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腻的光亮,他将烟头摁灭在一个空罐头盒做的简易烟缸里,讳莫如深地说,“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
握别钟律师那双戴过铐子的手,陈道生心又悬了起来,已是黄昏,这时天空飘起了小雨,雨落到脸上凉凉的,中午的天还有些热,穿了短袖出门的陈道生被这阴阳怪气的天弄得无所适从。
此后的一个星期很漫长,漫长得如同过r一辈子。院子里每天晚上都有各种真真假假的小道消息汇总到陈道生家里,也有各种歪点子馊主意一起端到陈道生的面前,据说孟老板的儿子孟遥在跟市长喝了酒后答应接管中港合资双河机械有限公司,市长让他尽快投资到位生产线必须年内投产,孟遥提的条件是枪毙小莉,只要小莉枪毙了,下岗工人工龄买断的钱全部一次性兑现,也有民间传说与之完全相反,说孟遥老子死于风流,孟家为顾全面子,准备从双河一走了之,根本没说过追究小莉,有钱人更顾及名声,厂里贴的讣告上也说,孟老板因突患心脏病不幸去世,一个字也没提到小莉。陈道生全身直冒虚汗,骨缝里冷风呼啸,这些真假不明的消息掺杂着恐惧与空想将他倒挂在悬崖上,他除了不停地抹额头的汗,没办法插上一句话,所有的语言此刻都是一堆腐烂的树叶,毫无用处。有人动议请天柱街的“刘半仙”算命打卦预测凶吉,甚至有人提出让陈道生到齐天山“浮云寺”出家一个月准能逢凶化吉,这有点“渴急了喝盐卤”的疯狂,差不多是狗急跳墙了,陈道生不可能响应,但也不好反驳,因为所有的人都在为他着想,为小莉着想,他能做的就是给大伙递烟,给他们续上茶水。卖卤鸭的洪阿宝是有头脑的人,他从混乱的烟雾中挤出油亮亮的脑袋,“你们说这些缺油少盐的话,都是空话,小莉能不能出来,只有靠刘思昌。”
刘思昌是在76号大院黔驴技穷的时候出现的,他的黑色桑塔纳轿车挨着院门口刚刚停稳,陈道生就迎着喇叭声出来了。刘思昌从轿车里先伸出一只黑亮的皮鞋,声音紧跟着皮鞋一起落地,“道生,有救了!”
刘思昌的皮鞋迈进空寂的老屋,屋内是一股腌咸菜和脚汗臭混在一起的怪味,钱家珍拎着水壶往刘思昌不锈钢茶杯里倒水,手和神情都很恍惚,“大兄弟,家里少了一个人,就不像个家了。”茶杯口漫出了一些热水,钱家珍脸上是丢了魂后的茫然。刘思昌的屁股在腿脚动摇的椅子上随波逐流地晃了一下,不平衡的身体通过迅速前倾才得以稳定,他多此一举地捋了一下已经被摩丝定了型的头发,“嫂子,你不要急,事情已经有了转机,这几天,我连着请市里有关领导和公检法的朋友们分别吃饭,昨晚是请市检察院的赵检察长,赵检是我十多年的朋友,他答应将案件打回公安局让他们重新侦查,疑点是小莉是职业卖身还是被诱骗失身,小莉是以贩毒为生还是偶尔顺便倒几小包赚差价自己吸粉,数量多少不能靠小莉嘴上说的为据,警方要拿出足够的证据才能定贩毒案。赵检说这两条都站不住脚的话,放人是迟早的事。”经过一个星期煎熬的陈道生在千恩万谢的感激之余,还是很谨慎地问了一句,“听说市长批了条子,市长一定要给小莉定罪,孟老板儿子又紧盯住不放。”刘思昌揉了一下着凉后有些堵塞的鼻子,“市长得听书记的,是吧?市委郭书记秘书小周跟我说,郭书记答应亲自过问这个案子,而且还发火说一定要依法办事,一定要维护老百姓的合法权益,不管是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样的话只要一批下去,公检法谁敢不听?”
陈道生压力太大,这几天想得也太多,盲目的希望和乐观的情绪被漫长的时间和各种流言消耗殆尽,他的头发乱如稻草,胡子也在他灰紫的嘴唇上方疯长,整个人看上去有一种被活拆后又重新组装起来的僵硬,在走投无路的绝望中,他脆弱的内心无所适从,一会信心百倍,一会又心如死灰,所以刘思昌这么一说,心里就又有了死灰复燃的光亮,他对刘思昌说,“大伙都说只有你能救小莉,人情账就不算了,但你请客花的钱,我肯定要给你。”刘思昌说一不二地答道,“我肯定不要,你要是把我当外人,我就不问这个事了。”陈道生说,“总不能让你既贴面子,又贴钱吧?”刘思昌见陈道生固执己见,就将了他一军,“你要是真的钱多得花不掉,那我就马上开车带你去孤儿院捐个一二十万得了。”钱家珍不失时机地挖苦陈道生,“他要是有能耐捐钱给孤儿院,我不成大款太太了,梦里还笑醒了呢。”
陈道生一脸的阴暗,绛紫色的脸涨成绛红色,他并不理会老婆的讽刺挖苦,望着刘思昌亮出了自己的底线,“小莉真要是犯了罪,坐牢就是罪有应得,我也认了。想请你帮忙,就是怕弄成冤案,坐牢事小,面子丢不起。”刘思昌站起身来说,“说你冤你就冤不冤也冤,说不冤就不冤冤也不冤,如今的案子就这么办的,你搞不懂的,跟你这么说吧,事在人为,有办法,有门路,伤人算是正当防卫,杀人还可以弄个见义勇为;没办法,没门路,挨打定你个故意伤害,正当防卫判个故意杀人。这些年,我钱没挣多少,可见识长了不少。小莉的案子刚开头,要放人,困难还在后头呢。我也打开天窗说亮话,有希望,但我不能打保票。”刘思昌说完就走了,他的大哥大响了,他说要去见一个客户。
刘思昌最后丢下的这些话等于是对陈道生进行启蒙教育,案子的走向是,不是因为小莉蒙冤才去找人,而是因为找人才能让小莉不蒙冤,陈道生如果不理解这些基本精神,刘思昌的找人通路子就基本是无意义的。陈道生似乎弄懂了一些,所以刘思昌上车后,他又从窗口里塞进去一支劣质香烟,“事情是很难办,不难我也不麻烦你了,全拜托兄弟了!”刘思昌在汽车马达声中笑了,“不用担心,等我消息吧!”
桑塔纳在石板街上颠簸着向前窜去,车后吐出长长的黑烟像一把砍刀将巷子里清白的光线砍成一堆乱麻。
7
服装店里很冷清,陈道生乡下的表弟何桂泉走进服装店的时候,于文英正在阅读一份过期的报纸,报纸上生意兴隆改革的形势一片大好,见有人进来,于文英起身招呼,何桂泉放下手中的一只疲惫的红冠公鸡,又将肩上的一个装化肥的口袋垛到收银台上,他抹了一把额头的汗,说,“我找陈道生。”
陈道生收到了于文英的传呼赶到店里,表弟何桂泉先是拎起公鸡,又将半口袋田里刚收下的豇豆和花生交到陈道生手里,两人点了烟简单地寒暄了几句今年的收成,何桂泉就直接切入主题,他这次来是想要回去年服装店开业借给陈道生的一千二百块钱。“实在不好意思,我被那个臭婊子讹了。”何桂泉不安地搓着一双粗糙的手,目光很游离,他说自己跟镇上的一个美容院的女人好上了,打光棍三十六年了,能有个女人跟自己嘘寒问暖,就一心想跟她过后半辈子,可那位脸上长有雀斑的女人前些天突然告诉何桂泉自己怀孕了,要他给两千块钱打胎,不然就告他强奸罪,何桂泉实在想不通一个那么温柔妩媚的女人一眨眼就翻脸不认人了。说到这里,何桂泉将烟头狠狠踩在脚下,用球鞋的底踏了个稀烂,仿佛踩烂的是女人的脑袋,“婊子无情,戏子无义,真该把天下的婊子通通枪毙掉!”陈道生听着这些话就像自己被枪毙了一样,肝脑涂地,天崩地裂,他情绪很烦躁地说,“你不勾引人家,人家怎么会向你狮子大开口?你别说这些了,钱我马上就给你!”于文英从柜台里只摸出三百多块钱.陈道生这次主动地对于文英说,“小于,你再借点钱给我,让我表弟赶紧回去吧!”陈道生让何桂泉跟于文英去拿钱,自己留在了店里。临走前,何桂泉又折回头对陈道生说了一句,“表哥,我也劝你一句,炸药能碰,臭婊子不能碰!”
陈道生站在店铺的衣服之间,像被人抽一耳光,脸都青了。外面的阳光很好。
也许真的应验了“天无绝人之路”,表弟何桂泉要钱的这天下午,“道生服装店”的生意居然出奇的好,市肉联厂老干部科两位衣衫整齐的中年人一口气要买二十八件“竹青牌”秋装夹克衫,四里河服装一条街等于就是伪劣服装的集散地,肉联厂部分离退休十部像小偷踩点一样跑遍了全市才摸清了只有道生服装店的衣服质优价廉,陈道生激动得在店里盲目地乱转,可店里只进了十五件,快半个月了,一件部没卖出去,突然问来了这么一大笔买卖,陈道生颇有点把“丫”环当小姐嫁出去”的光荣。于文英说衣服不够,肉联厂老干部科的两位中年人丢下了二十八件衣服的货款一千九百四十二块钱,说,“那就赶紧调货吧,越快越好,老干部得罪不起!”陈道生收了钱说明天立即向上海调货,三天后送到厂里。
这天下,F的生意让陈道生净赚了二百六十块钱利润,都快够付一个月房租了,这让陈道生对服装店的未来迅速产生了许多不切实际的想象,他共至想到了排队买夹克情景,想到了于文英反复数钞票的姿势,可他没想到国有企业越来越少,没想到为老干部买服装当福利的好事也注定了与日俱减。
晚上七点多钟,店铺打烊了,陈道生怀揣着飞来横财的良好心情回到76号大院,一进院门,气氛不大对头,院子里昏暗的灯光下攒动着许多脑袋,错综复杂的声音像从一个坏了的音箱里发出来的,乱七八糟的。但他还是准确地听到了老婆钱家珍嚷着,“你妈才是婊子,你才是婊子养的!”脑袋一阵骚动,接着就听到了有塑料盆和痰盂被踢翻的声音,陈道生走上前的时候,洪阿宝已经死死攥住了钱家珍的手腕,她的手里举着一把菜刀。
钱家珍见陈道生挤了进来.立即瘫倒在地号啕大哭起来,她抱着陈道生腿,哭得喘不过气来,“人家爬在我头上撒尿拉屎,你死哪儿去了?”
吴奶奶指着站在一边发愣的胡连河老婆韦秀兰数落着,“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说话要有分寸,长牙不是为了嚼舌根的。”
韦秀兰说钱家珍是婊子养的。
在菜市口杀猪的胡连河见陈道生气得浑身发抖,脸上的肌肉机械地抽搐着,就抬手给了老婆韦秀兰一记响亮的耳光,“你这个烂舌根的贱女人,以后再敢乱说我非打断你腿。”韦秀兰捂着脸哭了起来,胡连河对陈道牛说,“道生,我家女人不是人,你多包涵一些!”边说边将韦秀兰拎小鸡一样地拎回自己的屋里。
大家都劝陈道生不要往心里去,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王奎还说了一句比较有水平的话,你跟韦秀兰汁较就是拿她的愚蠢惩罚自己.
晚上院子里本来是很安静的,做了一天小买卖的下岗工人们都各自在家里就着花生米喝两杯火烧刀子酒或喝稀饭咽馒头,他们的身体像腌萝卜干一样软塌塌的,说闲话也就如同下酒菜一样提神,胡连河一身猪肉的腥味,但他的饭桌上没有半星猪肉,他要老婆韦秀兰将卖剩下的半爿猪肝炒了下酒,老婆不干,所以就着花生米和腌咸菜喝酒的胡连河这个晚上很烦躁,吃饭时韦秀兰说起了小莉被抓的事,俩人就小莉是主动卖淫还是被引诱上床发生了激烈的争执,杀猪的胡连河嗓门大,韦秀兰据理力争.胡连河将酒杯狠狠地垛在黑糊糊的桌上,“你他妈的说小莉贱,这话传出去,一院子人都跟着背上黑锅,明明是那个狗日的孟老板坑了她嘛!”韦秀兰嚷着说,“小莉就是贱,她妈钱家珍就是婊子养的。”正在院子里收衣服的钱家珍一听了这话,一头撞开门冲进去,薅住韦秀兰枯燥的头发往院子里拽,这一拽就拽出了一院子的人。
钱家珍母亲是民国年间双河市“百乐门歌舞厅”的舞女,与职业妓女还是不太一样,但舞女在身份上仍属于风尘女子,要说有多么纯洁高贵,谁也不敢相信。舞女与妓女就像小偷和强盗,他们至少是邻居关系,所以一个小偷嘲笑一个强盗贪得无厌是很滑稽的。
钱家珍没见过父亲,对母亲的记忆也相当模糊,她与父母之间只剩下一些概念性的联系,尽管如此,母亲舞女的名声就像是一块烂疮结成的疤,剜也剜不掉,毕竟舞女是一个令祖宗八代也抬不起头来的难堪职业。小莉被抓,韦秀兰往人家伤口上撒盐,还定性为婊子,很不厚道,而把小莉被抓又牵扯成是婊子一脉相承的基因遗传,这就有些恶毒了。钱家珍生在旧社会但长在红旗下,从没做过风尘女子,她过于激烈的反应是必然的。钱家珍哭得很伤心,陈道生也气得脸色乌紫,尽管他们两口子磕磕碰碰打打闹闹这么多年,但在这件事上,陈道生还是坚定地站在老婆的立场上,并且表现出了义无反顾的勇气,他给钱家珍倒了一碗糖水,说,“韦秀兰要是再敢这样说,我就告她诽谤罪!”钱家珍接过碗一口气喝下去,又抹了抹嘴,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说,“你今天还像个男人的样子!”这话是表扬,但陈道生听起来很别扭,好像他从来就不是男人。
钱家珍跟韦秀兰打架的这天夜里,陈道生半睡半醒迷迷糊糊,他躺在黑暗中如同飘浮在漆黑无边的大海上。他在一种绝望和恐惧中辗转反侧,院子里不知谁家拉响了门闩,窗外隐约看见石榴树伸出的枝叶在晨风中摇晃,天亮了,陈道生坐了起来,可脑袋如同一颗笨重的炸弹扛在肩上,很沉。
一大早,他跑到秦大爷小卖部给刘思昌打公用电话。刘思昌在电话里声音激动地对陈道生说,“我正要打传呼给你,你赶紧过来,事情搞定了!”
陈道生喘着粗气一头撞进刘思昌铺着墨绿色地毯的办公室时,刘思昌正在地毯上走来走去,他的皮鞋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只是平光镜后面的眼睛通红,似乎也是一夜没睡。刘思昌锃亮的皮鞋在地毯中央的巨大的牡丹花瓣边缘停住,花瓣边缘就像被虫子咬掉了一块,花就有些残缺。刘思昌和陈道生见面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昨晚上一夜没睡,总算搞定了!”陈道生对搞定的理解相当简单,“公安什么时候放小莉?”
刘思昌将陈道生拉到棕色的沙发上并肩坐在一起,说话就如他笔直的裤缝一样鲜明而突出,“道生,市委郭书朽记的秘书小周昨天夜里两点半钟的时候才告诉我,郭书记已经在我报上去的申诉材料上批示了,态度非常明确,小周说郭书记批了‘人民群众的利益高于外商的利益,此案是否存在小题大做,是否有借题发挥的故意?建议政法委过问此案,查清真相,立即放人!’你看,这可是郭书记的亲笔批示。”说着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有郭书记批示的申诉材料复印件递给陈道生,陈道生望着郭书记龙飞凤舞的批示,手指抽搐,泪水夺眶而出,他仰起头,灰紫的嘴唇蠕动着,“小莉呀,终于有人为你做主了!”
刘思昌的大哥大又响了,铃声炒豆子一样,很脆。刘思昌拿起老板桌上的大哥大出门去接,他似乎不愿打断陈道生心情,也似乎不便让他听到电话内容,反正走出去时,随手关上了门。进来的时候,刘思昌见陈道生脸上已风干了泪水,就对他说,“刚才市委的一个朋友给我打电话,说书记虽然批了条子,要放人,还得放点血,你不要紧张,不是动刀子放血,也就是拿些钱打点打点,这是道上的规矩,你在公司也干过几个月,你亲眼看到,我们没有哪一件事不是靠钱铺路的。”
陈道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