槽说:“小字报是你写的?”我说:“写得不对?!”丁霸槽说:“你啥意思,是要撵马大中呢还是眼红我们的生意?”我说:“我眼红你?笑话!”丁霸槽一把将我掀倒。我是不注意而让他掀倒的,我当然就也去打他。我个头不高,但丁霸槽比我更低,四只胳膊撑起来,他用脚绊我的腿,我闪开了,我用脚绊他的腿,他也闪开了,我们是势均力敌。周围立即来了人,都不劝架,还笑了起哄。我终于把丁霸槽绊倒了,他趴在地上像狗吃屎,但他从地上摸了一块砖,吼着:“我拍死你!”我害怕了跑,丁霸槽提着砖在后边撵,但围观人多,跑不开,两人就兜圈子。我就喊:“哑巴!哑巴!”我本来是给自己壮胆吓唬丁霸槽的,没想哑巴竟真的跑过来了。哑巴在东街口等着我,他并没有听见我喊他,而是等不及了开着手扶拖拉机过来,看见了我和丁霸槽打架,就过来抱住了丁霸槽,把砖头夺了。丁霸槽被抱住,又没了砖头,我便咚咚地打了几拳。丁霸槽反过来要咬哑巴的手,哑巴趁势一拨,丁霸槽摔在地上。这时候上善来叫丁霸槽和夏雨去村部,丁霸槽一边走一边说:“引生,我日你娘!”我说:“我日你娘!”他丁霸槽竟然说:“你拿啥日呀,你脱了裤子让人看看!你敢脱裤子吗?脱呀!”周围的人都哈哈地笑,连上善也在笑。我不嫌丁霸槽骂我,我嫌的是这么多人都在笑。我说:“笑你娘的×哩?!”周围人更是笑,我受不了,浑身哆嗦起来,嘴里就吹着白沫。是哑巴抱住了我,我动弹不了,但我突然觉得我在哑巴的怀里忽地蹿高了,有二丈高,就踩着人群的肩臂和头,恨恨地踩,再飞了起来,撵上了丁霸槽,叭叭叭地在他的脸上左右开弓。事后,我是躺在了大清堂的台阶上,我看见了大门上新换了一副对联:但愿你无病;只要我有钱。赵宏声在说:“醒过来了!你这个货,丁霸槽打了你,你拿我屁股蛋出啥气,想吃屎喝尿呀?”我嚎啕大哭。
我在大清堂门口哭的时候,丁霸槽在村部里也哭,他说他得罪谁了,连残废的引生都欺负他,要求君亭出面主持公道,惩治我。君亭没有理他,等他哭闹得没劲了,才说:“哭完了没?”丁霸槽说:“完了。”君亭说:“那我现在给你说!”君亭说街上出现小字报那只是个爆发点,其实近来群众到两委会反映万宝酒楼的人多了,而且惊动了乡政府。并说群众之所以对万宝酒楼有意见,不是指万宝酒楼,是针对马大中的,马大中如果只搞香菇,两委会是支持的,但马大中把那么多女子介绍出去从事不良职业,就坏了清风街风气,而且人心惶惶,都不安心在清风街了。夏雨一直没言语,听到这里,说:“你的意思,是对我的对象有看法了?”君亭说:“群众是有看法。我说了,再有看法那都是马大中惹的事,咱的人咱要保护。”夏雨说:“有啥证据说介绍出去的人都是卖淫了?”君亭说:“有啥证据她们出去不是从事卖淫?”夏雨说:“这话就不说了,说了伤和气。我要问的是,马大中可以不在万宝酒楼长住,但有什么理由不让人家住?陈星可以承包果园,又办鞋铺,马大中不是特务不是逃犯,咱能拿出哪一条法哪一条律给人家说?”君亭倒生气了,说:“我是把群众意见集中起来告诉你们的,你们要是不听就不听吧。以后出什么事了,也不要来找两委会。现在清风街荒芜的地不下二十亩,二叔为了地和我闹得红脖子涨脸,长年都住在七里沟,一方是为一分一厘地下力出汗,一方却把几十亩地荒着不种,再发展下去这责任我就担不起了!”夏雨说:“责任让万宝酒楼担当?土地收拢不住人了,为啥土地就收拢不住人了,这都是万宝酒楼的事吗?如果没这个酒楼,我和丁霸槽恐怕早也出外了,如果你不搞那个市场,也恐怕清风街走的人更多!我服了你能建个农贸市场,可你却就不容个万宝酒楼?”君亭竟然没了话,停了一会儿,就又笑了,说:“没看出你夏雨不是混混了!”丁霸槽说:“君亭哥的话我听明白了,万宝酒楼你是支持的,你反对的是马大中。马大中的事我来处理,清风街是清风街人的,清风街就听两委会;他马大中要在清风街呆,就好好搞他的香菇,他要披了被子就上天,那他就走人,最起码万宝酒楼上没他的地方!至于君亭哥的难处,我能不理解?说一声不该说的话,君亭哥,你听不听?”君亭说:“丁霸槽有头脑,你说。”丁霸槽说:“村里荒了那么多地,可以统收起来么!”君亭说:“收起来谁种?”丁霸槽说:“你要肯承包给我,我种!”君亭看着丁霸槽,却说:“你要种?你要种那两委会得研究研究。”
君亭找丁霸槽和夏雨谈话,注定了是谈不出个结果的。但君亭已经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马大中知道自己处境难了,就让顺娃负责经营,他离开清风街回老家去住了一段日子。马大中在万宝酒楼的房间没有退,白娥就住在了那里。白娥名义上还是给顺娃跑小脚路,顺娃却啥事也不让她插手,她又在酒楼上干些服务员事体。两委会召开了三次会,决定把荒芜的土地收回来,并让丁霸槽来承包,丁霸槽却和陈星说好,到时候陈星老家的人来租种,丁霸槽就从中间白吃差价。马大中离开了清风街,三踅才站出来说那张小字报是他写的,讽刺我该尿泡尿照照,是能写出那一段文字的人吗?但他三踅没有想到,收回来的土地让丁霸槽承包了又要转租给外乡人,他便爆火烧着了碕了,一蹦三尺高地骂,并第一次到七里沟见夏天义。
《秦腔》第三部分5(6)
三踅来给夏天义拿着一包卷烟的,往夏天义面前一放,我的鼻子里就哼了一声,转身要去抬石头。夏天义喊我把草棚里那半瓶烧酒拿出来给三踅喝,我没吱声,夏天义就骂我逞什么能呀,凭你这样是搅屎棍呀?三踅说:“你是说我哩么!”夏天义说:“你还知道你是搅屎棍呀!”三踅没有恼,反倒赖着脸笑,说:“清风街没了你当主任,没有个搅屎棍能行吗?这回我就要叫丁霸槽当不成个地主,天义叔你得支持我!”夏天义说:“你反对丁霸槽承包,我也反对丁霸槽承包,农民么,弄得穷的穷富的富,差距拉大了,清风街能有安生日子?可我不会支持你去承包的!我这次写了告状信,真的是写了,我想的是一些人把地荒了,一些人却不够种,与其收起来不如重新分地,使每一寸地都不闲,使每一个人也都不闲。你要愿意了就在我的告状信上签名,你要不愿意了,你把你的卷烟拿上,另外去告你的状。”三踅说:“你要重新分地?我第一个就反对,我爹我娘死了,我还种着他们的地,要重新划分,那我就吃亏了!”夏天义说:“你吃亏了,那些娶了媳妇生了娃娃的人家没有地种就不吃亏?”三踅站起来就走了。走过了那一片已栽了葱的地边,顺手拔了一捆。哑巴要去夺,夏天义说:“三踅,那葱我早晨才喷了些农药,吃时你得洗干净啊!”
天还是冷,冷得满空里飞刀刃子。但那棵麦子竟然结出穗了,足足有一乍二寸。天神,这是麦穗子么!我和哑巴害怕风把它吹倒,就找了三个树棍儿做支撑。旁边树上的鸟巢里,它们一家三口,都趴在巢边朝我们看,叽叽喳喳说话。我说:“冬天里麦子结这么大长穗,没见过吧?”鸟说:“没见过!”我听得出鸟是这么说的。我说:“没见过的事多着哩!”就把牙子䌷狠劲挖到岸边的一个多年前就被砍伐的树桩上,牙子䌷扎在树桩上,䌷把翘得高高的,我想,明日可能还有奇迹,这䌷把能发出芽的。但这䌷把到底没有发出芽来,惹得一家三口的鸟把白花花的稀粪屙在䌷把上。
麦子结了穗子,夏天义他还没有看到。他已经是连着几天没来七里沟了,而是在东街、中街、西街各家的地里查看,凡是荒了的地,或者在自己分得的地里起土掏取盖房用的细沙的,挖了壕打胡基土坯的,或者像书正那样,在地里修了公共厕所的,或者老坟地以前平了现在又起隆修了墓碑的,一一丈量了面积。又将谁家在分地后嫁了女,死了老人或出外打工两年不归的,和谁家又娶了媳妇,生了孩子的一一统计。然后他拿着这些材料和夏天智交换意见,要夏天智修改他写成的状子。夏天智看罢了,竟庄严了,认为这不是告状的事,是了不得的建议,就让四婶做饭,当然是四菜一汤,桌上还摆了那盘木鸡,说是给二哥补一补身子,也为二哥庆贺。兄弟俩吃毕,擦了桌子,夏天义说:“咱起草个建议吧,你说,我来写!”写了一页,有一句话没说妥,揉了又写,又写还是有两个字写错了,涂了墨疙瘩,撕了再写。四婶在旁边看着,说:“爷呀,纸就这样糟踏?”夏天智说:“这可是大事。”四婶说:“给皇帝写折子呀?!”到院子里用小石磨磨辣子。这一家人都是辣子虫,一天没一顿捞干面不行,捞了干面不调辣子不行。书正的媳妇来借笸篮了,为了能借到笸篮好话就特别多,问四婶的身子骨可强,问四叔的胃口可旺,问白雪,又问娃娃,再是树呀花的,猫呀狗的,她都要问个安的。夏天智就写不下去了,出来训斥四婶。四婶赶紧打发书正的媳妇走,二返身进屋抱了白雪怀里的孩子,说:“咱都出去转呀,你爷办大事哩,你要哭了,你爷就该又骂了!”出了院门,还在门外上了锁。
建议书上相当一部分内容是说两委会收回荒地和另作他用的土地的决策是正确的,也是及时的。这话当然是夏天智的意思。但对于如何由人承包,而又由承包人转租给外乡人的做法,他们认为不符合村民的利益。为了使每一寸土地都不荒芜,使每一个农民都有地种,公平合理,贫富相当,所以建议重新分地。建议书写成后,夏天义在落款处第一个写了他的名字。夏天智因为是退休干部,他是不分地的,就替四婶和夏雨签名。夏天义在以后的日子里,逐户走动,希望每家每户也能签名,但他没有想到的是,他在东街签名时竟有一半人不肯签。有的是家庭减员不愿签,有的是家中有人在外打工担心以后若不再打工了怎么办,还有的是自己不耕种让别人耕种而收取代耕口粮的人家更不愿意。东街前边三个巷子的人家找过了,消息传到后边几个巷子,有人就背了背篓赶西山湾集市去了,走了亲戚家了。到了书正家,书正的媳妇说书正是一家之主这得书正说话,而书正从乡政府回来往东?子的地里垒地堰了。夏天义就去寻书正,来运厮跟着,刚过了小河,赛虎就跑了来。两个狗钻进河边的毛柳树丛去,再叫不回来。书正在地边放着收音机,收音机里播的是《金沙滩》:“君王坐江山是臣啊啊创哎,臣好比牛吃青草蚕吃桑。老牛力尽刀尖死,蚕把丝作成在油锅里亡。吃牛肉不知牛受苦,穿绫罗不晓得蚕遭殃。实可恼朝朝代代无道的昏王坐了江山,先杀忠臣和良将,哎哎骂一声祸国殃民狐群狗党的奸贼似虎狼,一个个都把良心丧,将功臣当就草上霜。任意放起……”书正看见了夏天义,放下锨,坐在?塄上吃旱烟,打老远就说:“天义叔是不是让我签名呀?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我签过名,现在什么社会了,你还搞运动呀!”夏天义说:“谁是搞运动呀?!”书正说:“天义叔,你真个是土地爷么,一辈子不是收地就是分地,你不嫌泼烦啊?”夏天义说:“农民就靠土么,谁不是土里变出的虫?!”书正把他的旱烟锅擦了擦,递给夏天义,夏天义没接。书正说:“梅花签了没?庆玉签了没?”夏天义说:“他们敢不签?!”书正说:“他们不敢不签,我却不签的!”夏天义说:“你咋不签?”书正说:“我要一签,公路边的公共厕所就用不成了,那个厕所比我养头猪还顶事哩!”夏天义便瓷在了那里。收音机里还在唱:“因此上辕门外将儿绑了。绑了怎样?绑了斩了。当真斩了?当真斩了。儿斩子与国家整一整律条!”两厢争吵起来,一个比一个声高,都是长脖子,脖子上暴了青筋。?塄上一吵,毛柳树丛中的来运就跑了来,睁了眼睛看书正。书正只要身子往夏天义面前挪一下,来运就汪一声,书正的手指头一指夏天义,来运就又汪一声。书正说:“你汪啥的?你也要强要了我的手指头按印不成?!”这话有些骂夏天义,夏天义能听来,来运也能听来,来运前爪腾空立起来了,连续地汪汪。书正说:“你要咬我?我是乡政府的人,你敢把我动一下!”来运呼哧一声,双爪搭在书正的肩上,舌头吐得多长。书正一抖身子就跑,一脚没踏实,竟从?塄上跌了下去。
《秦腔》第三部分5(7)
?塄三米多高,书正一跌下去,夏天义就呆了,赶忙从旁边的斜路上下去拉书正。书正被拉起来了,夏天义一松手,书正又倒下去,说:“我腿呢,我的腿呢?我站不起筒子了!”龇牙咧嘴地喊疼。夏天义汗已经出来,蹴下身揉书正的右腿,书正说是左腿左腿,夏天义又揉左腿,书正却疼得不敢让碰。夏天义知道断了骨头,不能再揉了,说:“咬住牙,书正,咬住牙!”背着书正往赵宏声的大清堂跑。书正在夏天义的背上大声叫喊,夏天义先是劝他不要喊,书正还在喊,夏天义就生气了,说:“你再喊,我就不管了!”书正不喊了,说:“鞋,我没穿鞋!”夏天义才发现书正的一只脚光着,就对厮跟跑着的来运说:“还不快去取鞋!”来运却突然上来小咬了一下书正的脚,才一股风似地往?塄下跑去。
赵宏声给书正诊断是左腿踝骨断了,贴了一张膏药,用一块木板固定住,开了一包止痛片,三天的中药。书正说:“我会不会瘫痪呀?”赵宏声说:“你想得美,让人伺候一辈子呀?!”夏天义不放心,说:“宏声,咋不见你捏骨呢?”赵宏声说:“用不着,只要他好好卧硬板床不动,这三天的中药吃了,七天后保证能站起来!”书正说:“我是活人不是个木头,咋能卧在床上不动,拉屎尿尿不起来?”赵宏声说:“硬木板床上开个洞,拉屎尿尿不就解决了!”书正说:“那骨头长歪了咋办?”赵宏声说:“打断再接么!”书正就急了,说:“宏声宏声,你可不能整我!”赵宏声说:“你要这样说,我就不给你治了!”动手又解木板上的绳子。书正忙回话说:“爷呀爷呀,有手艺的人这牛么?!”书正肯定和夏天义前世里结了什么冤仇,夏天义在以前为养牛的事骂过他,为争水浇地打过他,现在又使他断了腿。但这回夏天义倒霉了,他得掏书正的医疗费,更头疼的是赵宏声开的中药里还缺一种簸箕虫,得想办法寻找。夏天义觉得十分丧气,把寻找簸箕虫的任务交给了我。
我在许多人家的鸡圈里、土楼上寻找簸箕虫,就是寻不到。簸箕虫是小甲虫,黑丑黑丑的,像屎扒牛,喜欢在潮湿的地方呆。又到几家的红苕窖里寻找,但仍是寻找不到。我对赵宏声建议:能不能不要簸箕虫,或者换一种别的虫?赵宏声说:“不行。没有簸箕虫这药就没用。”我说:“你开的中药里带有虎骨,你还不是用狗骨替代吗?”赵宏声说:“谁给你说的,你看见啦?我用的是真虎骨!”我说:“国家总共就那几十个虎,你哪儿弄虎骨,虎在你床下养着的?!”他就笑了,说:“算你赢!但跌打损伤的药不能没有簸箕虫,你在红苕窖里找过没有?”我说:“去过了,找不着。”赵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