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牧场一般分夏季牧场和冬季牧场,草甸子这里大部分就是冬季牧场,冬季牧场一般在夏天都不放牧。”
“哦,我明白了,到了冬天来吃这里的干草是么?”方羽没等老爹说完,就明白了。
“没错,就是那样。”老萨满笑着说道。
“那到了夏天草甸子是不是就没人了?对了,老爹,这样冬夏分开放牧不也就是那个叫‘傲特尔’的游牧了么?你那天怎么说‘傲特尔’在草甸子上是最丢人的举动?”方羽忽然想起那天去给额德吉吉看病时,听到的“傲特尔”来。
“分开冬夏两季的牧场放牧和‘傲特尔’怎么能一样呢?分开季节放牧都是在自己的草原牧场上,而‘傲特尔’是跑到别人的牧场里去,这怎么能一样?两个不是一回事情。”一说起这个,方羽发现老萨满的神情有些激动了起来。
“跑到别人的牧场上起放牧?难道草原这么大,还不够牧民分的吗?”方羽一想到在这草原很多时候走半天都看不到一个蒙古包的情况,就觉得刚说的这个“傲特尔”有点奇怪。
“不是,草原上的牧民每一个人都可以分到或者承包到几千亩或上万亩的草场,怎么会不够呢?可是现在很多人为了发财,根本不考虑以后,拼命的在有限的地方多养牲畜,根本不管草原能不能承受,其实这还没什么,最叫人气愤的是他们在草原最好的草场上养山羊。”说到这里,老萨满的老脸整个都黑了下来。显得气愤不已。
“山羊?草原上不能养山羊吗?我们那里的山里就有不少人家在养山羊啊,不过我知道山羊的肉和皮毛都不值钱,所以养的很少。环境好点的地方大多羊的是绵羊。”乘老萨满大喘气的功夫,方羽说到。
“山羊也不是不能养,要看你养在那里。山里养它没什么,可在草原上养它,却是在要草原的命!你知道吗?一只山羊对草原的破坏比八十只绵羊造成的还要厉害,你说这草原上能养它吗?”老萨满痛心的说到。
“一只等于八十这么厉害?那牧民们怎么还会养它?这帐应该谁都会算啊,难道它有特别的价值?”方羽惊讶的问道,他可不觉得山羊身上那个地方能有这么值钱。
“就是它身上的羊绒,你们城里人不是很喜欢羊绒衣服的吗?”说这话的时候,老萨满阴沉的脸上浮现出一种似笑非笑的神情,看着方羽。眼神里有淡淡的嘲讽。
“那养它的草原会怎么样?”方羽就当没看到,知道老萨满只是一时的气愤,把自己当代用品了。
他当然知道羊绒制品在都市的流行和价格,也明白了为什么会在水草丰美的草原上养山羊。也只有像大草原这样的优良牧场提供的原料,才能支撑起眼下在国内赫赫有名的大羊绒公司。帖木尔不就是它在这里的收购代表吗?到这时,方羽已经隐约的明白了老萨满对帖木尔会有那种奇怪表情的原因。但他现在想知道的是山羊到底能对草原做出什么样的破坏。
“第二年内草原返青率降低,两三年后草场荒废,再不会有一棵能够给牲畜吃的草从那里长出来。”
“为什么会这样?”不能置信的,方羽拉住马缰,瞪大了眼睛问到。
“因为山羊和绵羊不一样,绵羊在什么时候都是只吃草尖,而山羊饿的时候会连草根都刨出来吃掉,没有了草根的草原还拿什么长草?”老萨满的声音里有着压抑不住的无奈和悲哀。
呆呆的木立在停住的马上,方羽傻傻的看着一脸阴沉的老萨满说不出话来。此时,他眼前飞速的闪过刚来草甸子时,一路上那些废弃的牧场和沙化了草原。良久之后,他才涩声问道:“就因为这样,那些养过山羊的牧民才会在以后的日子里赶‘傲特尔’?”
“大多是这样,也有些不是,是本身所在的草原没有好草场。反正这些年来,这草原已经被类似的事情糟蹋的不成样子,风沙越来越大,沙化越来越厉害,赶‘傲特尔’的人也在逐年增加,就连我们草甸子这大神眷顾的地方,日子都不好过了。人心啊……”沉重的叹息着,老萨满说不下去了。
“帖木尔是不是也因为养山羊的问题而和老爹你有了矛盾?”心境大坏之下,方羽连大哥的称呼也省了。
“这你也知道了?”老萨满有些惊讶的问道。
“看出来了一些,也想到了一些。”方羽答道。
“他是草甸子上第一个要养山羊的,在他的带动下,不少人也开始养了。这让我和族里的一些长者都很生气,后来他的羊群出了点事,于是我们就给这些养山羊的人一个选择,要么离开草甸子,要么就不再养山羊。很多人选择了留下来。而他和一些人却选择了离开,后来跟他一起走的人又都慢慢的回来了,而他尽管把家搬回来了,自己却去了城市,所以……”老萨满轻描淡写的说到。
“哦,明白了。不过我看那天的样子,老爹好像已经原谅他了。”方羽的心神从最初的震荡恢复了过来,知道老萨满刚才的话背后那一段往事决非像现在说这般轻松。不过此刻也没打算深问。只是把自己的疑惑问了出来。按老斯库这会说话的口气和看法,应该不会那么轻易的原谅帖木尔的,所以他才问。
“那是因为前面你没来的时候,他给我说的话。”于是老萨满便把那天帖木尔要办学校的事告诉了方羽。
那事在他而言,就是帖木尔对往事的忏悔,所以尽管心头的气还没消干净,他还是原谅了他。
“咱们快赶一步,这会走的太慢了,还没到一半呢。”老萨满看来也不愿意再多说往事了,催马说道。
“这帖木尔做事还真有些出人预料,反正也答应过克日郎,等会看完敖包再去他家看看好了。”在拍马跟上的空里方羽暗暗想到。
仿佛一切事情的发生都是老天故意安排好的一般,就在老萨满陪方羽刚刚瞻仰过在草甸子这片草原上最大的敖包,同时也在为刚才的祈祷中方羽能像自己一样给敖包代表着的大神做出最古老的萨满祈祷而暗暗高兴的时候,他转过身来便远远看到另一边山下那个蒙古包。
方羽刚刚把用姆指、食指和中指合掌撑住的额头抬起时,就听到身边的老萨满嘴里发出了一声低呼:“哦?”
“老爹难道你感觉到了什么?”方羽惊讶的问道。因为他以为老萨满在刚才的祈祷中感觉到了什么,而他自己刚才学着老萨满的动作感应却什么感觉都没有。
“不是,我在奇怪怎么这山下会有蒙古包和羊群,难道他们不知道这里不让放牧吗?”嘴里忿忿的说着,老萨满已经气呼呼的开步往山下走去。
方羽紧跟在他后面,心里也暗暗有些好奇。
在字篇洪荒第十节
他在来的路上已经听老萨满说过,这座莫龙山上因为有方圆几百里内二十三个部族共同祭祀的敖包,所以这山周围基本成了人所共知的放牧禁区。就连他和老斯库也是把马放在山下走上山的。
尽管这山并不高,不过山上的这座敖包却大的出奇,几乎占据了整个山头,按道理这样明显的敖包附近不应该有牧人来放牧的,就算他来自远方。因为蒙古人对敖包附近的禁忌大体都是相同的。
面前这个蒙古包看上去很小很破旧,完全不像方羽最近见到的那些蒙古包一般齐整,包外有一群看上去同样瘦小衰弱的羊群在疯了一般的啃吃着伏在地上的干草,好像已经有很长时间没吃过草了。没等他俩走近,三只脏兮兮的牧羊犬便狂叫着扑了过来。俩人站住,等着蒙古包里主人出来。
等了一会,方羽觉得那几只牧羊犬都该叫累了,还是不见有人出来。还没等他开口,老萨满已经忍不住了,大声的嚷嚷了起来:“里面有人吗?还不赶快出来叫住狗?有客人来了。”接连喊了三声,才看到一个女人从蒙古包匆匆忙忙的跑了出来。
“咦?看你的打扮应该是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塔塔族人,怎么放牧放到这里来了?不知道这里是圣山莫龙吗?”看到出来赶走牧羊犬姑娘身上的打扮,老萨满便开口问到。
这时方羽也注意到面前这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女人身上穿的果然和草甸子周围女人们穿的大不一样。
“尊敬的老人家,我是塔塔族的哈兰,请问你们知道草甸子怎么走吗?”这个叫哈兰的年轻姑娘匆匆给老萨满行了个拜见长者的半跪礼后,急急的开口问道。
“你问草甸子,咦?蒙古包里有人受伤了?”老萨满正要问的时候,忽然隐约听到蒙古包里有人在疼苦的呻吟,这才注意到面前的姑娘袖子和手上还有血迹,所以赶忙问到。
方羽也听到蒙古包里有人在呻吟,而且还听到是在喊疼。
“我妈妈刚才在前面从马上摔下来了,头上流了很多血,腿好象也断了。”带着哭音,哈兰点头说道。
听到这里,老萨满早忘记自己前面下来的目的了。“那还傻站在这里干什么?我是草甸子的斯库,快带我去看看。”他边说边走边挽袖子。
一听面前这个老人正是自己要去找的大萨满,哈兰喜欢的都快傻了,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还没等她再说话,方羽笑了:“还不赶快跟上?”哈兰脸一红,飞快的跑了过去,边跑边擦眼泪。
“有烧酒没有?”飞快的检查了一下伤者高高肿起的小腿,老萨满问站在一边干着急的哈兰。
“烧酒?有!”转眼之间哈兰拿了两瓶出来。
“去找个盆子倒上,再把它点着。”老萨满吩咐道。这时他的双手已经在伤者的疼叫声里摸清了骨折的部位,那女孩说的没错,她母亲果然是腿摔断了。
一看老萨满这架势,方羽便明白他是要用他最精通的红伤手处理断腿了,不由的兴趣大起,刚帮伤者止住头上磕伤出血的气针再次在他手里出现,随着手飞快的几下点动,伤者腿上的疼痛感便很快被一种麻木感所代替,口里的呼疼声也缓了下来。
淡兰色的火焰在铜盆里起落,一股烈酒的味道迅速弥漫在蒙古包里,在众人的目光中,老萨满布满青筋的大手飞快的在火焰里穿行,这一刻才抓过一把火,下一刻便或轻或重,或揉或搓的出现在伤处。一双大手除了不时的抓火以外,迅速而又纹丝不乱的在骨折处飞舞,短短的一会功夫里让方羽瞧出来他竟然变换了十三种手法,最后就见他双手一引火焰,两手紧握住伤者的腿一使劲,病人口里闷哼一声后,全身便松弛了下来。
“方羽,能不能让她先睡了?我现在手头没药。”老萨满抹了把头上的汗后说道。
“她已经睡了,会一直睡到明天早上。”方羽笑了笑说道。
“斯库爷爷,我妈妈好了吗?”哈兰一看到刚还在疼叫着的母亲这时已经沉沉睡去,便惊喜的问到。
“傻丫头,断腿那有这么快的?要能正常走路起码也要在十五天以后。”老萨满顺势在毡毯上盘腿坐下后说道。刚才那阵子忙活他可累的不轻。这时方羽已经看出来这个叫哈兰的女孩岁数不大,也就十七八的样子。
“那怎么办呢?我一个人还要照顾这么多羊。”她一听急了,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
“你们怎么跑这么远来赶‘傲特尔’你们家里的男人呢?”对伤势恢复的时间,老萨满也没什么好办法,只好奇怪的问道。其实十五天就能让断腿的人站起来走路,这已经是了不起的成就了。
“我们那边大家的冬天都不好过,夏天的时候闹蝗灾草场全完了,不走远点找不到羊吃的草。爸爸在我小的时候就病死了,哥哥也在去年煤矿的塌方中残废了,现在留在家里看家。”说着说着哈兰的眼泪出来了,低着头饮泣起来。
老萨满这会那里还能说出不能在圣山周围放牧的事情?更何况他也明白,眼前的这个暂时的蒙古包可能也是因为母亲摔伤了才临时搭的,并不是故意要在这里放牧。这会他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愣在那里的方羽,他知道方羽能帮上忙的。
暗暗叹了口气,方羽无言后退了两步,把手搭在了伤者的腿上,少倾,收回手过来也在毡毯上盘腿坐下,柔声对犹在饮泣的哈兰说道:“哈兰别哭了,你妈妈明天醒来就可以下地,后天就可以骑马了。别哭了。”
“真的?你说的是真的?”惊喜的哈兰抬起挂着泪珠的脸问到。目光在方羽和老萨满的两人的脸上不停的寻求着肯定。
“真的。”方羽点了点头。
“真的,用大神的名义保证。”老萨满松了口气,也认真的点头说道。通过这几天他和方羽的接触,他知道方羽并不喜欢随便用自己的能力去做干扰事物的正常规律,今天能什么都不说的出手帮忙,显然也是动了恻隐之心。
得到了肯定答复的哈兰一下子开心起来,于是手忙脚乱的不顾两人阻拦支起小桌,端上了一些奶食品,随后又一阵风似的冲出蒙古包,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老爹,我看这家人挺可怜的,草甸子那么大,不如就收留她们吧?”方羽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说道。
“我也正在想这个事情,不过草原上情况差的人也有不少,如果不想个妥善的办法就贸然收留他们,族里的人会说闲话的,而且这个先例一开,以后别人再有类似的事情就很难推脱了。草甸子虽然大,但能养活的牲口也很有限,一些边缘地带的牧民个别的也已经有走‘傲特尔’的了。”
方羽点点头,也没多说话,他知道老萨满不会骗自己,既然这么说了,肯定有他的难处。
就在这时,他俩忽然听到外面传来哈兰的一声惊叫。一惊之下,方羽先蹭的站起来窜了出去。
“哈兰,怎么了?”这时他已经注意到地上有一只不大的羊刚被开膛,躺在已经剥开的羊皮上,手里拿着沾血长刀的哈兰这时正扭头在一边呕吐。
“方羽怎么了?”紧跟出来的老萨满问到。
“不知道,可能是哈兰杀羊被血给弄恶心了。”放缓了脚步的方羽猜到。
“走过去看看,我们草原的女孩不会这么没用的。”一看就明白的哈兰是想宰羊招呼客人的老萨满有些诧异的说道。在草原上,杀羊这种事半大的孩子都可以随便做到,这个叫哈兰的姑娘不应该见血就这样的。
等走到跟前一看,方羽就觉得胃里一翻,差一点就吐了出来。赶忙一转身深吸了一口气后这才好点,又费了好大劲这才把头再转了回来。
“大神啊,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身后的老萨满此时已经双膝对着圣山的方向跪倒,凄厉的大声喊到,老脸上此刻已经老泪纵横,再也没有一丝身为萨满的尊严。
转眼间已想明白原因的方羽此刻也觉得心头一口气憋闷的他喘不过气来,大大的连喘了三口粗气后这才觉得舒服了许多,不过脸色这时已经变的再没有一丝血色。
停住了呕吐的哈兰这时一屁股坐在地上,在老萨满凄厉的呼叫声里开始发呆,她到现在还没完全想明白羊肠胃里怎么会有两只半大的老鼠?这一冬天来,她在被杀掉的羊肠胃发现过树根,发现过羊毛,也发现过碎布团,却还从没发现过老鼠。难道现在羊也换胃口,开始挑肉吃了?
眼泪不受控制的再次流了出来,她也懒得去擦,脑海里只是一片看不到将来的茫然。
入冬时的三百多只羊到现在已经死的剩下这一百只了,要等到草原再绿起来还有那么长时间,这么长的日子怎么熬得下去?其实她也明白,就是绿起来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家里那些快被沙子淹没了的草场还能再长出草来么?原本想靠着哥哥最后的安家费买来的这些羊能让情况好一些的,可现在……
默然的呆立了良久,方羽这才对跪爬在地上发呆的老萨满说道:“老爹,起来吧,估计这会大神在睡觉,听不见咱们哭喊的……”
仿佛是为了回应方羽黯然的不敬,蓦地,久候不至的那个庞大存在再次君临方羽他们的感知。狂暴的冲击瞬间便把他们卷进了比那天中午更加不测的深渊。
那是一种已经深沉到绝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