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分两路进人中国,围歼36师。被省方特工策反过来的36师官兵尝到了另外一种
滋味。他们是变节者,盛督办不让变节者上前线,上前线太危险。变节者说:打
仗咱不怕,弄刀弄枪是咱的看家本领。盛督办说:枪林弹雨是英雄干的事情,你
们干不了。变节者说:咱当过马仲英的枪手,咱不给马仲英干了,咱给盛督办干。
盛督办说:枪手都是儿子娃娃啊。变节者说:咱就是儿子娃娃嘛,河州儿子娃娃
全跟尕司令到新疆来了,河州没儿子娃娃了。变节者说到这里忽然不说话了。盛
督办怪怪地笑,笑得他们不好意思。“儿子娃娃都死了,你们还活着嘛。”盛督
办没让他们上火线,让他们跟着省军和苏联边防军,在和田喀什搜捕36师残部。
这是一种比死亡更严厉的惩罚。“这种工作别人干不了,只有你们才能胜任,你
们是死里逃生的人,怕什么?婊子卖身,一次是卖,十次百次也是卖。”盛督办
说这话时恶狠狠的。盛督办被斯大林如此这般炮制过,跟他们相比是五十步笑一
百步。盛督办跟他们一样渴望死亡。
他不断地制造冤案,有十多万人被屠杀;他操纵如此巨大的死亡,自己却与
真正的死亡无缘。既然生命与死亡是对等的,死亡就可以人为地加以破坏。盛督
办就这样发现了人类生命的奥秘,并成为杰出的死亡大师。死亡不是简单的掉脑
袋吃枪子,死亡是一门艺术。死者被处决之前,不但承认全部预定好的罪行,而
且不遗余力地给亲友身上栽赃,丧失生命中一切珍贵的东西。经过死前的加工处
理,死囚们再也没有勇气在刑场上慷慨激昂,视死如归了。盛督办把死亡改变了,
死亡就是死亡,死亡没有意义。
斯大林搞大清洗时就很注意这个问题,斯大林没有让政敌成为十二月党人或
普希金,斯大林成功地控制了死亡的进程。当是时也,爱因斯坦的理论将被应用
到军事上,原子弹的蘑菇云将对生命进行脱水处理。科学家们使物质释放出空前
所未有的能量,政治家们不但使人的生命丧失意义,而且使人的死亡变得丑陋无
比。
原子弹在比基尼岛试验成功那一年,盛督办离开新疆,赴重庆就任民国政府
的农林部长,成为民国的功臣受到蒋总裁的接见。
“听说你发明了一套处理死因的方法,很管用。戴笠抓来的共党分子个个硬
得像石头,死到临头,又是唱《国际歌》,又是喊口号,讨厌死了。”
“处决之前让他们自行堕落。”
“共党分子不吃这一套。”
“要在生活上心理上让他们堕落,让他们男女同牢,最好是朋友的妻子或长
辈,天长日久,就会发生男女关系。”
“盛先生不愧是人中之杰,马仲英骁勇善战,碰到你手里能不倒霉吗?”
“马仲英是斯大林杀的,我没杀他。”盛世才说,“这是我一生最遗憾的一
件事,我把36师全都干掉了,偏偏漏掉了马仲英。”
“斯大林替你除了心腹大患,你遗憾什么呢?”
“斯大林给他的死亡是货真价实的。”
蒋介石给弄糊涂了,“枪毙就枪毙,哪来这么多名堂,娘希匹。”
36师被肢解后,马仲英困在莫斯科。盛世才请求苏方将马仲英转交他处理,
斯大林不答应,斯大林说:“盛世才曾经是个杰出的有血性的军人,他知道血性
对人的重要,他想用马仲英的血来救自己,我们不能满足他那残酷的要求。让马
仲英像一个英雄那样去死吧。”
叶诺夫给马仲英准备好毒药。死亡突然降临,马仲英毫无防范。
那天,他在克里木半岛,鞑靼人问他:“骑手,你从哪里来?”
“甘肃河州。”
鞑靼人让马仲英看他们的马群,马群中有一匹大灰马,马脖子上的疤痕呈月
牙形。
鞑靼人说:“那弯月是拔都汗咬的,拔都汗咬开以后月亮就不落了。”
鞑靼人说:“我们的英雄都在古代,现在没了。”
马仲英说:“金帐汗国和青帐汗国是骑手用马鞍子垒起来的,有马就有好骑
手。”
克里木半岛上全是鞑靼人的马群,他在青海时就感受到马血涌动的那种强劲
的冲力,马血跟大陆外边的海洋是连在一起的。
鞑靼人说:“克里木最先是我们汗王的名字,克里木汗和他的骑手消失后,
这地方才有了名字。骑手们在大洋之间的陆地上驰骋了好几个世纪,他们困倦了,
克里木汗把他们带到黑海,黑海就是骑手们最后的海洋。”
海洋里奔流的全是战马和骑手的血。
河州骑手的血在青海湖里,他们的骨头在祁连山在神马谷。马仲英说:“在
我们老家,湖是青的山是白的。”
鞑靼人说:“你要是从大洋那边跑到这边,血就变稠了,海水就会发黑。”
克里木半岛像马嘴深深扎进黑海里,海水如同高高的牧草发出哗哗的响声。
鞑靼人说:“明天我们就要离开这里,斯大林不信任我们鞑靼人,要把我们
迁到西伯利亚。”
马仲英说:“谁能把克里木这个名字搬走?”
鞑靼人说:“马群不上路,那匹大灰马是头马,谁也套不住它,明天要是套
不住,军队就会朝它开枪。”鞑靼人说:“我不想让它挨子弹,实在不行我用刀
子宰它,把它放进黑海。”
鞑靼人把马群赶来了,大灰马独自在海边奔跑,家马就是这样沦落为野马的。
马仲英打算明天去找那个鞑靼人,请求他把大灰马送给自己,死亡却赶在他
的愿望之前。他回到旅馆,苏方军医要给他检查身体,他跟医生去医院。医生告
诉他,他患有传染病需要住院治疗。吃过药后,躺到病床上,他真感到自己病了,
护士告诉他这是伤寒,弄不好就会丢掉性命。尽管他意识到死亡在迎接他,他还
是没在意,他想那疯狂的大灰马,死的时候应该骑在马背上,让大灰马把他驮到
黑海里去。既然没有力量打到大洋,那么就像疾风和闪电一样消失。
马仲英做好了死的准备。而那比死亡更卑劣的毒药已经发作了,疼得他满床
打滚。克格勃特工人员准备拍照,回莫斯科交差。但马仲英竟打败了死亡,从窗
户跳出去。楼道里铃声大作,这是克格勃秘密处决危险分子的特定房间。
马仲英穿过草坪和铁丝网,进人森林。特工们追上来开枪,在他背上钻好多
黑洞,黑洞里冒出血泡,秘密警察紧紧围上来,斯大林有指示,这个人需要用药,
不能用子弹。用药可以使他悄悄死去,用枪弹就不同了,枪弹属于军人。让这个
人以军人身份死亡不符合斯大林的意图,因为这个人在迪化跟苏联军队打过仗,
打败了布琼尼的骑兵师。实际情形是,马仲英独自一人在克里木半岛与苏军作战,
这是斯大林难以接受的。自克里木汗以后,俄罗斯人成功地取代了金帐汗国和青
帐汗国,东方骑手纵横中亚与东欧的局面再也不会出现了。
追击马仲英的部队迅速增加,保安部队的摩托车封锁了通往港口的交通要道,
空军侦察机低空飞行,哥萨克骑兵在草原和群山之间巡逻。
马仲英大声喘息着,他快要吐血了,他离海岸边还有好几十公里,他倒在岩
石上,北斗七星在闪闪发亮,变成一把钢刀。这时,大灰马来到他身边,卧在地
上,他爬上马背,马轻轻跑起来。这是大灰马最后的日子,天亮后,主人就要宰
它,然后主人离开家园迁往遥远而荒凉的西伯利亚。
追兵到达时,大灰马驮着它的骑手跃入黑海。骑手没有咬开马脖子,药性大
发骑手开始吐血。血落在马鬃上,威风凛凛。后来马消失了,骑手继续向黑海深
处滑行,水面裂开很深很宽的沟,就像一艘巨轮开过去一样。后来骑手也消失了,
骑手消失时吐完了所有的血,海浪轻轻一抖,血就均匀了,看不见了。骑手的血
和骨头就是这样消失的。
这一天,鞑靼人全部被迁往西伯利亚。黑海岸边再也看不见东方骑手了,而
那伸进大海的半岛依然叫做克里木,海浪像马鬃一样瑟瑟响着。
苏联领事向盛世才保证:马仲英这回死定了,连人带马葬身黑海。
“他哪来的马?”
“克里木是鞑靼人的牧场,鞑靼人的大灰马把他驮进黑海。”
“鞑靼人是成吉思汗的后代,这里头有问题,他没有死。”
“你这么怕他?”
“死神都奈何不了他,我能安心吗?”
必须研究马仲英如何从死亡中脱身。
监狱里有许多高级知识分子,有许多36师被俘人员,他们日夜奋战,赶写出
一份内容翔实的材料。材料的结论令人发怵,河湟事变中,屡次将死亡带给马仲
英的只有西北军名将吉鸿昌,而吉鸿昌几年前就被何应钦枪毙了。
这是一种无法战胜的死亡,谁也驾驭不了。巨大的威胁跟云影一样罩在督办
心头。
对马仲英的死,盛督办耿耿于怀。
领事说:“毁灭一个人的灵魂,只能在他活着的时候,他死了,什么都来不
及了。人创造生命的同时也创造死亡,人最可贵的不是生命,而是介于生与死之
间的创造精神。”
“那么失败呢?”
“失败也是一种创造。我们审判布哈林、季诺维耶夫、加米涅夫,并且枪毙
了他们,但我们没有枪毙托洛茨基。他是个军人,打过仗,红军是他组织起来的。
布哈林这些人是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灵魂在脑袋里边,可以让它出窍;而军人
的灵魂是战马和钢刀,让他们跟武器分开就行了。”
“你在军队呆过?”
“我曾经是个军人。跟你一样又从政了,这是我们的不幸。”
总领事跟他碰杯。他把伏特加喝下去,送总领事上车。外面阳光很亮,盛世
才一身戎装,重返屋里时他在镜子里发现了这身戎装,上面挂着短剑盒子枪,加
上浓密的黑胡须和大眼睛,是个很优秀的军人呀!
盛世才问卫兵:“领事的话你们听见了?”
卫兵说:“领事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
卫兵说:“我给张学良站过岗,少帅整个花花公子,比起督办差远了。”
“那马仲英呢?”
“马仲英是厉害,可他死了,队伍也散了,成了戏文里的人物。”
卫兵的话扯远了,盛世才一下子没了兴致,沉着脸走进二号监狱,提审杨波
清和吴应祺。这两个人曾作为马仲英的代表来迪化和谈,和谈破裂,被扣押在监。
盛世才问他们对马仲英的失败有什么想法。他们说:“跟苏联红军交战的时候,
马仲英就知道自己要失败。”
盛世才说:“他驰骋西北四省,是为了寻找失败吗?他派人与苏联领事联系,
又作何解释?”
他们说:“中原大战时马仲英就开始接受革命思想并且加人共青团,他谋求
苏联支持,不是让他们派军队来。冯玉祥是中央任命的边防督办,马仲英尚能揭
竿而起,跟西北军周旋,外国军队擅自进入中国,马仲英当然不能袖手旁观。以
一师之众与大国抗衡,他注定要失败。”
吴应祺跟随马仲英时间最长,盛世才盯着他,他也盯着盛世才的佩剑和短枪,
他说:“这次失败跟以往不同,打冯玉祥打马步芳时他年方十七岁,少年得志,
志在必得,进入新疆以后,他一下子看清了命运的轮廓。这种悲惨的结局不是他
一个人,而是他那一类人。这类人注定要失败。”
“为什么?”
“因为他们太强大了。”
“你是基辅军校的毕业生,受过高等教育,不懂达尔文的进化论吗?物竞天
择,适者生存。”
“那是自然法则,人类社会正好相反。老子说:天之道损有余而奉不足,人
之道损不足而奉有余。所以,马仲英驰骋西北四省力挫群雄之后,便意识到他梦
寐以求的最后海洋是在真主的花园里,那是骑手的归宿。”
“马仲英最终还是去了苏联嘛。”
“他是去寻求真诚的帮助,不是去投靠。”
吴应祺一直瞅着盛世才的佩剑和手枪。
吴应祺说:“你那支枪能打响吗?”
“该响的时候就会响,”盛世才说,“能屈能伸也算真豪杰。”
杨波清说:“现在是盛督办伸的时候了。其实你应该早点提审我们。”
“你很聪明。”
“我们身上有督办的秘密。”
“什么意思?”
“从我们口中你可以重温一下军人的梦想。”
盛世才吩咐看守不要弄出响声。杨吴两人被勒了两小时才断气,每次勒到七
八成又松开,等他们大口喘气时再勒。死亡就这样艰难地进人他们的身体。
那是1939年冬天。
那年希特勒德国进攻波兰,苏军从东线进攻。波兰在历史上曾三次被德国和
俄国瓜分。历史有着惊人的相似:1905年日俄在东北决战;1934年,日军进攻华
北,苏军秘密进人西北。德苏夹击波兰的消息登在大公报上,盛世才看得很详细。
报道介绍说,华沙陷落时。英勇的波兰骑兵直扑德军坦克,用马刀砍钢板,被坦
克履带碾得粉碎。苏德大军所经之处,战死的波兰官兵被坦克压平在地面上,飞
行员可以从空中看见,手持马刀的士兵与大地融为一体。
卫兵们说:“波兰人傻帽儿,跟马仲英的兵一样,坦克车开过来转身跑哇,
马比坦克跑得快。”
盛世才厉声喝道:“坦克开过来能跑吗?”
士兵不敢吭声。日军坦克进沈阳的时候,他们的统帅张学良跑得飞快,日本
人赶都赶不上。卫兵说:“我们没跑,我们跟马占山在临江消灭了鬼子一个师团。”
盛世才说:“波兰是小国,我们是弱国,弱小国家的军人应该这样!”
卫兵们又把报纸看一遍。马仲英与苏军交战的时候,他们在红山嘴上看得清
清楚楚:36师官兵被坦克碾碎,被炸弹送上天空,残肢断臂像鹰在天空飞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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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8年正月,迪化郊外出现一支马队,为首的青年军官策马飞驰,离开队伍
好远。城上的守军叫起来:“尕司令,尕司令打过来啦。”步枪机关枪乒乒乓乓
打起来,装甲分队出城迎战,航空队的飞机盘旋扫射。盛督办亲临前线,把指挥
部设在城头上,指挥省军奋力反击。
激战两小时,听不到马仲英的回击声,飞机低空飞行用无线电向盛报告,郊
外的部队不是马匪是自己人。督办问他们从哪里来,回答说是从塔城入境的中国
军队。督办急了,“打,打死他们。”督办告诉左右:“马仲英中毒后下落不明,
苏联人没找到他的尸体,说他骑马跑进大海,马会凫水,他又回来了。”
指挥部的参谋们架起望远镜仔细观察,他们看到的确实是马仲英。马仲英骑
着大灰马,拿着一柄马刀,在城下跑来跑去,对飞蝗般的子弹视若无睹。老兵们
说,尕司令跟西北军打仗的时候就这样子,不避枪弹。
后来,大家的枪都打不响了,大家往下看,马仲英就在墙头下站着,问大家
咋回事?大家的脖子挺得好长,空荡荡的嘴巴里甩出细软的舌头,仿佛被绞绳勒
了半宿。马仲英要督办出来回话。督办掸掸军帽上的灰尘,梳梳大背头,佩剑和
王八盒子一尘不染,督办以标准的军人姿势踏上城头,“你来得正好,听说你死
了,我不相信,我找你四年了,这次定叫你万劫不复。”
城下的马仲英叫起来:“大哥你不认识我了,我是老四世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