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她就像那个人手里的一个摇控器,人家点哪儿她就得到哪儿,她感到后脑凉嗖嗖的,总觉得那个人就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窥视着她。这远比对面碰上一个强盗更让人感到恐惧。她被命令着上了第三层,第三层是化验区,病人来来往往穿梭着,她被命令着拐进女厕所。
“现在,”电话里的那个人说,“你一直往前走,”这句话让她想起日本电影《追捕》上的一句台词,“一直向前走,不要往两边看,你会溶化在蓝天里的……”
她紧紧地抱着怀里那一包用纸张伪装的假钱,极度恐惧地站在了向西的窗前,只听那人发出最后一道旨意,“把钱从窗子那儿扔下去吧!”
她机械而又木然地把包抛了下去……
“女厕所”令所有跟着的男警察措手不及。他们什么都想到了就是没有想到那个敲诈者选择这样一处简直令人无法想到的地方,他们甚至并不认为“女厕所”是此行的交接点,还可能是那个敲诈者故意搞的恶作剧,给他们难堪呢!
厕所里出出进进的女人挺多的,还有好几个挺着大肚子的孕妇,冲进去显然不行。不冲进去就只好干瞪眼白着急一点用也没有。而真正令他们叹为观止的是这样一种交接方式。
从三楼扔下去,下面是一人高的树丛,树丛旁边的矮墙有一个豁口,豁口外面就是一个服装百货批发市场,在人头攒动的市场里,你到哪儿去找那个敲诈者呢?
63
白雨检索了赵兰手机上的所有号码,没有一个是重号的,敲诈者连最简短的几句话也另换了一个手机号码,且手机号码全部都是无需身份证就可以购买的五洲行卡。“一卡在手,走遍天下都不怕!”白雨默背这句广告词的时候,脑子里浮想起史大卫被敲诈的那一幕幕……
仔细揣摸,这两起敲诈极像是同一个人所为。无论是敲诈方式和敲诈的最后的结果,都表明那个敲诈者智高一筹。高在你无法把握和控制他;高在敲诈结果的出人意料。这样想来,他就不能孤立地去看待这两起敲诈案了。那么,它们内在的联系究竟是什么呢?
白雨还是低估了对方的智商,他想只要对方露面就不愁打不住。他们本来想用那一捆又一捆伪装的钱款来激怒对方,使得对方在发现被骗后失去理智,勃然大怒。而那个对手似看穿了他们的用心,像梦的影子无声无息地隐退了,消逝了。让他们怅怅然虽听到了雷声却见不到雨点。那雨点仍躲在你猜不透的某一片离你不远的密布的阴云里,俯视你嘲讽你,让你在无奈中焦灼地被动地观望和等待……
对于那么安静的消失不能不说是一种反常。他令所有跟他交锋和周旋的人都心生忐忑,不知黑暗的寂静里蕴育着什么,不知明天的风暴起于何处……
赵兰是在凌晨4点多钟才迷迷糊糊睡着了。一晚上她都在自己的房间里走来走去。她的目光不敢停留在任何暗处,她盯在暗处的时候就疑心那儿有一双眼睛,有一副眼神也正在盯视她,她把所有的灯全打开,再看那灯时,灯光里又似乎含隐着无数双眼睛。后来她神经质地感觉那眼神是无所不在的,它借着那灯光更加看得清她的一举一动。她索性又关闭了所有的灯,把自己藏在暗黑里,而暗黑里的那一双眼睛似有着奇异的穿透力,一个人在这样的一副眼神里,就像是躺在核磁共振的仪器里,连思想和灵魂的骨骼和脉胳都清晰地被照射出来,她睁着眼和闭着眼都逃不开那死死的眼神的盯视……
这是她四十年人生经历中最难捱最困苦的一个晚上,她感觉自己被一种强大的无法抗拒的暗处的力量慑住了,她怎么能够预料一觉醒来会有什么样的厄运降临到生命里呢?!
第二天她睡过了点,醒来一看已经8点半了,她记得上午还有个院务会,这下大家都得等她了。她急急忙忙梳洗了一下,一副昏昏沉沉的样子赶到医院。
她一跨进医院的大门就感到了异样。所有人的眼神都怪怪地看着她。人们似乎都在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什么,见她过来便都哑然,甚至她一抬头就看见了办公楼窗口堆着无数的脑袋,他们都齐刷刷地注视着她,这种默然的注视像鞭子抽在她的心上。她不知发生了什么,她下意识地站在空地上,检查自己的衣服是不是穿的不周正,头发是不是蓬乱,面色是不是与平日不同,她手忙脚乱不知所措了好一阵,然后决定还是赶快撤退到人们视线不能如此集中注视到的办公室。她总不能像动物那样傻站在那儿让人们展览吧!她疾步往办公楼里走的时候,看见办公室的小张他们正从电梯口的墙上往下揭图片,看见她走过来,几个人慌慌张张地忙用手去捂其它还没揭下来的图片,她每天本来是走楼梯到办公室的,当她看见他们似要向她掩着什么,强烈的好奇心便驱使着她走向了他们。她故做很随和很平易近人地走近他们装作等电梯的样子,“你们一上班就搞清洁卫生呢?有些人就是不讲社会公德,怎么随便在墙上乱贴东西呢!”
听她这样说,他们都面面相觑,然后很难为情地低下头把手里不知还从什么地方揭下来的图片一并藏在身后。
她说我看看这儿到底贴的是什么。她表现得很漫不经心,因为她以为她和墙上的一切是不搭边的。然而她只看了一眼,就看见了自己的世界末日:
那是一张她和从前给她开车的那个小她二十岁的司机在床上,在浴室,在车里的各种不堪入目的照片……她眼前一黑,天好像顷刻塌下来了……
64
刘今看见在那条开满紫色花朵的小径上飘飞着数不清的白蝴蝶。它们的羽翅闪着银银的光采,像乱云飞渡的另一层天空。刘今不知自己的来路和去径,她迷茫于一片虚妄的美丽里,她对自己说,做一只纯洁的白蝴蝶多幸福呀!然后她就真的看见自己轻盈地飘飞起来。
现在,她融身在白蝴蝶群里,跟着它们,想看看它们来于何处又归于何处。而当夜来临,花朵消逝,她看见了白蝴蝶的尸体纷纷躺进夜的坟墓,原来那些紫色的花朵都是从白蝴蝶的血液里孕育生长,然后迅疾成熟再迅疾消亡。
白蝴蝶为悼亡而生,也为悼亡而死。它们本身也是自己的悼亡者……
刘今不知是为那些花朵而泣还是为花朵的亡灵者白蝴蝶而泣,总之是伤心的泪水把她从不着边际的梦里拽出来的。可是她却无法从那个梦境里回过神来,有时候,梦里的一切也预示着人生……
刘今是在这样一个太阳即将升起的清早接到那盘录相带的。录相带是她继父清早遛弯回家时在门口发现的,上面写着转刘今小姐收。以前,刘今在电视台时,也经常有人把节目带
子捎来捎去的。他没当回事儿随手就拿进屋。他说不知是谁给你放门口了一盘录相带,我给你看看是什么内容。
他在鼓捣录相机时,刘今已慵懒地从床上坐起身,趿着猩红的拖鞋来到客厅。继父已将录相带插进机子……她的眼前仍然飘飞着无数的白蝴蝶……
是电视图像上郑英杰和她扭在一起的镜头把她大脑中的白蝴蝶赶得无影无踪了。
这是山中居过的那一夜的图像。她看见了生命里无法遮盖的丑陋。这是比死亡还要难于面对的羞耻,她还来不及反应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继父的巴掌已左右开弓搧在她的脸上……
她根本看不清她继父的嘴脸,她也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她以为她的继父是在打一具与她毫不相干的行尸走肉……
她不知是她先走出家门,还是继父先走出家门的。就像一个大白天从坟墓里走出来的幽灵,一到太阳地里就被阳光晒化了,现出她自己都不忍目睹的、丑得不能再丑的原形。天黑之前,重新聚合的生命里,没有血没有肉,没有情感,只有一腔悲愤复仇的火焰在烈烈地燃烧着。她能听见骨子在燃烧中发出的滋滋的响声……也就是说,她所有理智的神经早已化为灰烬,她的仇和恨都是直指郑英杰的,她认定那盘录相带是郑英杰当时拍下来日后用以威胁她的,他过去不就干过比如“口供”那样阴险的勾当吗?!
他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当白雨平安无事后,她再次提出要做掉那孩子……
“做掉?”这词是多么有意思!
“做掉”两个字在她的脑子里瞬时就开成了花儿……
65
白雨是晚些时候收到转运站杀人现场的录相带的。这举动跟他心之所期待的仿佛是一种不谋而合。因为这一天他一直都在技术处请专家帮助辨析敲诈史大卫的那个电话录音。打电话的人有意加了一种变声器,这种变声器产自美国,它使人的声音听起来怪怪的,它可以改变说话人每句话的声波的频率。即使你知道嫌疑对象是谁,也很难把他的真实声音和经过变声器滤过的声音做出任何印证。
白雨后来就把自己关在那个全封闭的隔音室里,闭上眼一遍又一遍地听那个虚假的经过伪饰的声音在他的生命体里冲来撞去……可是一个人说话的语气和发音习惯像血液一样,那是生命里派生滋长出来的。就犹如被嫁接的果实,无论被嫁接之后的果实变成什么味儿,却无法改变它原始的根本,根本里所汲的那一分养分。白雨记忆的触须就是在一片混杂的语音里深扎进某种缝隙的破绽里,那破绽是一些陈旧的干裂的土泥板儿,揭开那土泥板儿,底下仍是软的,潮的泥土。那些泥土散发的味道是被干涸久封未启的。所以,你闻惯了的是干涸里的涩涩的味道。现在,你要找回从前的泥土里的最自然最原始的气味,是需要一个慢慢的反复的体味和寻找的过程的。白雨又紧张又激动地陷进这样一个过程里。
“你已经到了这种地步……”
等等,再重放一次,再一次。白雨越发地觉得应该听出点什么了,这声音的语速、语感,是一部电影里的……白雨想起来了,这是阿尔巴尼亚电影《海岸风雷》里的一句台词!
是电影演到那个特务头子故意把钱包掉在酒吧的地上,那个好吃懒做的老大偷偷捡被踩住了手时,特务头子说的那句经典台词……
他的耳边响起了小时候单飞和他一起学说每部电影里的那些经典语言的对话片段……
突然地,所有的声音都戛然停止了,世界一片寂静。他就像一个在时光的背后狂热漫游的人,一下子难以收回头脑中的不着边际的狂热,它们和现实的寂静难于融合。寂静像一巨大的冰体,将他的狂热的发烫的思维一下子淬灭了。在那个被淬灭的过程中,一个人是麻木的,无知无觉的,他是在逃出那一片寂静之后才隐隐感到了一些复苏的疼痛。那是像蜂蜇了一样的疼痛,就像一个人看见了和他相安无事悬在树上或房檐上的蜂窝,他心血来潮伸手可及地捅了一下,被蜂蜇便是他自找的。蜂留在人体上的伤害痕迹只那么一丁点,因为它是扩张的,不肯愈合的伤痕,所以,疼痛就将是持久的,不断的……
白雨就是带着沉重的疼痛回到自己的宿舍的,打开门,他一眼就看见了放在床上的那盘录相带,他觉得好奇怪,门窗都关的好好的,录相带是怎么进来的?这是一盘什么录相带?如此的莫测?他拿上录相带就奔办公室,办公室有全套的机子,沈力正在办公室值班,看白雨拿着一盘带子,一脸严肃地直奔里屋,他便也狐疑地跟了进去:电视画面上出现了打斗的场面,沈力惊讶地喊道:这不是转运站吗?镜头定格的瞬间,只见后来被杀死的那个青年挥舞着刀子,那个长发青年抢过刀子捅向那青年……
白雨一下子惊呆了:“‘狗全全’?那不是‘狗全全’吗?他什么时候留长发了?没想到是他杀的人,怨不得他消失不见了呢?”
沈力不解地问:“你怎么弄到这带子的?”
白雨一边从机子里退出带子一边说:“从天上掉下来的!走,迅速拘史大卫和孟伟!”
“这恐怕不行吧?咱得先请示再……”
“再什么再,把带子锁好,咱只能先斩后奏了,走漏了风声,这案子恐怕永远都破不了了!”
当白雨和沈力出现在史大卫面前的时候,史大卫就似一直时刻准备着有这么一天,这么一个时刻到来似地镇静地说,容我换身衣服,我还有个请求,别让我们楼区的人看出你们是警察!
白雨答应了他的请求,他们一行三个走出去的时候,像三个好朋友,一边说着,一边笑着,还不断有熟人跟史大卫打招呼,史大卫尽量装得若无其事地回应人家……
进得办公室,白雨并不跟史大卫罗嗦,而是让沈力把那盘录相带取出来又放了一遍,然后对史大卫说,老老实实地说吧,你甭心存侥幸。
史大卫说,“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这一盘带子从一开始就是祸患,我真后悔没听话毁掉它,毁了就不会有今天。我想知道你们是从哪儿弄到这带子的?从我手里拿走这盘带子的那个人,可不是等闲之辈!”
沈力打断他的话说:“算了吧,别给自己解心宽,什么‘拿’走的,是人家敲走的吧?怎么敲的你,你心里还不清楚吗?”
史大卫听见这话比看见那盘录相带还要震惊,他又疑惑地问:“哦?原来敲诈的事儿是你们干的?你们……我要告你们!”
白雨狠狠地瞪了沈力一眼走到史大卫面前说:“你把警察想成什么人了!警察能干这种事吗?若是我们敲的,还能让你逍遥这么久吗?别老给自己找理由,老实说说这盘录相带的事吧!”
“能不能让我见见郑局长?他来了我才说!”
史大卫看着白雨话里暗含着某种威胁和挑衅。
白雨这时才真真正正面对了自己的内心。他之所以坚持先斩后奏内心是积着莫明的担心的。担心什么?他知道,郑英杰在分局当政委时就跟史大卫私交甚好,史大卫为郑英杰的个人宣传也立下过汗马功劳,更深的牵连白雨还真是没有多想。他想先灭一灭史大卫的嚣张气焰。于是他谎说:“找你来是请示过郑局长的,郑局长不想见你,你自己做了什么你就勇敢地承担,别扯跟这个关系好跟那个关系好,谁也救不了谁!”
白雨没想这几句没头没脑的话却深深地刺痛了史大卫,史大卫跳着脚地说:“他这么说?那我还有什么可替他瞒着的,告诉你们吧,是他打电话让我派个人到转运站那个货场里去拍录相,说是那儿可能要出事儿,让摄像的跟一跟,局里下一步要整治那儿的治安环境,谁知道就发生杀人的事啦。你们有本事找郑局长问个明白,别找我们小老百姓当软柿子捏!”
史大卫本想郑英杰只要出面保他,这事怎么也能过去。可是哪儿知道人家郑英杰不见他,他还有什么理由替人家扛着?他若一直扛着还兴就做了人家的替罪羊,他犯不上!
这一次轮到白雨和沈力震惊不已了。
66
白雨和沈力找到公安局一把手辛局长时已是午夜时分。辛局长那时刚刚从市委汇报回来。白雨他们不知道,辛局长接到的证据和材料远远超过他们所能想象的限度。那里除了转运站杀人现场的录相带,还有路彪为了办转运站行车手续而向郑英杰行贿时的录音和路彪亲笔写的证明材料。以及徐山大跟郑英杰在转运站杀人案发后和假币事发前后的多次通话密谋录音……
辛局长汇报完,市委副书记、政法委书记箫冰面露沉痛和惋惜地说:“真没想到老郑会滑得这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