这么大就是为日你狗子①呀!”
    ①狗子:西北方言,屁股眼。
    老兵们就这样成了英雄好汉。最惹人眼的是那些西域来的骏马,在河州的山
川大沟里奔跑,长鬃飘拂,叫声悠扬,老人们情不自禁叫起来:“这就是汉朝皇
帝要找的天马呀。”
    马步芳马步青的兵将看见这些马,老远站住,低下头,都是穿军装扛钢枪的
军人,把兵当到这个份上太有意思了。
    马步芳也见过几回伊犁马,羡慕得不得了。后来从新疆逃难到青海的哈萨克
人给他送来伊犁名马;他骑上转几圈,转着转着就在马背上发呆。
    “挨毯的马仲英呀,你娃这辈子把威风可是耍扎了。”
    马步芳吐几口干唾沫,回到办公室查地图,日本人绘制的五十万分之一的军
用地图,天山南北尽收眼前。跃马天山的梦想只能留在脑壳里,白手套在手里轻
轻地拍打着。
    尕司令的消息是卫兵带回来的。只回来一个卫兵,没骑马,拄着一根枣棍,
是沙漠里的沙枣树杈。他走到大夏河边,没人的地方,赤条条地下去洗身子,跟
剥了层皮一样,从河里上来一个新崭崭的人。坐地上望天呢,望了一顿饭的工夫,
好像吃了天上的云。心满意足,抖开羊皮袋子,换上一身新军装,一个干净利落
的尕司令的卫兵,腰上别着一把奇怪的手枪。他直直走到尕司令家。
    尕司令的夫人在里屋呆着,她隔着门帘听得清清楚楚:丈夫去了苏联,下落
不明,队伍被打散了。卫兵只管跟老人谈话,没看见里屋门帘里边的人。卫兵说:
“苏联人心瞎②着哩,尕司令怕是活不成啦。”卫兵交给老人一样东西,说了几
句安慰话就走了。
    ②瞎:西北方言,坏,黑。
    她不知道自己是咋走出去的。婆媳互相望一眼,就动手解那件东西,一层一
层裹在羊皮里,羊皮软得跟绸缎一样,最后一层果然是绸缎,和田地方出产的名
贵绸缎;解开绸缎,里边是一块玉佩,跟一团月光一样,像从月亮的心里掏出来
的月精,在大白天里都能现出亮光。婆婆说:“这是和田的玉石,你男人给你留
下的宝贝,你收下吧。”老人平静得跟水一样,和田的月光玉把光打到老人脸上,
老人说:“这是前定的事情,谁也没办法,留下这么一个宝贝也是咱的一个向往。”
    她开始收拾东西,到了晚上,安顿全家吃好喝好,她把她的主意告诉老人:
“阿娘我走呀,我把屋里安顿好啦,我问候不成你老人家啦,我给你老人家磕头。”
她跪在地上给老人磕头,“往后屋里的事情就托给老三媳妇啦。”
    老人惊讶得说不出话,媳妇要做的这件事太大了,老人心里清楚媳妇要做啥,
老人还是惊讶得不得了。
    媳妇从容大方,跟个将军一样,“我男人我知道,我男人没死,我寻他去呀,
孟姜女能寻到长城,我就能寻到昆仑山。”
    “娃娃呀,从古到今,出阳关走西域都是男人里的男人呀。”老人揪住面纱
捂住脸,“娃娃呀,你男人的卫兵都回来啦,他本人没回来,你还不明白吗?”
    媳妇不说话,媳妇给孩子喂奶。孩子已经两岁啦,早断奶啦,孩子的记忆里
还有这么一对热奶头,孩子咬住他阿娘的热奶头,不知世上发生了啥大事情,眼
睛睁得圆圆的望阿娘的脸。
    媳妇这么抱着孩子坐了一整夜,孩子睡得很熟。天色发亮,天从东方一点一
点走近,往西方走。她把睡梦里的孩子放到被窝。她在天光落下来之前,把院落
扫净,洒上清水,做好早饭,给老人请个安,夹上个小包袱就出去了。
    老人实在是迈不动她那双腿,老人知道娃娃走到那面坡上了,知道娃娃爬上
那条沟了,河州的深沟大壑男人走得,女人也走得。媳妇小小的身影一起一落,
河州城就远了,老人的耳朵反倒清晰起来,老人隐隐糊糊听见沟梁上回旋起来一
个女子的声音,河州地方的乖女子都能唱这么个调调子:
    怀抱上人头手提上刀舍上性命与你交。
    你死我亡心扯断,妹子不死不叫你受孤单。
    佩着月光玉的女子历尽艰险,一直走到玉的产地和田,居住在昆仑山与塔克
拉玛干沙漠之间的小村庄里,孤身一人,守着一个干净整洁的黄泥屋子。没有人
知道她的身份。当地的老人只记得她曾是一个美丽的女子,空手来到这里,给人
捻羊毛,做鞋帽度日,后来置了屋子。一个孤身女子,严守妇道,美丽红润,直
到高龄,丰韵犹存,当地的维吾尔人、汉人、回回都说她是心中有神的人。人们
还知道她的丈夫活着,在遥远的异国他乡,由于种种原因回不到故乡。一个如此
热爱丈夫的女人,很容易被和田人所敬重。人们想象着她的丈夫,那一定是个男
人里的男人,一个魁力无穷的汉子。
    她的口音是河州口音,和田人很熟悉遥远的河州,民国以来的新疆,从杨增
新到金树仁到马仲英都是从河州地方来的,可谁也把她跟马仲英想不到一起去。
她微笑着任凭大家去猜测。她身上活着两个人,这就是她的幸福所在,也是她跟
大家的区别。她偶尔也跟大家谈起河州,她说那是她娘家,女人对娘家的记忆总
是有限的,一个好女人在出嫁以后跟河流汇入大海一样,总是慢慢地融入丈夫的
生命。
    “你是我们和田人。”
    “我在和田活了几十年了,我肯定是个和田人,因为我丈夫是和田人。”
    “你丈夫是干什么的?”
    “他是个了不起的工匠。”
    她吃了一惊,叱咤风云的尕司令一下子变成了采玉石的手艺人,跟淘金客和
跑生意的驮夫一样,走西口的男人都是这种角色。她相信丈夫找到月光玉的时候
肯定被美丽的群山打动了。高高的昆仑山,寸草不生,冰雪覆盖,连绵起伏的群
山只产美玉和安宁,血性男儿来到这里都会收心的。和田人是那么平和,不管男
女老少眼神里都闪烁着世所罕见的宁静,在太阳底下流动着清凉的月光,这就是
和田人。穿越死亡之海的人来到这里,就身不由己地渴望月光之夜,渴望月光的
洗礼。塔克拉玛干里既有高僧的足迹又有伊斯兰圣徒的麻扎①。美玉在群山顶上
闪闪发亮,连太阳也要收敛其光芒,跟个熟睡的婴儿一样漂浮在大漠上空。
    ①麻扎:伊斯兰教徒的墓地。
    丈夫一生渴望荒漠里的大海,大海就在这里。从河州高原奔突而起的血性汉
子们,一路冲杀,就是为了这么一片安宁平和的土地。
    她唱了一首《白牡丹令》,在河州女人的梦想里,女人的情爱会变成戈壁上
的牡丹。她肯定是河州第一个来到戈壁沙漠的女子,她唱完《白牡丹令》,她就
不是河州人了,她开始和田的生活。在和田人的宅院里,有高大的白杨,有火红
的玫瑰。她第一次看到玫瑰时,忍不住拉紧盖头,那么热烈的一簇红花,怒放在
太阳底下,毫不掩饰它们的美丽!凭女人的细心她直感到这里是黄土的故乡,粗
砺的黄土有一千丈一万丈,也是大风从昆仑山下吹过去的。瞧一眼沙石里生长的
玫瑰,泼辣的玫瑰与静谧的玉石,多么奇妙的结合!我的丈夫,我给你唱和田的
玫瑰。她唱出很地道的南疆民歌,在维吾尔歌曲的热烈中夹杂着黄土高原的静穆
和神秘,她竟然唱出了祁连山;祁连山里也有玫瑰花,这是她做梦也想不到的。
    7
    在祁连山的深处,有个神马谷,那是骏马的归宿之地,马的灵骨化成一片沃
土,生长出如血的玫瑰。女人所吟唱的玫瑰绝不是梦幻,是真实的存在。她的丈
夫跟着大阿訇来到这里时也大吃一惊,荒山野岭中的玫瑰园,很容易让人怀疑整
个世界的荒谬。丈夫那时只有十几岁,竟然从鲜花中间到一股呛人的血腥味。大
阿訇告诉他:“那是你的血,血注定要归于大海,在入海之前血必将散发芳香。”
    “可我的血没有芳香。”
    “那你就去泅渡苦海,苦海的波涛可以去掉血液的异味生发出生命的芳香。”
    “老人家的话不像是穆斯林,倒像个高僧。”
    “真主也讲仁爱,没有博大的爱慕,生命还不如一粒露珠。”
    “我很想做玫瑰花上的露珠。”
    “你可以拥有这本书了,这是生命之书。”
    她的丈夫马仲英打开《热什哈尔》,首句是这样描述生命的:当古老的大海
朝我们涌动迸溅时,我采撷了爱慕的露珠。在那一天,黄土不再干燥,荒山野岭
不再让人绝望,岁月之河随风而逝又随风而来,生命不再与时间偕亡,回旋于深
沟大壑中的沉痛悲壮和苍凉顷刻间充满滚烫的诗意……就是这个少年,孤独的荒
原骑手,在这一天变得从容不迫,目光冷峻。他不再叫马步英,他的弟弟也把名
字改了,他们兄弟从这个血腥的家族中脱离出来。反叛之路近在眼前。
    早晨出操,马步芳喝令马步英出列,连喝三声没动静。值日官说:“马步英
马步杰改名了,他想做马家军老大。”马步芳又喝一声:“马仲英出列。”马仲
英出列立正敬礼,报告全营官兵人数。
    马步芳开始训话,训到最后,朝前排士兵一顿耳光,然后命令马仲英照他的
样子干。马仲英毫不犹豫,搧七兄弟耳光,搧得货真价实。
    弟弟马仲杰问他,“为什么不给马步芳一点颜色看?”马仲英说:“他是师
长,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我带头违抗军令,以后怎么带兵?”在武备小学时,
他就是一名优秀军人了。马仲英说:“违背自己的意志也得服从命令。”
    马步芳似乎洞察了他的心思,发往十一营的命令不按马家军的规矩办,而马
仲英一一照办。马仲英说:“他在摧残我的意志,经常违背自己的意志就会变成
一条狗。”
    大灰马把他驮进峡谷,眼看就要融入野马群了,他大吃一惊,拉紧马缰。大
灰马昏头昏脑紧追不放,那些野马裂开一个缺口,迎接大灰马。他不能再犹豫了,
短刀哗插进马臀,大灰马打着吐噜放慢步子,刀刃开始痛饮马血,发热变软融化;
所有的钢刀都熬不过血液。
    马仲英把遭遇野马群的情景讲给大家听,大家忧心忡忡,“马家军不容咱,
以后只怕当野马了。”“马步芳只要骡子不要马,咱当野马专咬他。”
    尕司令和大灰马回到兵营,宁海军官兵一拥而上,他们认出这是传说中的神
马。大灰马轻轻跑起来,四蹄如铁,眼含神光,鬃毛飘逸,威风凛凛。大家纷纷
拔出河州短刀向尕司令致敬。
    马步芳在司令部里看得清清楚楚,宁海军万余官兵没有抽军刀没有行军礼,
而是用古老的骑手礼仪向马仲英致敬。军刀是长官的,河州短刀是骑手自己的。
吹号时,骑手没有唱军歌,他们唱那支淳朴悲凉的好汉歌:
    四股子麻绳背扎下,老爷的大堂上吊下;钢刀子拿来头割下,不死时就这个
闹法!
    马步芳吩咐亲信盯紧马仲英,亲信们说他没犯军纪不好弄。马步芳大叫:
“给我盯紧一点。”
    亲信们紧紧跟在马仲英后边,一直跟到雪山深处。他们回来报告马步芳,
“马营长在观天象。”
    “他是诸葛亮?”
    “马营长什么都看,上至天文下至地理,好像那里边藏着什么秘密。”
    “他难道是先知?”
    “他确实有先知那种罕见的真诚。”
    “他真诚别人就虚伪啦。”
    马步芳骗腿上了马,夸夸夸向群山跑去,亲信们跟在后边。在群山深处,他
们看见了尕司令。那里开满红红的玫瑰,马步芳惊呆了。
    马步芳叫起来,“如此粗糙的地方竟然长出玫瑰花,真不可思议。”过了一
会儿,他又说:“马仲英造反你们咋办?”
    “我们听军长调遣。”
    “有你们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马步芳和他的亲信赶到山下时,野地里的玫瑰花全都调落了,谁也不知道马
仲英去了什么地方。
    只要是生长玫瑰花的地方,人们都能看到尕司令那张感人至深的面孔。他孤
独地骑在马背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日复一日去冰川里冒险,不带一个
卫兵,甚至连最亲的兄弟也不带。他独自一人徜徉在冰山里,仿佛万年不化的冰
层中关着他天仙般温柔的灵魂。那幼嫩的精灵从坚冰和岩石的断面横射而出,使
人感到那精灵的坚定、倔强和不可动摇。在那震撼人心的面孔上,有一种沉默的
痛苦,一种沉默而怨恨的痛苦;他的嘴角翘着像衔着钢刀,对噬咬自己心灵的东
西不屑一顾——这些东西只是平庸之辈,他比这些折磨和扼杀自己的东西更伟大。
他在反抗这个世界,毕生都在反抗。他的感情全化作了愤怒,一种难以平息的愤
怒,冷漠、深沉、默默无声,就像神的表情那样!还有他那双眼睛,那里边充满
惊讶和疑惑,仿佛在问:“这世界怎么了?”
    这是一张十七岁少年的脸。
    马步芳回头看他的亲信,“我让他当营长,以后还可以升旅长升师长,他自
己鬼迷心窍,放着大官他不做,他要当土匪。”
    亲信们说:“咱是军人咱不是骑手,当骑手是儿子娃娃的一个梦。”
    北塬干旱而荒凉,儿子娃娃渴望成为疾驰如飞的骑手,跟刀融为一体,月亮
就从那里升起来。马刀上的月亮,到处都是马刀上的月亮。马步芳吓坏了,赶快
找亲阿大马麒,“他要反了,他把名字都改了。”马麒也看到了塬上明晃晃的月
亮,马麒就难受,“月亮落在刀子上可不是个好兆头啊!”
    “他是个黑虎星,趁早把他解决了,省得以后咱遭殃。”
    “十几岁个尕娃娃,他能翻起多大浪。”
    “那不吉利的月亮照谁哩?”
    父子俩站在月光地里,东张西望,看不出个所以然。
 第四章
    
    8
    第二天,从宁夏传来消息,冯玉祥的军队要开往西北。马家军的首领绥远都
统马福祥被冯玉祥调任为西北边防会办,做冯玉祥的助手,绥远都统换成冯军的
师长李鸣钟。冯军刘郁芬部已经进入宁夏。
    马麒叫起来:“冯玉祥不是在北京吗,跑大西北干什么?”
    幕僚说:“老冯善变,捅了吴佩孚一刀子,把曹琨都赶走了,老冯成了革命
党,把军队改成国民军,迎接孙中山,段祺瑞吴佩孚张作霖合起来打老冯,给老
冯一个西北边防督办,老冯就到咱西北抢地盘来了。”
    “全西北都归他管呀?”
    “中央政府任命的,谁不听话他就收拾谁,他的兵歪①得很。”
    ①歪:西北方言,厉害,能干。
    坏消息一个接一个,马福祥的两个儿子马鸿逵马鸿宾乖乖地听从冯玉祥改编,
当了师长。冯的大将刘郁芬开进兰州,把甘肃陆军第一师师长李长清活埋,改编
了李长清的军队。陇东陇南四镇军队不堪一击。国民军收拾完宁夏陕西陇东陇南
后,挥兵河州凉州肃州甘州②,战斧一下子搁在马家军的脖子上。马家兄弟血誓
联手反击冯玉祥。可他们谁也不是儿子娃娃,他们没有反抗的勇气。自马占鳌降
左宗棠以后,马家军格外珍惜头上的红顶子,他们不再习惯于反抗。马家兄弟畏
首畏尾,战和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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