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神父接着又说:“将军,假如柯克斯本之类的人想在世界上传播有损您国
家和荣誉的事,假如他说您的士兵临阵脱逃,您的下属卖国求荣,有什么能阻拦您
站出来,用事实驳斥他呢?您难道不会不惜一切代价以正视听吗?我敢肯定那个损
人的故事是虚构的。但我又不知道事实真相,我想找出真相,这有何不妥呢?”
那当兵的说不出一句话。神父继续说道:“我已经知道马罗昨天听到的了。我
知道,马恩经历了兄弟之死,带着一颗破碎的心退隐人世。我敢肯定,事实远不止
这些。我来拜访您,是想看看,您能否再给我多讲点。”
将军直截了当地说:“不,我不会再讲什么的。”
布朗神父笑容可掬地说:“将军,如果我绕绕弯子,您又会骂我是耶稣会教士
了。”
当兵的粗声粗气地笑了。然后更带敌意地咆哮着说:“我就是不说,你又能怎
么着?”
神父温和地答道:“如果这样,就只好让我来说说真相了。”
棕色眼睛看着神父,这回它们可没发亮。神父接着说道:“您没有一点儿同情
心,逼着我说。很显然,这件事情后面还大有文章。侯爵这般忧郁、厌世,不单单
是死了一个兄弟的缘故,肯定还另有原因。不知他是不是皈依了天主教。或者,他
是在以善行来使良心得到安慰。不过,他肯定不单单是个心碎的伤心人。您太固执
了,让我来告诉您使我这样想的理由吧。”
“首先,据说詹姆斯·梅尔已经订婚。可当莫里斯·梅尔死后,不知怎么搞的,
他又解除了婚约。身为贵族,仅仅因为一个第三者的死而感到悲痛就解除自己的婚
约,这合适吗?他应该从婚姻里找些慰藉,这才合乎情理。无论怎样,他应该经得
起这种打击,这才体面。”
将军咬着自己的黑髭须,他那双棕色眼睛的神情变得很关注,甚至有点紧张。
可他仍旧不开腔。
“第二,”布朗神父对着桌子,皱了皱眉说道:“詹姆斯·梅尔老是问他的女
友,说难道莫里斯没有魅力吗,难道女人不会倾心于他吗。不知道这种问题对那女
友是否还有一层意思。”
将军站起身,开始在房间里踱来踱去。
“呵,见鬼。”他说,不过,语气里已无恶意。
“第三,”神父又说,“詹姆斯·梅尔悲痛欲绝——他毁掉了一切遗物,遮住
了所有的画像,等等。我承认,人们有时确会如此,以表达自己深深的哀痛之情。
但是,他这样做,也许还另有用意。”
“去你的吧。”将军说,“你还要说些什么?”
“第四、第五点是总结。”神父平静地说,“尤其当您把它们联系起来看。第
一,莫里斯·梅尔作为一个世家子弟,却没有一个像样的葬礼。他肯定是被草草掩
埋,或是悄悄掩埋的。最后一点是詹姆斯·梅尔的出走。”
神父继续用同样平静的口吻说道:“所以,如果您想诬蔑我的信仰以此来美化
所谓纯洁的兄弟之情,似乎有点——”
“别说啦。”奥特兰斩钉截铁地叫道,“我必须把真相告诉你,要不,你还要
往坏处想。告诉你吧,那是场决斗。”
“噢,”布朗神父像是舒了口气。
“那场决斗,”将军说,“可能是英国的最后一场决斗,已经过去许多年了。”
“这就对啦,”布朗神父说,“感谢天主,这就对啦。”
“比你的想象体面多了。”将军粗鲁地说,“好吧,就算你对这种纯洁、绝对
的兄弟之情不以为然,嗤之以鼻,可它是真的。詹姆斯·梅尔真的很爱他叔伯弟弟,
他俩就像亲兄弟一样一起长大。当哥哥姐姐的有时就是很喜欢他们的弟弟妹妹,尤
其当他们还是小不点儿的时候。詹姆斯·梅尔性格单纯,即便是恨,在他身上也会
显得无私。我的意思是说,当他的柔情变为怒火,这种怒火也是客观的就事论事,
他自己也没意识到。但可怜的莫里斯·梅尔却是另一种人。他为人友好,很有人缘。
但他处处得意却让他身处险境。在体育、艺术等各个方面他都得心应手,总是赢家,
并能泰然处之。但是,如果他偶尔有不如人的时候,他那嫉妒之心就开始显露出来。
我不用再说,对他叔伯哥哥的定婚他是如何醋意满腹,出于虚荣,他总是不断地使
坏。詹姆斯·梅尔有一个体育项目,大家一致公认比他强,那就是射击。这就是悲
剧的起因。”
“你是说,悲剧始于悲剧的幸存者。”神父说,“我以为,无须需要修道士来
唤起他的痛苦。”
“我看他根本用不着如此悲痛。”将军说,“我说过,那是场可怕的悲剧,但
毕竟,那是场面对面的公平决斗,而且是由詹姆斯提出的。”
“你怎么知道?”神父问。
“因为是我亲眼所见,所以我知道。”将军呆呆地说,“我是詹姆斯·梅尔的
助手,我亲眼看见莫里斯被射倒在沙滩上。”
“希望您讲详细点。”布朗神父若有所思地说,“那么,谁又是莫里斯的助手
呢?”
“他的后台更体面。”将军一本正经地说,“雨果·罗曼,那位大明星,你认
识的,是他的证人。莫里斯迷恋表演艺术,他竭力给罗曼捧场,(那时他才崭露头
角,正在拼命奋斗。)给他提供经济资助。作为回报,他跟他学习表演,作为自己
的一项业余爱好。我猜,罗曼当时实际上要靠着这位有钱的朋友,虽然他现在比哪
位贵族都有钱。所以,他出面当证人并不能表明他对这场决斗的真实想法。他们以
英国方式决斗,每人只有一位证人。当时我想,至少应该要位外科大夫到场。可莫
里斯不干,他说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如果真的需要,到时再去请。‘在不到半里外
的村子里,有位大夫。’他说,‘我认识他。他有一匹本地跑得最快的好马。我们
可以把他找来,可目前还没必要。’你看,我们都明白,莫里斯是在冒险,因为射
击不是他的强项。他说不要大夫,谁也不会去勉强。决斗是在苏格兰东海岸的一片
沙滩上进行的。决斗的场面和声音被一排长满野草的沙丘和一小块像高尔夫球场的
场地挡住,虽然那时还没有英国人知道高尔夫球,村子里不会听到也不会看到。那
排沙丘有一处深深的沙弯,经过这里,我们来到沙滩上。一切仿佛又回到我眼前。
我先看见一片宽阔的深黄色,然后是一条稍窄的跟死者流下的鲜血一般的深红色。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像一阵龙卷风刮过。随着一声枪响,莫里斯·梅尔陀螺
般旋转了两下,就像九柱戏里的木桩一样扑倒在地。奇怪得很,我那时一直在为他
担心,可当他一死,我倒对杀害他的凶手同情起来,直到此时此刻。我知道,我朋
友的情感钟摆从此将停止摆动。无论别人怎样找些理由来原谅他,可他永远永远也
不原谅自己。不知怎么搞的,一直浮现在我脑海,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不是硝烟和
枪声,也不是那倒下的躯体,这些早已是过雨烟云。我当时看见并永远留在脑海的,
是可怜的吉姆奔向倒下的朋友的样子。他脸色煞白,棕色胡子显得发黑,大海映衬
着他鲜明的面部轮廓,他疯狂地朝我打着手势,让我赶快到沙丘后的村子去找大夫。
奔跑之中,他早已把枪扔下,另一只手拿着手套边跑边做出呼叫的手势。这就是我
永久记忆中的画面:一排长长的沙丘、大海、像石头一样躺着的死者以及身着黑色
服装的证人。证人神情严肃,纹丝不动地站在地平线上。”
“罗曼站着纹丝不动?”神父问,“我想他该跑得更快。”
“也许在我离开后吧。”将军回答说,“这是我的瞬间印象。接着,我就消失
在沙丘之中,他们再也看不见我。呵,可怜的莫里斯真地选了个好大夫。虽然他来
迟了点儿,可还是比我希望的要快些。这位乡村大夫是个怪人,红头发,坏脾气,
但行动果断、敏捷。只见他翻身上马,一溜烟就朝事发现场奔去,把我远远地甩在
后面。就在那一刻,我突然对他这个人抱着很大希望,我希望决斗开始前就该把他
叫来,因为我相信,他一定会设法阻止这场决斗的。他以极快的速度穿过那片沙丘,
在我靠着两腿回到海边之前,他已很快把一切处理停当。暂时将尸体埋在沙丘上,
说服伤心的凶手赶快去逃命——这是凶手唯一能做的。他沿着海岸,逃到一个港口,
然后又设法逃出国去。其他的你都知道了。可怜的吉姆在海外呆了多年。这件事被
渐渐淡忘后,他回到使他伤心的城堡,自然而然地继承了爵位。从那天起至今,我
一直没有见过他。可我知道,在他内心深处,用红字深深刻着什么。”
“我明白。”布朗神父说,“有人曾设法去见他,是吗?”
“内子一直在努力。”将军说,“她不甘心让一个人就这么与世隔绝。坦白地
说,我是赞同她的。八十年前,人们把这类事情看得很正常。杀个人而已,又不是
谋杀。内子与那位不幸的小姐是密友,她是这场争斗的起因。内子以为,只要吉姆
肯见维奥拉·葛雷荪一面,相信她已既往不咎,这或许能使他恢复常态。明天,内
子要召集大伙一起商量此事。她的精力实在充沛。”
布朗神父玩弄着放在将军地图旁边的别针,好像心不在焉的样子。他的头脑十
分敏锐,当实实在在的武夫被表面现象蒙蔽时,他已看透了事情的阴险实质。他看
见了沙滩上的深红色,这是屠宰场的颜色,他看见倒在地上的死者,还有弯腰跑着
的凶手,他正极其懊悔地用手套打着手势。神父老是想着第三个人,但无论怎么想,
他都觉得不合情理。死者的证人纹丝不动地站着,就像海边的一座雕塑,这真太奇
怪啦。别人可能不觉得什么,可神父看来,那僵硬的身影就像一个巨大的问号。
为什么罗曼会纹丝不动?按理说,作为一个助手,自然应该有反应,更不用说
他和死者还是朋友。即便他耍两面派或是有更隐秘的动机,但也该做做样子呵。无
论如何,事情发生后,他这个助手应该在另一个助手离开前有所行动,这是自然而
然的。
“这个罗曼的动作是不是很慢?”他问。
“真奇怪,你会问这么个问题。”奥特兰不满地看了一眼神父说道,“实际上,
他要是真想动的话,他会动得很快的。今天下午打雷的时候,我见他也像那样纹丝
不动,我就感到奇怪。他披着有银色链钩的披风,一手叉腰,跟他多年前站在血染
的沙滩上一模一样。闪电把我们的眼睛都弄花了,可他连眼都不眨一下。当周围又
暗下来后,他还站在那儿。”
“我看他现在不会还站在那儿吧?”布朗神父问,“我是说,他总有动的时候
吧?”
“当然,当雷声大作时,他动得特别快。”将军说,“他好像在等它,因为他
告诉我们,说闪电和雷声之间相隔——你怎么啦?”
“您的别针把我刺了一下。”神父说,“希望它没坏。”说完,他就闭上了眼
睛和嘴巴。
“你病了吗?”将军看着他,问道。
“没有。”神父回答,“只是我没有您的朋友罗曼那么洒脱。打闪电的时候,
我会不由自主地眨眼睛。”
他转过身去拿自己的帽子和伞。走到门口,他好像又记起什么,转回来,走近
奥特兰,抓住他的外衣襟,用死鱼般的眼珠盯住他,几乎是耳语地对他说:
“将军,看在天主份上,别让您夫人和那女人再坚持去见马恩。就让熟睡的狗
躺着吧,否则,您会放开地狱里所有的狗。”
将军重又独自坐下来,玩着别针。他的棕色眼睛里是一片迷惑。
将军夫人招集了几个富有同情心的人,准备到城堡去找那位厌世者。可当他们
在实施这一善意的计划时,遇到的事情却使他们大惑不解。首先让他们惊讶的是,
旧悲剧里的一个角色莫名其妙地缺席。当他们如约聚在城堡附近一个冷清的酒店时,
却不见雨果·罗曼的踪迹。后来,从他律师那里发来的一封被延误了的电报说,大
明星突然出国了。其次,当他们准备进攻城堡,传话进去,紧急求见城堡主人时,
从那扇阴森的大门出来,代表主人接见他们的人又使他们吃惊不小。他们觉得,这
个人与阴森森的城堡和古老的礼仪一点都不相衬。那不是什么庄重的男仆式管家,
也不是神气十足的总管,更不是身材高大的门卫。从那多门的过道走过来的人是又
矮又寒酸的布朗神父。
“看你们,”他用简短,令人讨厌的口吻说,“我说过别管他。他知道自己在
做什么,这只会使大家不愉快。”
奥特兰夫人轻蔑地,冷眼看了看这小个子神父。她身旁站着位身材修长、衣着
素静、风韵犹存的女人。想必她就是当年的葛雷荪小姐了。
“说真的,先生,”将军夫人说,“这是别人家的私事儿,我不懂,你跟它会
有什么联系。”
“请相信,神父与别人家的私事儿都沾点边。”约翰·柯克斯本爵士大声武气
地说,“你们还不知道吗?他们藏在幕后,就像老鼠躲在护墙板里,偷偷溜进别人
的房间。瞧吧,他已经控制了可怜的马恩。”他有些生气了,因为他的贵族朋友刚
刚说服他,不要对外宣扬此事,条件是让他彻底了解这个贵族社会的秘密。他从来
不问问自己,谁才是护墙板后面的老鼠。
“呵,那么好吧。”布朗神父不安地说,“我已经跟侯爵谈过,他只跟我这么
一个神父有联系。他的宗教信仰被你们渲染过分了。我说,他很正常。我请求你们
别再管他。”
“你是说,就让他这么愁眉苦脸,了此一生?”奥特兰夫人声音有些发抖,她
大声说道,“仅仅因为他在二十五年前的决斗中不幸开枪射中了一个人吗?这就是
你所谓的基督的慈悲吗?”
“对,”神父冷冷地回答,“这就是我所谓的基督的慈悲。”
“这就是你们从那些神父那里得到的慈悲,”柯克斯本尖刻地说,“他们就是
这样来宽恕那些干了蠢事的人的,把他活活关起来,让他节食,修炼,用地狱之火
威胁他,直到他死去。仅仅就因为那颗子弹偏了点。”
奥特兰将军也说:“布朗神父,说实话,您真地认为他罪有应得吗?这就是您
的慈悲吗?”
将军夫人温柔地辩解说:“真正的慈悲,应该是理解一切,宽恕一切,能记住
也能忘却的博爱。”
小伙子马罗也认真地说:“布朗神父,我基本同意你的观点。可在这点上,我
死也不会同意你。决斗中的一枪,并非罪大恶极,何况他已经懊悔不已。”
“我承认,”布朗神父说,“他的过错比你们想的更严重。”
“让天主去软化你的铁石心肠吧。”陌生女人第一次开口说,“我要同我的老
朋友说话。”
她的声音好像惊醒了那幢灰色大房子里的幽灵。房间里传来一阵走动的声音,
随后,一个身影出现在高高的石头台阶上面的黑洞洞的门口。他穿着深黑色的衣服,
灰白头发显得有点野性,苍白的面容像是大理石雕像的残骸。
奥维拉·葛里荪开始冷静地沿着石阶往上走。奥特兰从他那厚厚的黑髭须后面
嘀咕道:“他不会像对我妻子一样冷落她吧!”
布朗神父无可奈何地抬头望了望石阶上的人。
“可怜的马恩很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