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那、那房里的灯,都熄了”
不知为何,赵元金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消沉了下去。
赵守成猛然睁大双眼,出神地盯着厅堂正墙上的一幅画像,缓缓从嘴里挤出一句话来:
“可以了,都散了吧。”
第二天,镇子另一头的一个院落之中。
黑妇人早早穿戴整齐,然后摸出藏于怀中的那块写有账目的土布头,走到门口明亮的角落,低头看了起来。
“妹妹,都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姐姐害得,不然我们也不止如此地步”
身后,一个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带着一脸的惺忪,披着一件大褂,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然后叹息一声,将手放在黑妇人肩上。
黑妇人扭头强颜也是一笑,嘴里催促道:
“姐姐说哪里话,这样的乱世,谁也怪不得,都是那千刀万剐的流贼造的孽!姐姐还是小心些,快回去把那脸再弄上去。”
明艳女子点点头,却没有马上就走,而是也低了头瞅了一眼账目,嘴里赞叹了一声,随即认真地看向黑妇人:
“妹妹别动,让姐姐再帮你瞧一下,看哪里有纰漏没有!”
黑妇人一听,果然抬起头,一动不动地让女子上下端详了一番。
“还是妹妹缜密,看不出一点破绽。”
听到夸奖,黑妇人却毫无来由地叹了口气,抬眼眺望道:
“我这日日夜夜都悬着一颗心,战战兢兢,尽我所能。唉,最后还不是落在了贼人手里。再晚上一两个时辰,那刘公子若不是巧巧地半路杀出,我们、我们姐妹怕早就被贼子一个个玷污了!”
明艳女子一听,顿时后怕地拍拍胸口,猛然压低声音道:
“妹妹先不要高兴太早,我们不在贼人手中,现在还不是一样被人攥在手心上,哪一日真正回到了江南自家屋中,那时才算真正高兴起来。”
顿了顿,她忽然两眼闪出一道奇特的光芒道:
“唉,不过说来好生奇怪,都是舞刀弄枪的丘八莽汉,这、这刘公子手下的兵丁,这两人竟然都不正眼瞧我们姐妹一眼?”
黑妇人一听,情不自禁地也是摇摇头,掩嘴一笑:
“姐姐你好生瞧瞧我现在的样子,哪个男人见了会心生欢喜?”
明艳女子马上啐了一口,嘴里心疼道:
“妹妹不许这样说,若以后回了江南,姐姐一定要好生补偿妹妹。唉,怕就怕,他们这两日都是装的。路上那么多逃难之人都在说,真动了淫念,这些丘八莽汉,就算是面对一头母猪也敢扑上去呐!”
正说着,院子里忽然传出一声男人粗声大嗓的叫唤:
“屋头的黑大姐听着,我家公子现在叫你过去说说账目。”
黑妇人吓了一跳,赶紧答应一声,将明艳女子推入屋内,定定神,方才走了出去。
不一会儿,黑妇人便来到了刘健下榻的族长大院中。
“进来吧”
随着一声已经有些熟悉的声音,黑妇人深吸一口气,在脸上努起一丝笑意,抬眼往里一瞅,不觉心中就是咯噔一下,笑容顿时僵住了。
只见一对俏丫鬟模样的未笄少女,低垂着脑袋,一人端着热水盆,一人衣衫不整地从卧房中一阵风跑过去。
哼,黑妇人暗叹一声,只觉一颗心忽忽悠悠地沉了下去,就好像一下子失落了什么。
刘健待两个俏丫鬟服侍完自己穿衣,洗漱,随后出屋来到了厅堂,先是朝饭桌上瞅了一眼,方才看似不经意地对黑妇人招呼道:
“还没吃饭吧,来吧,一起吃,正好尝尝我们海外的垃圾食品,也权作是对你的一次奖赏。”
啊,上桌跟你一起吃饭?
黑妇人闻所未闻,简直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半晌才惊慌失措地连连摇头道:
“多谢公子,但小女子不敢,也不能上桌,这、这不符礼教!”
“既如此,随你”
看着宛如一只受惊不小的兔子般的黑妇人,刘健摇摇头,也不再勉强她,径直坐下,端起土钵细嚼慢咽了起来。
早餐是刘健自己配置的:
两块压缩饼干,一盒午餐肉罐头,外加一罐青豆。
加足够的水,佐以山沟里的泡发野菜干,便是他和曹三毛、张地生和李拾柴四人的伙食,而且还能吃个肚圆。
若是放在两个月以前,这样的一锅糊糊,简直就是猪食。
但是现在,就是美味佳肴,满汉全席,值得他这样去细嚼慢咽。
吃到一半,午餐肉特有的香味慢慢溢出,加上院子里曹三毛他们三个饿鬼一般的吃相和声势,黑妇人有些撑不住了,身体开始不停地扭来扭去,嘴巴也不由自主地加快了咽口水的节律。
刘健看在眼里,悄然一笑,头也不抬地扬声喊道:
“曹三毛,先别吃了,快快去盛一碗饭给这位黑大姐!”
0035、这是谁的画像()
“黑大姐,我、我现在成了别人眼里的黑大姐?我现在的模样,是不是丑也丑死了呢”
山尖的日头冒出来时,黑妇人一脸木然地回到了她们的临时住屋。
这时,所以的姐妹也都起来了。就连最小的妞妞,也睁着一双睡不醒的眼睛,迷迷瞪瞪地挤在了院子里。
不知道今天早上,还有没有饭吃。
或许是托了那刘公子福,这两日在山谷中,竟然每日都有饭给她们吃,而且还是一日三餐。
但是今天,却不知为何直到现在,都还没有人来喊她们吃饭。
所以,看到黑妇人回来,所有人呼啦一下全都围了过去。
谁知,黑妇人也不知怎的,看了一眼众人,便推开大家,几步跑回屋里,哇地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完了完了,先前的绝色女子,哦不,现在已经完全变成了一个毫不起眼的脸上长着黑斑的半老徐娘,当即就是大惊失色,立在原地哆嗦了半晌,方才醒悟一般跟进了屋子。
“妹妹,天可怜见的,妹妹,他、他、那道貌岸然的刘公子是不是”
黑妇人一听,猛然一愣,连忙坐起身子,快速地擦干眼泪道:
“对不起姐姐,许是让姐妹们误会了,我、我好好的。”
半老徐娘顿时长舒一口气,连连拍着胸口半嗔道:
“那你、你哭什么呀,险些吓死姐姐了!”
黑妇人两眼刹那间闪过一丝难掩的迷茫之色,嘴里喃喃道:
“姐姐,是、是妹妹我实在没忍住,竟然、竟然吃了他的嗟来之食!”
说着,她便将刚刚在族长屋里发生的事情,尤其是后来刘公子那个该死的亲随端过来的一大碗饭食,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谁知,半老徐娘听完,忽然眨了眨眼睛,抬手摸了摸黑妇人的额头:
“妹妹你莫不是中邪了,什么嗟来之食?这一路上,哪一日我们吃的不是从别人手中递来的食物!你瞧瞧院子里那些姐妹,现在不都在饿着肚子等饭来。”
黑妇人一怔,忽然咬牙跺脚道:
“那、那就算妹妹没讲清楚,重新说,妹妹羞愤难当,乃是、乃是先前拒绝,后又好不知羞地去接了饭碗,还、还当着男人面吃食,那样的吃相,饕餮,我、我”
哦,半老徐娘恍然大悟,也不知是调笑,还是好笑,不觉捂嘴吃吃笑起来:
“亏得妹妹还是、还是曾经名满天下,当年一口就能吟出一斛珠、满江红,天仙子、虞美人的小才女。若嫌吃相难看,晚间你索性作诗一首,明早拿去再当做饭资就是!”
“姐姐你竟然笑我”
黑妇人终于反应过来,起身就去追打半老徐娘。两人躲在屋里,好一阵嬉闹,方才结伴而出。
只是,这一次,黑妇人手中多出了一个出行的包裹。而且,一身出行的装扮。
众人都慌了,纷纷上前探问,却被半老徐娘拦住了。
“姐妹们别怕,你们忘了么?此前不是与刘公子早就说好的,做好账他就允诺帮着叶家妹妹去寻夫。只是现在唯一有些变化的,我们不能再跟着一起了,须得留在这里,等妹妹回来。”
半老徐娘说着,忽然自己泪流满面,说不下去了。
半晌,方才猛然抱住黑妇人,压抑着声音嚎啕不已:
“只是,只是苦了妹妹,还未出阁便背上一个寻夫的黑锅。若要寻得那死鬼,看我不、不”
黑妇人见状,连忙反身抱住她好一通安抚,最后方才看向众女道:
“姐妹们放心,虽然刘公子只答应我一人相随。但留在这里的,不仅有你们,而且还有刘公子的兵将。在我们回来之前,他们会保护你们,每日还会定时供饭。”
此刻的镇子外,刘健已经带着曹三毛他们等在了路边。
看到黑妇人两眼红肿地一步一回头走了过来,曹三毛冷着脸哼哼了一句:
“黑大姐,最后再说一遍,以后若再叫我家公子等你,你就不用再跟着我家公子了,记住,这是最后一次!”
“对不起小哥儿,我、我知道了”
黑妇人说完,马上又脸色一正道:
“不过小哥以后也不能再叫我黑大姐了,我已经与你家公子说过,我有名有姓,我叫叶彡。”
曹三毛撇撇嘴,扭头看了一眼刘健,随即不再理睬于她,挨到近前,嘴里挤出几个字来:
“公子,那黑娘子说她叫叶彡。”
“不长记性的东西,在山谷里都说过了”
刘健一乐,不禁也回头瞄了一眼,起脚道:
“那以后你就好生记着,叶彡,别给人家叫错了名字。”
这一次出山,目的不仅仅是去逛县城,长知识,大游行。
而且,所谓帮这个萍水相逢的叶彡寻夫,也不过是一个噱头。
在刘健的心里,他对林振业在山里说的话,其实也不全都是假的。趁着现在全国上下到处都是乱糟糟的局势,不管是在亮旗号、搞割据,还是去帮皇帝、打流贼和鞑子之前,先四处走一圈瞧瞧真章倒是一步好棋。
所以,出发时,他又临时加上了一个欧阳啸。
带上欧阳啸,可以一举三得:
其一,这家伙是落魄书生,有功名,有功底,见多识广,加上寄人篱下颠沛流离这些过往经历,是一个可以与之商量的人。
其二,既然已经决定将十堰镇打造成山寨一个重要门户和屏障,一路上这家伙是不错的移动信息源。
其三,临行时他与赵守成已经达成初步协定,将全力负责十堰镇的所有事务,包括全镇男女老少安全。欧阳啸作为十堰镇的人,对十堰镇所有老老少少而言,带上他就是一个最好的信号。
当然,这里面还包括黑妇人叶彡。如果这个叶彡是真的江南人氏的话,很可能他还会搂草打兔子顺便去一下江南也未可知。
一行人走了没一会儿,便来到了所谓的官道上。
这是刘健来到这里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出世了,在深深的山沟沟里辗转了近两个月,现在总算是见到了真正的人烟了!
官道上,有车辙,有牛马粪,当然也有了稀稀拉拉的往来行人。
就算是乱世,到处都是刀兵,但是沿途路两旁的茶水棚子,潦草的土客店,竖着一根旗杆像高高悬起的招魂蟠的酒肆,却还是一样的吆喝着开门迎客。
当然,脑袋上插着草根卖儿卖女甚至卖老婆的,也不少。
就这样一路走着,欧阳啸终于发现了问题:
自打走上这个官道,看见逐渐多起来的沿途店面,以及开始熙熙攘攘的人流,这位叫人敬畏不已的刘公子,就像变了一个人,浑身上下都充满了好奇。
有时,哪怕是路边一颗小草,他都要跑过去瞅一眼。
这不,刚刚看到远远的城门楼子,他居然哈哈就是一声大笑,引来无数人侧目道:
“哇,这就是原来的郧县城呀”
0036、可知有蟠桃、琼浆乎()
“哇,这就是原来的郧县城呀?”
望着刘健一惊一乍的难以置信看向城门楼子的夸张模样,别人都说一直陪着笑脸跟在后面瞎起哄、拍马屁,叶彡却听出了话里的明显漏洞:
原来,这是怎说的,莫非这神奇公子此前早就来过这郧县城么?
正心底嘀咕着,眼睛一扫,蓦然撞上一道同样满汉疑惑的眼神,弄得这叶彡一愣,就像被人撞破了心思,脸上一红,于是马上又狠狠瞪了一眼。
这道目光的主人,不是别人,正是落魄书生欧阳啸。
自从知道了她也是背井离乡从遥远的江南落荒而来,这欧阳啸便有意无意地总是往自己身边凑,时不时的还会冒出一两句这样的话来:
“说起真正水乡,吾中华其实应该有两处,一个是江南,一个便应当是我江夏。”
“若不是闯贼突然一路攻取安陆、云梦,啸本来已经连过院试、乡试,且以乡试解元高居榜上,怕是现在已经在去往京城会试的路途上了,呜呼!”
刘健其实一开始猜测的,这欧阳啸最多也不过就是一个秀才而已。
后来在这家伙夸夸其谈之下,才知道自己或许捡到了一个宝。
举人啊,而且还是连中两元的解元,不出李自成、张献忠这样的幺蛾子,这家伙恐怕真的已在崇祯的贡院中进入殿试,没准就会摘取一个三甲中的状元、榜眼或者探花来。
谁知道呢,这样的事情,不发生谁都有可能。所以,说来说去这家伙其实也够倒霉的,生在了这个时代。
不,现在应该这样说,从遇见了自己开始,这家伙就是幸运的。
看到高大的城墙,以及这望着就令人肃然的城门楼子,不知怎么,刘健一下子就想到了身边这个始终穿着一身破烂士子服的欧阳啸。
“欧阳先生,在罗汝才假降被那蠢货洪承畴放到这郧县城后,你来过城里么?”
“不曾,刘公子,请你噤声,噤声”
欧阳啸说着,两眼直直地死死盯在前方,嘴里就像中了风寒般哆嗦着。
怎么了?
刘健莫名其妙地顺着他的目光一看,不觉咧嘴笑了:
只见城门楼子的正门两边,一左一右贴着两张明显已经发黄了的图像。
图像中的主人,一头短毛,一身怪异的装扮。
只是一张脸,画得却是太不像话了:
脸庞倒是一个未及弱冠的脸庞,唇红齿白的模样,可惜就是那一张嘴,却生生地被画出的一对獠牙,给彻底破坏了美感。
不过,在他的一双手上,画得还是有些惟妙惟肖的:
一只手挥舞着喷火的神枪也就是八一杠,虽然画得真像烧火棍,一只手端着寒光闪闪的强力弩。
哎,等等
刘健忽然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定神再一看:
哇靠,老子竟然成了哪吒,脚下踏着一双风火轮?
猛然间,便感觉四周似乎有无数道目光射来。刘健扭头一看,却是曹三毛、张地生、李拾柴以及那欧阳啸,甚至还有始终都端着一副淑女架子的叶彡,似乎完全忘掉了对自己的敬畏,竟然一个个转动着他们的眼珠子,上上下下地尽情打量着自己。
被人围观,其实并不是一件什么好事。
刘健冷哼一声,摸着下巴道:
“各位看够了没有,都瞧仔细一些,本公子像是不像那画中之人?”
话音未落,叶彡居然第一个失声喊了出来:
“公子,请不要胡言乱语!”
可惜还是晚了一步,近旁的还是有耳尖的人,闻声望过来,但大多数人都是看过一眼,马上鄙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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