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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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去的骑手 作者:红柯- 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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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是苏联红军,支援全世界的革命,不可能跟我们打仗。”
    尕司令大笑,“你们白上军校啦,军人的交情是打出来的。”
    “都二十世纪了,你还满脑子的《三国演义》。”
    “不要看不起《三国演义》。”马仲英鞭子一挥,指着操场龙腾虎跃的小伙
子们说,“他们血管里翻腾的就是张飞马超就是丈八蛇矛青龙偃月刀,我马仲英
凭什么当司令,凭的就是马超之勇,凭的就是反西凉打得他曹孟德丢盔卸甲脱袍
割胡子。”
    马仲英提上鞭子到操场去训练士兵,队列训练早已结束,士兵们进行单杠越
野训练。最要命的是跳墙,一队队士兵走上古长城,一声口令,奋勇而下,不少
人趴在地上,很久以后挣扎着起来,第二次、第三次,直到稳稳落地,一阵小跑
去拼刺。
    有一天凌晨,学兵队悄悄摸进马虎山马占林马黑鹰的团队,三个凶悍的绿林
好汉骑兵团,被几百人的学兵队解除武装,集中在大操场。大家大眼瞪小眼,揉
着发麻的手腕和胳膊肘。他们的团长马虎山马占林马黑鹰垂头丧气站在土台子上
听尕司令讲话。三个歪人服服贴贴,交出兵权,表示愿意听尕司令发落。三个歪
人一时间成了闲人。三个精锐骑兵团由学兵队接管,开始严酷的整军训练。
    “这伙挨毬的能打仗,缺的是笼头,是铁嚼子,把牙口给勒住勒紧。”
    尕司令毫不手软,对他姐夫马虎山更不客气,稍息,立正!马虎山骑马骑成
了罗圈腿,咋都站不直,尕司令上去就是一马鞭子,又是一脚。马虎山抱住肚子,
慢慢往下弯,弯到地上又慢慢弹起来。
    “你这笨牛,再来!再来!”
    马虎山一遍接一遍,咬着牙,气恨恨地站直了。
    “你肚子胀,是你吃得太多,屙上几回就没事啦。”
    大家轰一声笑了。半年多的强化训练把五千号人马训成了铁胳膊铁腿铁脑瓜。
古城酒泉,当年卫青霍去病马踏匈奴的血性之地,兵马欢腾,千里大漠在无限荒
凉中显露出悲壮和生机。
    这支生机勃勃的部队吸引着千里河西的进步青年,而且都是念过几天书,对
动乱黑暗的世道不满的有为青年,许多与组织失去联络的中共党员从陇东陇南陇
西,甚至从陕西,来投奔36师。早在山东时,张雅韶吴应祺就介绍马仲英加人少
共——共青团。只要打进新疆,他们就有把握把马仲英培养成中国的夏伯阳,大
西北的红军司令。
    马仲英拥有一批思想进步才华横溢的政治军事人才。但部队的带兵官还是绿
林英雄马虎山,有才干的幕僚起的作用不大,幕僚的话他听不进去。幕僚们便对
他讲十月革命,讲中山学院讲伏龙芝军事学院基辅军校,那些学校培养的都是世
界的叛逆者。他的家族从老五马到小五马都是西北望族,只有他一个叛逆者,他
反抗伯父堂兄的羁绊,反抗冯玉祥的欺压。他对幕僚们谈关里爷的遭遇,谈血脖
子一代接一代的反抗。“太平天国和捻军,在中原在江南血气很旺,到西北就不
行了,这里大旱,没有水,水全在自己的命里,只有儿子娃娃才能活下去。你们
的革命要在西北扎下根,没有这血不成。”
    那些受过高等教育的幕僚难以理解这块土地,也难以理解神秘的哲学。
    “沙石和清水是一样的,只有去过最后海洋的人才会有这样的眼光,群山和
沙漠就是这样存在的。”幕僚们像惊讶的孩子,像在听天书。但他们是真诚的。
他们说:“我们观念上有差别,我们能为36师工作而感到高兴。”马仲英说:
“这我相信,杨虎城冯玉祥能用你们,说明你们是够朋友的。”
    大灰马把他驮到荒滩上,斜阳落在他的背上,像箭囊。
    放羊的老回回说:“当年瘸子拔都①就是这样子。”
    ①拔都:成吉思汗的孙子,东欧及俄罗斯的征服者,建立金帐汗国。
    幕僚说:“他是个好骑手,好军人,按西北人的说法是了不起的儿子娃娃,
可他太年轻了。”
    1931年夏天,新疆哈密的和加尼牙孜阿吉和虎王饶勒博斯武装反抗金树仁的
压迫,无奈势单力薄,难以抵抗省军的进攻,他们联名邀请尕司令进疆助战,平
分金树仁的江山。他们谁也没有注意盛世才。当时嘉峪关以东整个河西走廊落入
马步芳之手,马步芳为自身安全,也希望尕司令进军新疆。36师里那些公开不公
开的中共党员一下子兴奋起来,他们与党组织失去联络很久了,到了新疆就能去
苏联。自民国以来,新疆一直孤悬塞外,中央政府鞭长莫及,南京方面也电告马
仲英进军新疆。整个36师处于亢奋状态。
    傍晚,红红的太阳被祁连山吞到肚子里,山嘴嘴血溜溜个红呀,天顶上青苍
苍的。大道上由远而近一个男人,后边一头驴,驴背上驮着一个小媳妇,俊得让
人眼睛痛,眼眶骨格铮铮裂开一道缝。
    “尕司令的女人,尕司令的女人。”
    “你嘴臭是夫人。”
    “夫人,对,是夫人。”
    牵牲口的男人是尕司令的舅舅。舅舅喝两缸子热茶。
    “你这我儿,进新疆呀你进嘛,进去了是活是死就说不来了,你甭叫老人操
心嘛。国民军把你大给害了,你不能叫马家绝后嘛,你给人家媳妇把事办了,人
家媳妇往后守寡呀也好守嘛。”
    媳妇脸红红的,头都不敢抬。尕司令把她娶进门,就撇下她,去打冯玉祥,
打得鸡飞狗跳天昏地暗,差不多把她给忘了。
    舅舅咳嗽一声,“我不打扰你们,你们抓紧时间把事办好办稳当,我出去呀。”
舅舅拉上门就出去了。
    整整一个星期,事情办完了。尕司令精神得很。舅舅笑,“这挨毬的年轻,
身体好,我还操心你打不成仗哩。”
    “我日金树仁去呀。”
    “娃呀,金树仁是咱河州乡党哩,手下留点情。”
    “知道知道。”
    “就怕你不知道,你娃年轻,做事没轻重,到了新疆可不敢胡来。”
    他舅回呀,他舅的任务就是给马家留下点血脉。尕司令要派兵护送,他舅不
要。
    “怕我把你媳妇遗失了?”
    “甘州凉州都是马步芳的地盘。”
    “马步芳咋啦?他娃敢梢轻我把他毬割了,他娃敢惹你可不敢惹我,我是谁?
我是尕司令他舅。”
    他舅牵上驴回呀,尕司令能让他舅牵驴吗?尕司令让人牵来两匹马,他舅一
匹他媳妇一匹。
    “女人能骑马?”
    “马仲英的女人嘛,不骑骡子不骑驴,就骑马,高头大马。”
    尕司令夹起女人,跟农民丢麦捆一样把女人丢到马背上。马高高跳起来,女
人长叫一声,就不叫了,女人抓紧缰绳,又松开,马奔上山冈,祁连山红膛膛的,
































把女人也照红了。女人拧过身看丈夫一眼,一抖缰绳,踢咵踢咵向东方奔去。
    队伍里的老兵唱起花儿,地地道道的尕司令队伍里的花儿。
    山坡坡哟溜溜儿长,红红的牡丹开在嘴上。
    钢枪快枪都扛上,大姑娘捎在马鞍上。
    10
    本来计划让团长马世明带兵去新疆。部队集合整装待发,马仲英给大家讲话,
他问士兵们:“金树仁怕不怕?”
    “不怕。”士兵们吼。
    “还有大戈壁大沙漠,比咱甘肃的旱塬还要荒凉怕不怕?”
    “不怕。”士兵们越吼越凶。都是十八九岁的楞头小伙,天不怕地不怕。
    “马步芳日你娘,害得老子走新疆……”
    马仲英的尕劲就上来了,他跟着士兵一起吼。
    “老子还是尕司令,老子不老,老子领着弟兄们跃马天山,跃到山尖尖上,
让金树仁尿裤裆。”
    士兵们轰一声笑了,跟地雷一样。尕司令就爱这种大嗡声,士兵放一个很响
的屁他都要表扬一番:“这小伙,屁眼跟大炮一样。”参谋提醒地,是马世明去
新疆不是你。
    “不成,头茬面应该留给本司令,马世明马世明。”
    马世明喊:“到!”
    “马世明你狗日的不能占这个便宜,我去新疆呀,你给我当助手。”
    马世明成了副司令。36师的部队,从连长到师长都叫司令。
    尕司令开始挑兵,他嫌人多,打金树仁用不了一个团,半个团就够了。一千
多小伙子站在大操场,每人挨尕司令一铁拳,打趔趄的都退后一步。尕司令挑出
五百名精壮小伙,携带轻武器,开始他的新疆之行。
    那正是炎热的夏季,从肃州到哈密的千里之地,全是大戈壁。黑石头无边无
际,看不见一棵树,连枯木都没有,戈壁滩上一尘不染,石头滚烫。部队就像在
烙铁上行走。尕司令不停地催着大家,他跟士兵一样斜挎着一杆来福枪,胯下一
支驳壳手枪,跟儿马一样一跳一跃。荒凉的戈壁就像脚下的跷跷板,他在前边一
路领先,大家紧跟在后边。五百个精壮小伙,跟轻捷迅猛的狂飙一样穿行在大漠
深处。
    一口气急行军一百多公里,他们看到野骆驼。他们进入大漠连一只蚂蚁都没
看到,连沙漠里常有的蜥蜴都没有。他们朝野骆驼奔去,野骆驼在吃东西,他们
要看着野骆驼吃啥东西,该不是吃石头吧!野骆驼见人就跑,士兵们“哗”全举
起枪,枪栓拉动如同暴雨,枪口黑幽幽一声不吭盯着野骆驼,枪比他们还喜欢野
骆驼。他们看到了野骆驼的食物,甘肃宁夏的西北边也有沙漠,沙漠里长着骆驼
刺,生长在沙窝子里,多少有些水分。这里的骆驼刺跟一团火一样,长在石头缝
里,石头滚烫,骆驼刺更烫,尖刺上像是要喷火。大家扒开根,根下全是沙石,
散着热气。尕司令说:“看它的叶子,嘴长在叶子上。”叶片跟纽扣一样又圆又
光,上边挡太阳,下边吸水分。从空气里吸。士兵们叫起来:“吸汗哩,咱身上
的汗都叫它吸了。”“咱离开肃州它就开始吸了。”
    大家感到饿,端起葫芦水壶一人只喝一口水,尕司令说了,一顿饭一口水。
润润嗓子,就吃锅盔炒面饼子。有人带了鸡蛋,听人说过新疆热天沙子里能煮鸡
蛋,带鸡蛋的人就扒一个坑,埋上鸡蛋,过十分钟鸡蛋果然熟了。尕司令吃了一
个,太香,噎得人翻白眼。吃饭休息十五分钟,尕司令说走,大手一挥,大家一
拥而上,戈壁滩一大片一大片往下掉,跟踏烂的席子一样。日头在天上转圈圈。
长长的一队人马,跟刀子一样,从肃州的西端到新疆的东边划一道,大戈壁被截
成两半。天山就是这样出现的,当碎裂的戈壁漂移时一股神力一下子把大地掀到
天上,全是大块大块的石头,石头顶着雪帽跟银盔一样闪闪发亮。有人叫起来:
“祁连山,祁连山跟着我们。”
    祁连山在甘肃与新疆交界处消失了,跟一群狂暴的野马一样,在天尽头扬起
一绺褐色的长鬃。他们向南边瞻望,只看见天尽头的褐色石阵,跟马脊背一样。
谁也没想到这是一群潜行的山脉,与他们遥相呼应,猛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已经
不是原来的模样了,雪峰和冰川闪烁银光,山谷一片幽蓝,跟枪管子上的烤蓝一
样,那些没用过的新枪就是这种光泽。
    “这么新的山,我的爷爷!”
    “跟新媳妇一样。”
    “怪不得叫新疆,新疆日他妈就是新。”
    “马世明这我儿想吃头茬面。”
    马世明嘿嘿笑,“你尕司令的命令嘛,我又没抢。”
    “没抢你回去,去咱甘省吃洋芋吃炒面去。”
    “我不去。”
    马世明挨了一脚还是不去。尕司令跟他耍哩,尕司令跟谁都能耍,这么一耍,
大家不累了,耍耍闹闹比啥都解乏。大家又说又笑,戈壁滩上的石头跟马脊背一
样噗溜噗溜往前窜。在天山脚下急行军,越行越急,群山一起一伏跟人赛跑哩。
长长的队伍也是一起一伏,队伍跟山一样,山肩上扛着宝剑似的冰峰,士兵肩上
晃动着刺刀和枪管子,他们在追一样东西。山也在追一样东西。
    “山追啥?”
    “山追金树仁哩,追上就把他老东西颠下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山上有马鞍子。”
    “谁腿上有劲谁就能骑。”
    大家都抬起头看山,这么美的山,谁都想骑。
    “那五百个瓜熊①亏死了。”
    ①瓜熊:西北方言,即傻瓜。
    “挨不起尕司令那一拳嘛,挨不起就提着裤子走。”他们从来没有见过这么
雄奇的山脉,这很符合他们的浪漫心理。他们一次次仰望那高傲威严的山峰。
    “它就像个将军。”
    “当将军就要到这搭来当。”
    “薛仁贵征西就是这搭。”
    “快看,前边有个樊梨花。”
    “是穆桂英。”
    他们就这样急行军三天三夜,走了四百多公里,穿越大漠,突然出现在哈密
以东的绿洲上,全疆震惊。这简直是鹞鹰的速度。数千年来这条用兵绝境都是半
个月的时间。省军原想以逸待劳,尕司令的五百壮汉根本不疲劳,欢实得跟马驹
一样,就像踢一场足球。大家经常跟尕司令踢足球。大戈壁平平坦坦,尕司令一
路踢踏过来,一个射门,就破了哈密的门户黄卢冈。驻守黄卢冈的一团省军没招
儿,散伙了。省军又派两个团在西耀泉阻击,数千人马占据有利地形,枪炮齐鸣。
那五百名壮汉从洼地里一口气冲到山顶,连气都不喘,抡刀就砍,手里的枪不紧
不慢,弹无虚发,跟铁锤钉钉子一样,钉倒一大片。省军的枪炮就这样被压下去
了,那些不紧不慢的枪声一下子拉长了,子弹在追击逃敌。省军的枪炮彻底哑了,
大炮丢在阵地上,枪还拖着,没心思打枪了。徒步也好,骑马也好,漫山遍野全
是受惊的败兵,跟黄蜂一样全是喘息声和杂乱的脚步声,不断有人栽倒,也有绝
望至极一屁股坐倒不起的人,歪着脑袋伸着腿,跟干枯的树一样。两团人马就这
样溃散了。尕司令收缴的武器堆一座小山,大家换上好枪,余下的武器掩藏起来,
肃州的大部队缺武器。
    镇西守军不战而降。尕司令多了一千人。和加尼牙孜阿吉跟尕司令在瞭墩会
师,维吾尔部队编成一个团。阿吉跟尕司令合影,就像父子两个,大胡子司令和
一脸稚气的娃娃司令。不要说打仗,光那急行军就把和加尼牙孜阿吉给震了!
“那个地方,野骆驼都要跑十天八天,你们三天就过来了,太了不起了。”
    阿吉很高兴,哈密起义后,一直被省军堵在山里,到处躲,快要顶不住了。
尕司令限狂风一样呼啦一下把哈密吹干净了。阿吉哈哈大笑。
    “咱们打迪化去,抓金树仁这个老混蛋。”
    尕司令告诉阿吉,金树仁已经尿裤裆了,他一定要派大军到哈密来晒裤子。
    在迪化坐了好多年冷板凳的盛世才开始执掌兵权,再糊涂的主子也不敢给这
种家臣一丝权力。盛世才仍然是东路军参谋长,协助鲁效祖迎击马仲英。快到哈
密时,盛世才建议沿山布防,守住主要关口,寻找战机。旅长杜治国根本不把尕
司令放在眼里,“没毛的娃娃嘛,跟大人调皮捣蛋,我给他娃上一课。我不打他
娃,我扯他耳朵吓唬他,只要他娃流眼泪,我就放他娃回甘省吃炒面吃洋芋蛋。”
    “冯玉祥不是娃娃吧,西北军五万人马才把他压下去。”
    “老盛狗子松,多吃点花生,花生补狗子哩。”
    杜旅长带着他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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