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性里喜欢关爱别人,女人天性里喜欢被关爱。男人和女人之间的情感有时并不是刻意培育才能建立的。女人感动于一些小的浪漫和温情,比如一个电话,一个问候,一次探望,都会使一个陷在无望和绝地的女人看到希望。在刚刚开始和剩下来的一个人的岁月里,她由对郑英杰的感动慢慢地转变为期待。她期待他什么?她并不确知。她偶尔也去看他,回到家里的许多时日,她会细细地揣摸他说的每一句话,他看她的眼神,他握她手时传递给她的一种很柔情的温存。它们点点滴滴汇集到心里,就成为渴望的激情。在他们这个岁数的男人和女人,并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明示。所谓的心领神会,两情相悦,只是一种感应和默契。就像种子落在泥土里,它们是在互相的作用中长出芽子。一个人如果认定一个人好,这种好便是无条件的,不讲原则的。因为在她的心里多少还怀有一分内疚,这内疚是由那10万假币而起的,送礼的人,都想把事情做好,不想给人家送了腻味。所以她是比他更急地要帮他加以掩盖的,女人若是痴情起来就是勇于献身、不计后果的傻痴。这种不计后果就是再次断送了女儿南可。
郑英杰无法忘记他和刘今在山中居过的那一夜。那一夜就像一场恶梦,当他在达到终极的快乐同时也陷进了终极的罪恶感。在他的心里,女人是脆弱的,易碎的,不堪一击的。女人之于他是不公平的。比如他的妻子吧,他得到她的心却得不到她的身;而刘今呢,他得到她的身却得不到她的心。他在万分沮丧中将刘今送进医院后,就鬼使神差般地来到了南浩江家。男人有时更需女人的关爱和慰藉。他知道那个女人是会接纳他,承受他,爱抚他的。因为她也正需男人的关爱和慰藉……
南可的母亲怎么可能知道她和郑英杰之间发生的一切,均在一双窥视的眼睛盯视中……这双眼怀着深切而又透彻的仇恨。这仇恨其实并不是针对南可和她的母亲的,但仇恨的确是不计后果的。南可的母亲在听到女儿的死讯的刹那,大脑仿佛被雷电所击,击成焦糊状,做为生命的所有活泛的细胞再也没有得到自然的复原,她成了南浩江家族里第一个真正精神失常的人……
57
单飞心里认定的那个果敢的世界一下子溃乏了。他跪在父亲墓碑前,双手插进蓬松的发间,那种从创痛陷进更深创痛的不可救药的样子,令天地也现出无可奈何的哀容。
天地阴窄地横陈在他的视野里,这阴窄是无声的,在人的心里造成压力,父亲离开他以后,他一直独自一个人在这样阴窄的而又看不见前程的路上奔走着。他对自己现时的一些角色常常产生一些幻觉,幻觉中的自己更像是一个足智多谋的猎手。“猎物”始终在他的视线之内。自从他成为猎手之后,他就习惯于用猎人的目光重新审视这世界。
这个世界上的人们,本来是像猎物和猎物那样单纯。猎物和猎物之间如果没有权钱之争,彼此就是友好的,互不相干的。人类大多时候像一棵树木和另一棵树木,像一片林子和另一片林子,平静地相守、对望、生生不息。
而猎手是由“猎物”间的伤害产生造就的。一个人一旦成为一个猎手专视的猎物,那他(她)就失去了全部的隐秘和自由。“猎物”对躲在暗处的猎手往往是毫无戒备心的,而即使有戒备心,由于猎手在暗处,你仍是防不胜防的。所以当单飞成为猎手之后,他完全沉浸在做猎手的亢奋和快乐中。他兴奋于自己简直就是上帝,对于他想要复仇的那个世界,他简直变得耳聪目明,无所不知,无所不晓。他甚至慢慢地改变了自己的初衷:不能做简单的猎手,一枪就使猎物毙命?那样太愚蠢,太没有意思了,他要利用他所窥视到的一切秘密折磨和还击。没有比慢慢地看你所仇恨的那个猎物被折磨得死去活来现出难受的样子更令猎手得意的了!
一个猎手,一旦陷进这种快感的得意中,他同时也就自然使自己陷进无情和寡义。
南可的死和南可母亲的精神失常强烈地刺激了他。就像一个狙击手,他本来袭击的目标尚在瞄准中,而闯进枪口的却是他挚爱的人们。他在听到这个消息的同时,也听到了内心发出粉碎的声音……
他真想大声地喊: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可是他喊不出来,他只能在心里沮丧地对着无知无觉的父亲墓碑里的魂灵忏悔道:“父亲,儿子不孝,儿子辜负了您!可是,儿子也是被迫无奈呀!你保佑儿子吧!”
他闭上眼,看见了在狭窄的路上站着他的对手,他无数次地设计和那个对手正面相见的场面,那或许是一场绝命的相逢……
他心中立时有一个冷冷的声音说:你已经没有回头的路了,你必须走下去,只有把路走到底,你才可能有胜的希望!
那个声音仿佛风中的火焰,把他心中的仇恨复又燃起!
“我必须把我的计划实施到底!”他离开父亲墓碑时心中拥满的却是这样一句誓言。因为在他想来,只有加快复仇的步伐,或许才可以救白雨于清白之间……
58
刘今就像一支被折损的花容,病休在家已经很久了。她每天早上呕吐不止。起初是吃什么吐什么,到后来连喝水也吐,她连胃里的胆汁都吐净了,还是忍不住呕吐。她呕吐的时候,她的继父就在她的身后发着冷笑:“你怀了他的孩子?哈哈,你背着我怀了他的孩子!”
刘今有气无力地看着她的继父,她连跟他争吵的劲儿都没有了。她只能空洞而又无物地看着他,任他发泄心中的忌恨。
“你休想说孩子是我的,告诉你,你妈跟我结婚后,怕我再要孩子将来对你不好,她花言巧语地哄着我做了结扎。我是做过绝育手术的!那天你跟着那个人进山里,我一直在后面跟着!那个该死的出租车司机看天黑不肯进山,我就在山口等你们,我知道你就是在那天怀上他的孩子的,那天,我要是跟上你们,我就放火烧死你们!”他一边说着,一边往嘴里倒酒,他现在守着刘今,借酒精麻醉自己的生活。
“不过,烧死你,我不忍心,我早晚要烧死他跟他全家!”他恶狠狠地说着喝着,不一会就睡过去了。
刘今就是趁继父睡熟的时候支撑着弱不禁风的身子溜出家门。她下决心要去医院把那孩子做掉,她不能生下他的孩子,她在每一天的呕吐中都增加一分对他的恨。日子是一块磨刀石,它能将最钝的恨磨出锋利的刃来,她日日试想着用这锋利的刃来刺向他……
她在医院的大门口踌躇着,不敢一个人去面对医生。她想她可以去找南可,南可会帮她的……
她满怀希望地好不容易来到南可所在的那幢楼那个病区,她看见一个穿白大褂的小姑娘在楼道里穿梭着,她就上前问南可在吗。小姑娘诧异地看着她说:“南可?南可死了!”
刘今听到这话,简直就犹如五雷轰顶,她有些站立不住,赶紧扶着墙大口地喘气,声音里带着敌视尖厉地斥责那小姑娘道:“你胡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死呢?你不能小小年纪就这么恶毒地咒别人!”
“你是她什么人?我咒她?我跟她无仇无怨我咒她干什么?你不信去问别人好了,满世界的人都知道是一个叫白雨的警察开枪把南可打死了!”
这消息对于刘今更是毁灭性的,她连话都来不及问就大口大口地呕吐起来。她的耳朵嗡嗡地像被烧红的一些铁丝烫着,火辣辣地疼痛不已……
59
白雨不知外面的世界现在是什么样子了。不知时日已过了多少天。白天和黑夜,都有他的同事看守着他,怕他出意外,他们友好地、善意地、充满同情和理解地默默看着他。他感激他们,但他绝不多问任何话,提任何问题。开始他还觉得自己委屈,可是后来,想起南可如花一样的生命就那样消失了,他对南可生命逝去不再的悲伤大于自己受到误解的悲伤。他责怪自己的麻木和迟纯,为什么没能及时挽留住那个本可以挽留住的生命呢?为什么不能够化解藏在一个人生命底里的绝望呢?他是一个警察,南可就是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走向死亡的,这死亡是一场不可破解的秘密,最起码现在是这样的。一个警察,一个干刑侦的警察,应该是一个解秘高手。而他现在对南可的死亡一无所知,他感到这是一种失职和耻辱。他甚至并不那么强烈地要求还他什么清白,面对那么美好的一场生命的逝去,他的清白显得无足轻重……
郑英杰那天代表局党委向白雨宣布经法医鉴定,南可是死于自杀,白雨可以恢复工作的决定时,白雨平静地仿佛在听对另外一个人的什么决定,赫运光拍着白雨的肩头说:“白雨,你的事多亏了郑局长,是他力排众议力主解除对你的隔离审查的,你知道,社会上对这件事的传言很多,好在事情已经发生也已经成为过去。大丈夫能屈能伸,受点委屈不算什么,好在大家伙儿都了解你,好多工作还等着你去干呢!别辜负了郑局长对你的一片苦心啊!”
白雨许多天以来第一次抬起头,正视领导和同事们亲切他的目光,他的鼻子酸酸的,感动的泪水在眼圈里潮潮湿湿地旋转着。
一个人只有在落难时才最知真情的宝贵,他难于自禁哽咽着说:“谢谢,谢谢领导谢谢弟兄们!”
他是发自内心说出这几个字的,那时,他一点也不知那个爱他的女孩子刘今,不惜把自己当作一个交换条件,去换取他此刻的清白和自由……
那一天,刘今从医院里出来便昏天昏地地来到公安局,大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听她说要见白雨,就劝她说:“姑娘,白雨现在被隔离审查了,就是亲娘老子也不许见啊,你是他什么人?”
是啊,她是他什么人?她什么也不是,但她爱他,他在她心里比她的生命还要重要,她要帮他,她要豁出她生命里的所有来帮他。
人在极度的悲伤和绝望时,往往能凭本能抓住离自己最近的救命稻草。她站在那个大门口,一下子就想到了郑英杰。他不是管干部的吗?白雨的命运不也握在他的手里吗?她的内心无论多么厌恶他,她现在都强迫自己必须见到他,她相信白雨的正直和无辜,她要说服郑英杰也相信白雨的正直和无辜,她天不怕地不怕地说,那我要见你们的郑英杰郑局长!
传达室老头从眼镜片后面瞪着一双好奇的眼睛深翻着刘今的面容,她说你看我干吗,还不赶快打电话,我要见郑英杰郑局长!
刘今大声喧哗的时候,恰巧郑英杰的车从外面进来,他一眼就看见了虚弱而又急赤白脸的刘今。他本来想装作没看见让司机开车溜进去,但是刘今一转身已看见了他的车,郑英杰看刘今放弃了和传达室老头的争辩,转身迎着他的车身就过来了,大有他不停车她就撞上来的架式。他只好让司机停下车,硬着头皮从车里下来,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打着官腔说:“这不是电视台的刘今小姐吗,真是稀客,走,到我办公室坐坐吧!”他表面上堆着笑打着哈哈腔,内心老大的不高兴,他曾经给刘今约定,无论天大的事儿也不要到单位来找他……
刘今这是第一次走进郑英杰的办公室,自从山中居过的那一夜,他们没有再见面。郑英杰因为后怕和恐惧不敢再见;刘今是因憎恨不愿再见。两个人在这种心境里的见是极其尬尴的。有好久,两个人都不知该开口说什么。于郑英杰来说,他对刘今是怀有深深歉疚的,他那天开的那辆车是从运管处处长手里借来的。他们私交不错,他有了很隐私的事总是到运管处那儿借一辆待办营运手续的新车不显山不露水地开一开。他后来以出租车司机的名义把刘今送到医院就溜了,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而官场和仕途是不讲情面的,为了保全自己的名誉地位,他只能无情无义了。但他不放心还是悄悄给医院的女院长赵兰打了一个电话,在电话里,他只说是受朋友之托,让赵兰特别关照一下刘今。虽说赵兰是徐山大的表妹,他深知内心应该保有的秘密,无论是多么近的人也是不该透露的,有一些秘密应该让它死在心里……
他先打破沉默关心地问:“你,还好吗?我以为你永远都不肯再见我了!”
刘今从鼻腔里发出冷冷的一声:“哼”!她语气冰凉地说:“我能好的了吗?你别误会我来这儿找你的目的,我不是来看你的,如果仅仅是为看你,我可以一辈子不踏进你的门坎,我来是为求你一件事!”
“哦?”郑英杰对刘今欲求他的事儿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因为刘今自和他认识到现在从没有求过他。
“你说吧,你从没求过我,所以这次你求我的事,我是必办的!”他语气很认真地对刘今说。
“你知道,白雨是无辜的,他不会伤害任何人的,更不会伤害南可……”
“你是为白雨来求我?那么你不怕我不但不帮你,反而给你帮倒忙吗?你难道不知道你求我的事是很犯忌的一件事吗?如果我不帮你呢?或者如果真是白雨开的枪,你就不怕我因此而受到牵连吗?我决不会无原则地帮你做这种事情的!”郑英杰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万般的恼怒。
“你可以不帮我,可是你应该看在我怀了你的孩子的份上,帮一帮白雨吧,只要你帮这一次,你要怎样我都答应你,否则我就把孩子做掉!”刘今几乎是哀求但又带着胁迫对郑英杰说。
此刻的郑英杰似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什么?你是说,你怀了我的孩子?”他的双目瞪得大大的,他怎么可能相信刘今怀了他的孩子。
“好,既然你不相信,那这孩子就跟你无关了,我现在就去医院做了去!”刘今太了解郑英杰的心态了。他的无后,是他人生的一大心病,他曾经跟刘今说过,如果有一天她能为他生一个小孩,他会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东西都给她……
刘今挑衅般地说完转身欲走时,郑英杰一把就抱住了她。
“我答应你,但同时你也得答应我,为我保住这个孩子!”
其实刘今哪里知道,她做了一次毫无意义的牺牲,就在她去找郑英杰的时候,郑英杰刚刚从市委汇报回来:经现场勘查专家鉴定,多方会诊,南可确系自杀。郑英杰做了多年警察,他对他手下的警察还是负责的。虽然南可的死是因他而引起的。但,他还不忍心让那么优秀的一个侦查员就这样被冤下去,他为此做了巨大的努力……
而刘今不来找他,他也是要代表局党委向白雨宣布最后的结果,这样一来,他等于顺水推舟,白送给刘今一个人情,但他不知道,与此同时,在他和刘今的生命里也埋下了绝命的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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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叶子泛着落寞的金黄色,风一吹便伤感般无声地飘落了。白雨走在人行道上,感知秋天已落在头上了。他抬头,看见天空的湛蓝和纯净更加高远,而横在这高远之间的,是一些乱如麻丝的纷乱和污浊。这污浊是藏在纯净的底色里的,身在其中的人看不见却隐约能感知。像我们在空气里呼吸到污浊一样的感觉。白雨用心一一分辨着,该剔除什么,该理顺什么,他的心里总有一个明确的定数。好久没有步行上班了,步行,就仿佛自我蕴积了一股力量,一想到班上的工作,他就把伤感的秋天远远地甩在脑后了。
他一进办公室,第一件事就是给徐山大打电话让徐山大在办公室等他们一会,假币一事他想和沈力再去核实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