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鹤道长乃是久走江湖,阅历丰富之人,突然想起刚才带他们进来的老和尚,还未和他交谈一语,这种喧宾夺主之举,在人情上说不过去。于是忍下心中要说的话,举目看去。只见那老和尚垂目闭睛,正自静坐一旁入定,遂道:“平儿,咱们到外面去吧,怎可久呆禅房,搅扰老禅师的清修。”
老和尚突然双目睁开,口宣佛号道:“道长伤势未好,尽管歇着吧,老衲已着人去收捡屋子了。”
云鹤道长跳下榻来,稽首称谢道:“老禅师菩萨心肠,贫道感激不尽。我们还是到客房去吧。”举步行出禅房。
杜君平紧随云鹤道长之后,也步出了禅房,经察他的步履,已较前稳健多了,心头顿感一宽。
云鹤道长含笑信步跨入客房,转脸对杜君平道:“师伯真气已能提聚,今晚歇息一宿,明天就可赶路了。”
杜君平道:“师伯如果没有急事,多歇息几天也行,反正多付香资给他们就是了。”
云鹤道长将竹帘放下,深吁一口气道:“自你离开华山后,师伯也跟着进入江湖,凡与本派有往来的门派,师伯都曾去拜望过,原意是邀约几位掌门人,面见盟主,化解这场纠纷,不想竟因此触怒了天地盟,唉……”
杜君平接口问道:“师伯这番被擒,果是肖铮主使?”
云鹤道长深深叹口气道:“不是他还有谁?此人外貌忠信,内藏奸诈,确是大出武林同道意料之外。”
杜君平道:“此人与先父并称乾坤双绝,果如传闻所说,那是连先父也蒙羞了。”
云鹤道长仰面沉吟了一会道:“天地盟发起之时,盟主一职,各派均寄望于乾坤双绝,而乾坤双绝又存退让之心,唯恐一旦比武,势必有伤和气,弄不巧两败俱伤。之后传闻二人似有默契,应任盟主者,应放弃所倾慕的美人,成立之日,肖铮果然顺利登上盟主宝座,而令尊却突然失踪……”
杜君平忍不住插言道:“传言的美人可是飘香谷主?”
云鹤道长点了点头。
杜君平又道:“这事绝对不确,想那飘香谷,乃是一派宗师,纵然与肖铮或是先父情谊深厚,若然闻知此事,定必一怒绝袂而去。”
随把自己离开华山派后,所有的遭遇和经过,详说了一遍。
云鹤道长极为留神地听着,直到他把话说完,才行插言道:“那位红脸老人可曾对你说出姓名?”
杜君平摇头道:“弟子不仅不知他的姓名,直到现在再没有见他老人家的面呢。”
云鹤道长听后,立时陷人一片沉思。半晌方郑重地嘱咐道:“此事不可对人谈起,师伯此刻已有些明白了。”
杜君平心中也略略明白了一点,于是话题一转道:“师伯意欲邀约各派掌门人,面见盟主,那是一定知道天地盟的总坛在哪里了?”
云鹤道长道:“师伯也曾到处打听,可是并无一人确知总坛在哪里,不过今年九九,乃是天地盟的会期,到期他若是不召集各盟各派聚会,以后就难于号令群雄了。”
杜君平道:“天地盟创立之始,东魔与南毒可曾加盟?”
云鹤道长道:“堂堂武林正宗门派,岂屑与邪魔外道为伍,这还用问吗?”
杜君平道:“可是他们都已加盟了,而且东魔厉阴平还是四大副盟主之一呢。”
云鹤道长大吃—惊道:“岂有此理,肖铮盟主果真会这般倒行逆施?”
杜君平道:“这事千真万确,因此弟子怀疑盟主的大权已然旁落,允许这批邪魔加盟,或有不得已的苦衷。”
云鹤道长点头叹道:“当年的四大副盟上杜飞卿、谢紫云、东方玉明以及东海修罗王郭德就是一时之选,令尊失踪后,副盟缺一人,不知是谁应先,现谢紫云又仙去,按照盟规,今年仍该补选一人才对。今既不惜破坏盟规,任意独断专行,那是不把各派看在眼里了。”
杜君平俊眉掀动,星目闪射精芒,激动地道:“弟子不信江湖许多门派,竟无法铲除几个邪魔外道。”
云鹤道长慨乎言道:“话虽不错,可是各派具有远见的又有几人?平日大都各扫门前雪,不愿过问江湖之事,而且多少还存有门户之见,似此情形,焉得不令那般邪魔猖獗横行?”
杜君平接道:“此刻如若有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登高一呼,揭穿天地盟的阴谋,能不能令各派觉醒?”
云鹤道长道:“除非此人的声望,高出乾坤双绝之上。”
杜君平想了想突然问道:“师伯去过少林没有?”
云鹤道长摇头道:“少林从不过问江湖之事,又非天地盟的盟友,去了也是枉费唇舌。”
杜君平道:“此刻情势却又不同,据说少林掌门人灵空上人失踪了。”
云鹤道长骇然惊道:“这事当真?”
杜君平压低嗓音道:“是少林僧人亲口对弟子说的,想来不会假。”
云鹤道长长叹一声道:“这一来纠纷更多了,说不定此事也是天地盟所为呢。”两人沉吟不语,过了一会,杜君平深深叹息道:“因弟子之事,致令师伯身受其害,实使弟子心中难安。弟子准备伴送师伯回华山后,立即赶去飘香谷,我想那位老人家.他既已插手过问此事,一定胸有成竹……”
不待杜君平说完,云鹤道长已霍地立起身来,朗声一笑道:“平儿,你太以小看师伯了。
我就不信天地盟能够一网打尽武林中人,师伯但能留得三寸气在,我就和他周旋到底,平儿你尽管上路,师伯自有道理。”
杜君平接道:“师伯身负重伤,叫平儿如何放心得下?”
云鹤道长浓眉一掀,厉声道:“这点伤势要不了师伯的命,你放心好啦。”
杜君平正自难于委决之时,突地,门外传来一声宏亮的佛号,白眉和尚掀帘缓缓走了进来。
云鹤道长起身稽首:“老禅师请坐。”
白眉和尚合十道:“道长不必客气。”
复又面对杜君平徐徐言道:“老衲想向小施主打听一个人。”
杜君平敛容道:“老禅师打听什么人?在下知无不言。”
白眉和尚低宣了一声佛号道:“就是那位有神剑之誉的杜飞卿杜大侠。”
杜君平全身一震,起身肃然道:“那是先父。”
白眉和尚点头道:“如此说来,老衲的眼并未昏花。”
云鹤道长插言问道:“老禅师认得杜大侠?”
白眉和尚喟叹一声道:“神交已久……”略顿一顿又道:“适才见这位小施主的面庞酷似杜大侠,是以冒问一声,想不到果是他的后人。”
杜君平躬身道:“原来老禅师乃是先父的好友,请恕晚辈不知之罪。”
白眉和尚微微颔首道:“不用客气。”目光转向云鹤道长一瞥,复又道:“二位是从神风堡来的?”
云鹤道长诧异道:“老禅师从何得知?”
白眉和尚笑了笑道:“似此穷乡僻壤,如不是从神风堡来,怎会无故来到这里?”
杜君平暗暗点头,忖道:“看来他表面虽是修为,暗中并未与江湖人物断绝来往。”
白眉和尚似已觉察他的心意,喟然叹道:“老衲身入空门,原该六根清净,不应牵涉江湖血腥之事,但近日来往的江湖人,常来本寺借宿,有时竟至身不由主……”
云鹤道长突然插言道:“老禅师的法讳如何称呼?”
白眉和尚口宣佛号道:“老衲乃是野孤禅,如若道长必欲称呼,那就以长眉为号吧。”
云鹤道长江湖阅历虽丰,却想不出禅门中有这么一位人物。心知他是推托之词,但势又不便再追问。
白眉和尚望了望窗外天色道:“老衲不留二位了,若趁此刻起程,前面还能赶上宿处。”
杜君平面现难色道:“敝师伯伤势未痊愈,意欲留一宿再走,务请老禅师方便。”
白眉和尚叹道:“出家人原应与人方便,只是留下两位确有许多不便,两位还是早点上路吧。”
云鹤道长立起身来道:“平儿,咱们走吧,倘若因为咱们留宿在此,为老禅师招来麻烦,那可是罪孽深重了。”
杜君平迟疑道:“师伯的伤势……”
云鹤道长朗声笑道:“只要不与人动手,走几天路还难不着师伯。”言罢大步行出客房。
杜君平朝白眉和尚拱手道:“谢老禅款待,晚辈告辞。”
白眉和尚深长一叹,又暗自摇了摇头。
杜君平大步追上云鹤道长道:“老禅师或有难言之隐,咱们倒也不能怪他。”
云鹤道长道:“这寺离神风堡甚近,留此疗伤原就不妥,此刻起程,还可赶出三五十里。”
两人堪堪行出寺门,一乘彩舆已飞奔至寺前停下。杜君平以为是进香来的女眷,是以并未在意,云鹤道长却是暗暗吃惊,因这乘彩舆来得十分蹊跷,护侍彩舆两旁的,竟是声名极其响亮的一方雄主,河东牧叟上官廷龄,虎面铁胆司徒景。今既随侍彩舆之侧,乘坐彩舆之人,地位之尊可想而知。
上官廷龄瞥见杜君平,似是大出意外,愕然一惊道:“咦!这小子竟还活着?”
杜君平与他见过数面,自然也认识,可不知他说话是指的什么。冷笑一声,昂头挺胸,大步前行。
云鹤道长内伤未复,自然不愿多事,只作不见,低头疾行。
突地,司徒景一声震喝道:“站住。”
杜君平霍地回过头来,双目神光炯炯,逼视着司徒景道:“在下之事已了,你唤我则甚?”
司徒景哼了一声道:“兄弟现在代副盟主传令,着你即速回神风堡。”
杜君平冷冷道:“在下无门无派,没有听命天地盟的必要,免了吧。”
司徒景把脸一沉道:“不论有无门派,你是非去不可。”
杜君平摇头道:“转告东方前辈,在下不能应命。”
他知神风堡情形十分复杂,司徒景所传之命,决非千手神君本人的意思,是以一口回绝。
司徒景突然面对云鹤道长道:“华山派乃是加盟门派,道兄怎能违拗天地盟之命,该当何罪?”
云鹤道长道:“杜君平已经不是华山派的弟子了,去与不去,他自已有权决定,贫道不能强迫他前去。”
司徒景冷冷道:“他的事暂且不谈,道兄擅杀天地盟使者,那是眼里已没有天地盟了?”
云鹤道长闻言只觉一股忿怒之气,直涌上来,浓眉一扬,厉声道:“贫道正要请教司徒兄,我乃一派长老,纵有不是之处,应依照盟规处治,不当用此卑污手段,将我暗中解送神风堡。”
上官延龄哼了一声,霍地从腰间把旱烟袋撤出。
杜君平挺身挡在云鹤道长身前道:“二位果要见个真章,在下奉陪。”
他知眼下情势决难善了,唯恐师伯动手牵动内伤,是以抢在前面。
突然彩舆之内,传出一个清冷的声音道:“二位使者暂退,待我来问他。”
上官延龄与司徒景聆听之下,双双两下一闪,垂手侍立一旁。
清冷声音徐徐问道:“杜君平,解送云鹤的本盟使者可是你杀的?”
杜君平大声道:“是又怎样?”
清声音突转柔和道:“你很有骨气,但我知不是你杀的。”
杜君平颇为不耐道:“我已说过是我杀的,不用再问了。”
云鹤道长倏然插言道:“舆内是哪位高人?”
清冷声音哼了一声道:“你不配问。”
云鹤道长在江湖之上,地位仅稍次于掌门人,闻言仰面打个哈哈道:“阁下未免太以狂妄,即令是肖盟主亲来,也不致于对贫道如此无礼。”
清冷声音语调突转严厉,沉喝道:“汝等擅杀本盟使者,已是罪在不赦,今又对本座如此不敬,那是死定了。”
云鹤道长长剑拨出鞘道:“一个人早晚免不了一死,生死之事,贫道并没把它放在心上。
尊驾妄自尊大,定然是怀有惊人艺业,贫道何幸,得会高人。”
司徒景冷笑道:“凭你哪配与副盟主动手。”
大步行出,挡住云鹤道长的去路。
杜君平满腔怒火,一冲而上,长剑一震,直袭司徒景胸前。
司徒景冷哼一声,挥手一掌向来剑劈去。他功力深厚,掌力极强,一股暗劲直撞了过去。
杜君平心挂师伯伤势,旨在速战速决,手腕凝功,长剑挥处,撒出一片光幕,将暗劲卸去,脚下一抬步,长剑原式不动,仍然指向对方前胸,司徒景暗中一惊,踏步挪身,往旁一闪,讵料,杜君平脚踩七星,身躯微转,剑势仍在对方前胸颤抖,司徒景再度挪身,连换了两个方位,竟仍没有摆脱这一招。
杜君平突然把剑一撤,冷冷道:“此时我若杀了你,心中定然不服,快撤出兵刃再战。”
司徒景一念轻敌,惊出一身冷汗,哪敢托大,急从腰问撤出兵刃,竟是一支粗如儿臂的判官笔。
杜君平脚踏子午,剑如朝天一柱香,左手剑决,虚搭在右手之上,满面庄容,注视着剑尖。
司徒景判官笔一顺,挪步正待进攻,忽见这个架式,不由一怔。只觉对方这个架式,玄奥莫测,似乎从任何角度进攻,都有遭受凌厉反击的可能。心中于是大为惊惧,就势往斜里移动。
云鹤道长原属剑术名家,见了这个架式,心中亦觉大为惊异,暗暗忖道:“果是士别三日,便须刮目相看,看来这孩子似已尽得剑道神髓。”
司徒景横举判官笔,绕着杜君平,足足走了三匝,额上汗珠涔涔而下。
蓦地,杜君平大喝一声,举剑向司徒景攻去,但见剑芒连闪,一阵急如繁星的金铁交鸣之声过处,人影倏分。
杜君平气定神闲,抱剑屹立。司徒景面容惨厉,汗水淋漓,臂膀之上鲜血泉涌。
上官延龄既惊且怒,横着旱烟杆,急步趋前。
彩舆之内突又传出那清冷的声音道:“上官使者请退下,他用的是杜飞卿的剑法,待我来破他。”
上官延龄有自知之明,知道司徒景无能破解,自己也同样的不行,一听彩舆中人着他退下,立即撤身回到原地。
彩舆中人极其柔和地对杜君平道:“你的剑法跟谁学的?”
杜君平冷冷道:“剑招乃是先父所创,当然出自家传,这还用问吗?”
彩舆中人语调转冷,一字一字地道:“本座若然动手,你就没有命了。”
杜君平深知眼下情势险恶,彩舆中人既出大言,必有实学,心念一转之下,高声说道:
“刀剑无眼,既经动手相搏,死伤自是难免,在未动手之前,在下有一事相求。”
彩舆中人道:“如若不是过份之求,本座可以答应。”
杜君平道:“云鹤师伯身负内伤,让他先行离开此地。”
彩舆中人格格笑道:“他乃鬼头令牌下追捕之人,本不能轻易纵放,可是本座仍然破例答应你了。”
杜君平道:“如此在下便可放手和你一拚了。”
他虽是一番好意,但却大大损伤了云鹤的自尊心,浓眉一扬,厉声道:“平儿,你把师伯看成什么样人了?死生有命。师伯岂是贪生怕死之人。”
杜君平大为惶恐道:“师伯,你……”
云鹤道长仰天一阵狂笑道:“师伯闯荡江湖数十年,从来就没把生死二字放在心上,难为你一片好心了。”
杜君平此刻才恍然大悟,此举实是弄巧反拙,要知武林中人大多轻生重义,云鹤道长成名多年,岂肯在此种情势下,苟全性命,听出师伯言语中颇有责怪之意,心中大是不安。
彩舆中人突又开言道:“本座言出必践,答应之事绝不后悔,他走与不走都是一样,你放心好啦。”
杜君平心中掠起一股悲愤之气,厉声道:“闲话少说,在下恕难久等。”
就在这时,寺内突然飘出一阵琴声,其声悠扬飘忽,回扬空中,就是不谙音律之人,亦感浑身舒泰,如沐春风,场中剑拔弩张之势,竟为之一缓。
相持约有盏茶时间,彩舆中忽然传出那清冷的嗓音道:“便宜他了,走!”
彩舆随声而起,风也似的同来路退去,上官延龄、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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