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风呼啸的脸上满面春风,此时,他想拒绝这种面孔,于是就很陌生地对钟律师说,“我没钱请律师,也不需要律师,小莉过几天就回家了,刘思昌早就跟公安说好了,市里也答应过了。”
钟山树不以为然,他将手伸向陈道生,“不可能的,哪有这么简单的,你把起诉书给我看看!”
陈道生不给,想往怀里揣,秦大爷在他的身后一把夺过来,起诉书第一页右下脚页码被撕掉了,但罪行都在,秦大爷有些生气地说,“道生,不是我说你,就算是像你说的那样,人家律师都来了,总得让人家看看才是。”
秦大爷枯瘦的手绕过陈道生反应迟钝的脑袋,将直接进入第二页的起诉书递给钟律师。陈道生靠在柜台边,看着巷子里零星走过的人,想着如何给小莉做一碗红烧鱼,小莉最喜欢吃鱼,吃鱼的孩子最聪明。
钟律师站在风口里看完了起诉书副本,他脸上的浩荡春风融入了巷口的西北风之中,头顶的一小撮头发像一小撮阶级敌人一样在风中蠢蠢欲动,眼睛和嘴在狭窄的面部紧密地团结在蒜头一样的鼻子周围,并努力向中心靠拢,这种紧凑的格局使脸和内心都在剧烈地收缩,他危机四伏地对陈道生说,“这起诉书太狠了,几乎就是铁案了。翻是肯定翻不掉了,就凭贩毒这一条,最少也是十年。”
阿福老婆来买盐和火柴,陈道生掏出烟正在找火,阿福老婆顺手划着火柴给陈道生点着了,这位当年厂里的钳工标兵一边点火一边表扬陈道生,“全厂男人就数陈道生厉害,家里出再大的事,不惊不慌,那才叫顶天立地呢!”女人的气息近距离地和着烟雾一起钻进了陈道生鼻子里,他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脑袋突然像被掀开了盖子一样,一股冷风灌了进来,他感觉到血在全身上下川流不息地高速流动,心脏怦怦乱跳猛撞胸口,突然间他一把抓住钟山树的手像抓住解救人质的救星,拖着哭腔说,“钟律师,我一个下岗工人,你说我怎么办呢?你不帮忙,我们小莉就真的没救了!”
3
钱家珍听到起诉书送来的消息就像听到电费单子送来的消息一样,她说的最多的话就是,“法庭我不去,要是法官定我一个管教不严罪,把我再拉上去审,那不把脸丢尽了,小莉自作自受,活该!”陈道生恨铁不成钢的心情也被激活了,但他不愿过多地责怪小莉缺少自我控制力,他觉得要是小莉去店里上班,就绝不会堕落,就绝不会被抓,就绝不会被送上法庭,自己也绝不会四处借钱救人,他心里的排比句像背着枪的哨兵一样站成一排,老实的陈道生见钱家珍说出这种推卸责任的话来,就失去了往日的隐忍和克制,“该审判的就是你,而不是小莉!”钱家珍依旧不依不饶,她按惯例先踢翻了脚边的凳子,然后将桌上的开水瓶拿起来又放下,然后将桌上一个无辜的碟子摔到地上,碟子里盛着腌萝卜,腌萝卜在地上四分五裂,钱家珍手叉着腰,“陈道生,你这个窝囊废,要是我该审判,你就该枪毙,你要是给小莉找一个好工作。她会到这个地步吗?刘思昌不见了,三十万块钱的好戏还在后头呢,你等着瞧吧!”钱家珍说到三十万块钱可能一去不返就像是白赚了三十万块钱一样兴奋,这种幸灾乐祸的期待让陈道生心中火直冒,但他不想发火了,不然家里的仅存的碗碟又要遭殃了,所以他嘴里冒出的不是火,而是一口接一口的粗气,不说话。
吴奶奶过来借两块煤球做午饭,她说粉丽已经把买煤球的钱交了,送煤球的张二麻子老婆偷人被他逮住了,没报到仇还被奸夫淫妇把脸打开花了,正在医院包扎呢,要到晚上才能送过来。陈道生没心情听这些,就让吴奶奶自己去厨房拿,吴奶奶见屋里气氛不对,停住脚步问究竟,钱家珍说小莉被告上法庭了,说着就拉着吴奶奶有气无力的胳膊伤心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的话也就注定了语无伦次,“吴奶奶,我知道院子里都对我有意见,可我嫁过来后没过上一天好日子,我一个女人家,有什么能耐,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家里开服装店,可我五年都没添过一件新衣服,天天吃的粗茶淡饭,就差没饿死。你问问陈道生,他这么多年,可问过我一句冷暖,可给我买过一双鞋子,家里出了这么大纰漏,他不说自己没本事,还说我不管小莉,小莉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我不心疼她吗?脚长在小莉腿上,我能管得住她吗?我不让她去外面鬼混,她就砸镜子,家里砸坏了六块镜子,我打又打不过她,吵也吵不过她。吴奶奶,做人要凭良心,我一不偷人,二不养汉,三不吃里爬外,我哪点对不起他陈道生,他还说要把我押上法庭审判。”钱家珍说不下去了,她哭得肩膀都抽筋了,气也喘不上来了,嘴里吐出了一些白沫。吴奶奶心软,见钱家珍说得也基本属实,就陪着抹起了眼泪,陈道生默不作声地坐在一边,像是接受一场证据确凿的有罪的审判,他的脑袋在钱家珍的哭诉声中慢慢地向下降低。清官难断家务事,所以法律从来不审判家庭成员之间的意见不一和观点纠纷。
陈道生家里还没做午饭,陈道生打算去长途汽运站零担房提货,货票昨天就送过来了。正要出门,钱家珍拉着吴奶奶说,“他整天跟于文英鬼混,哪是提货,分明是于文英要他去吃饭,你不知道,那天我去讨钱买大白菜,看他们俩在店里又吃又笑的,就差搂着喂到嘴里了。人家年轻,又是小寡妇,这么合着伙欺负我,吴奶奶,你说我能受得了吗?”陈道生回了她一句,“你红口白牙,嚼舌根子!”吴奶奶劝钱家珍,“从小看大,我有数,道生不是那种人。”她又将目光落到陈道生脸上,“不过,你也得小心点为是,于文英算起来还是晚辈呢。”陈道生说根本没这回事,说着就走了。
陈道生在店里的午饭,要么回家吃,要么就没吃的,钱家珍从来没有提前做好饭菜让陈道生带到店里当午饭,她没有信心也没有热情为一个赚不到钱的男人每天周到地侍候着,没有钱的男人对于妻儿来说是有罪的,挣不到钱又保护不了妻儿的男人基本上就够枪毙了,最起码钱家珍是这样想的,大多数女人也都是这样想的,现在又不打仗又不要抛头颅洒热血夺取政权,男人的全部价值就是抛头颅洒热血为全家物质上的翻身解放夺取制高点。陈道生与这个时代严重脱节,所以他在店里每天中午吃的盒饭大多是于文英从家里带过来的,有于文英一口饭,就有陈道生一口汤。陈道生有些过意不去,下咽得有些困难,他常常举着筷子对于文英说,“小于,哪天我要是发了……”话还没说完,于文英就打断他说,“哪天你发了,我就要求加工资,说起来,没个人帮你,一个人撑着,也不容易!”塑料饭盒里的饭菜气息将他们两人紧密联系在漫长而寂寞的中午时光里。
陈道生下午提货回到店里卸了两捆棉袄,于文英还没将棉袄挂上衣架,街面上一辆蓝白相间的警车拉着警笛冲了进来,行人浪一样地被冲到了街两边,波澜起伏,他们睁着恐惧的眼睛注视着警车停在了道生服装店门前,车上跳下几个警察。陈道生见到警车的第一反应是,钱家珍出门打麻将了,家里没人,警察将小莉送到店里来了,肯定是刘思昌从内线得知起诉书送达后打电话回来摆平的,也许他今天中午就已经回来了。这种反应很短暂,很强烈,因为他实在不可能再做出其他任何反应,所以警车停在店门前时,他不看警察,眼睛寻找车里面的小莉,车窗上糊上了一层咖啡色的防晒膜,看不出里面的动静,他想走过去打开车门,一个警察堵到了他面前,没带枪,也没带手铐,他们的态度甚至有着罕见的温和,一个体形较壮看上去显然是头的警察问,“你是陈道生吗?”陈道生说,“是呀!”他正想问是不是送小莉回来的,两个警察很迅速地将他挤在中间,声音平静而严肃地说,“想找你了解一些情况,跟我们走一趟!”陈道生见警察不是那种来者不善的表情,就客气地说,“也不要太麻烦你们了,就在这了解吧,小莉是被冤枉的,刘思昌都跟你们领导讲过了,市里领导也同意为小莉平反。”几个警察像听爱斯基摩语一样糊涂,“你说什么?跟我们走吧!”于是他们就半推半挤着陈道生上了警车。
于文英跑过来问陈道生要不要通知钱家珍,陈道生很轻松地说,“没事的,下面办事的警察不了解情况,领导肯定没告诉他们,我去一下就回来了。小莉回家后晚上我们一起下馆子吃饭!”
在刑警队的询问室里,两个警察隔着桌子先是看着陈道生,不说话,那位眉清目秀的年轻警察手里转动着钢笔,随时准备做询问笔录,屋内的气氛像一间病房一样冷漠,陈道生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香烟,看警察满脸冷酷,就把烟又塞了回去,他感觉有点不对头,那些短暂的痴心妄想在警察的脸上粉碎了。
那位看上去老谋深算的警察很沉着地喝了一口水,像一个耐心而又细致的老师在启发一个愚顽不化的小学生,他抹了一下嘴角上残留的茶水,对着陈道生抬了抬下颌,“你想好了没有?是不是有什么话要跟我们讲呢,争取主动对你有好处。”
陈道生又掏出了烟,拿在手里,不敢点火,他觉得很为难,不知说什么好,既然争取主动有好处,他就按照自己理解的主动坦白地讲了,“警察同志,不管怎么说,古语说得对,子不教,父之过。我承认,我这个当父亲的没尽到责任,双河机械厂合资后,让我们四十岁以上的全都下岗了,家里日子过不下去了,我先是在刘思昌的欧亚公司打工,不适应,砸了好几笔大生意,惹了不少纰漏,后来就自己借钱在四里河开了一个小服装店,生意也不景气,忙得喘不过气来,平时也没怎么管过孩子,小莉犯的错误虽然我一点都不知道,但我有责任,回来后,我一定严加管教,请组织上放心!”
警察把桌子一拍,“看来你是不想老实交代是吧?你是想跟陈小莉一样当双河的名人是吧?真是有其女,必有其父了。”
陈道生头上出汗了,他觉得事情真的有些严重了,但他又不知道严重在哪儿,“警察同志,我从来都是遵纪守法的,在双河机械厂时我年年是厂里先进个人,一九八一年还当过一次市劳模,这都可以查到的。我没干过任何违法的事,四里河一条街都卖假名牌,我没卖过一件,你们也可以去调查。要是女儿犯法,非得也让当父亲的坐牢,只要国家有这条规定,我也认了。”
询问的警察失去了耐心,他指着陈道生的鼻子说,“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非得把证据放在你面前,你才会老实。”这时从外面走进来一个警察问询问的警察,“是不是先开一个拘留证,送拘留所关几天,看样子问不出什么名堂来。”
陈道生一听要拘留,急了,他站起来脸红脖子粗地喊道,“你们敢拘留我,我就告你们,哪怕告到中央,我也不在乎。一人犯法一人当,你们以为我真的不懂法,当年我也是一千多人国营工厂的正式工,市级劳模,我就不相信,真的没王法了!”
警察被陈道生的顽强抵抗激怒了,这一次他将不锈钢茶杯狠狠地蹾到桌上,“你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投了三十万给刘思昌,你跟刘思昌是什么关系,你们合伙做了多少笔生意?”
陈道生的心一下子提到喉咙眼了,他降低声音,很不踏实地问,“警察同志,刘思昌出事了?”
警察目光如刀子一样刺向陈道生,“少啰嗦,回答问题!”
陈道生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如实回答,回答不是为了争取主动,而是想了解刘思昌出什么事了,所以他的语速就有些偏快,“我跟刘思昌从小住一个院子,三圣街76号,在一起读到初中,毕业后又在一个厂同事,他在铸造车间,我在装配车间,后调厂设备材料科,刘思昌83年下海做生意,我91年下岗,在刘思昌的欧亚公司干过四个月,弄砸了他几笔钢材水泥生意,他没怪我,我过意不去,就辞职了,93年春自己开服装店。这次三十万都是找亲戚朋友借的,你可以去调查,合伙就这一次,刘思昌说他去云南购买缅甸玉坯料卖给上海珠宝行,他钱不够,让我去借,做成后能挣十万块利润给我,我自己没一分钱,开店还欠一万多没还呢,这次是因为小莉犯事了,打官司找人要花钱,街坊们同情我,才你两百他三百借给我的,一条街几百户都被我借遍了,要是刘思昌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真的砍脑袋也赔不起这笔钱呀!警察同志,刘思昌怎么了?”
询问的警察仔细地审视着陈道生说话过程中的表情,并企图从他焦虑而紧张的脸上破译出背后的密码,警察并没有说出这次询问的真正目的,也不告诉他刘思昌发生了什么,警察对陈道生说,“好了,今天就谈到这里,你可以走了。有什么问题,我们随时打你传呼,你必须随叫随到。”
陈道生问刘思昌究竟出了什么事,警察说你不要打听,到时候你会知道的。陈道生哭丧着脸说,“警察同志,三十万都是借的,要是刘思昌被人坑了,我一辈子也还不起呀!”
警察见陈道生眼睛里泪水在打滚,就适当地暗示了一句,“为什么刘思昌被别人坑了,而不是他坑别人呢?”
陈道生非常顽固地说,“不可能!刘思昌我知道。”
外面的天暗了下来,暮色从窗子外面涌进来,屋内所有的脸都模糊了。
陈道生踩着暮色走进了城市的万家灯火之中,他听到了城市里到处都是磨牙的声音,像是准备晚饭,又像是准备吃人。
那天陈道生从刑警队回来后,没对任何人说起过公安找他的事,对于文英也含糊其辞地说是公安了解小莉的情况,于文英看出了陈道生脸上做出来的轻松,她在买夹袄的老大爷出了店门后,目光忧怨地盯住陈道生,“你别瞒我了,肯定是刘思昌出事了,跟我说也不放心吗?你憋在心里会憋出病来的。”陈道生在衣服包围中很困难地呼吸着冰冷的空气,他抬起头发混乱的脑袋,声音灰暗地说,“你叫我怎么说呢?公安没说刘思昌出事,我就不相信出事。”于文英将折叠椅移到有阳光的地方,示意陈道生坐过来,“刘思昌不坑人便罢,要是坑起人来,肯定是把人往死里坑。我比你清楚。”陈道生说,“他就是坑全世界的人,也不至于坑我是吧?”于文英说,“正是你不相信他会坑你,才能坑成功。刘思昌早就没资金周转了,银行二百多万贷款还不掉,生意场上的人都知道他买卖钢材被人家骗了一百二十万,水泥、纤维板生意也亏得一塌糊涂,没人敢借钱给他。去年银行来封过好几次账,我在公司当会计知道的当然比你多。”陈道生一愣,脑袋像被电击了一样僵硬地直竖起来,似乎是要挣脱颈脖的控制撞向屋顶,“你怎么早不跟我说呢?”当脑袋挣不脱颈脖后,陈道生又努力镇定下来,“就算是他做生意赔了,他迟早也会还我的;就算是他蒙我一次,那也是走投无路才这样做的,毕竟我最信任他。”于文英还想说些什么,店里来客人了,于文英忙着招呼生意。
钟律师打来了传呼,陈道生立即跳上自行车就去了,从没吃过官司的他不知道律师真的有什么能耐,但他知道“渴急了喝盐卤,饿急了吃五毒”这句古语,是秦大爷对他说的,而在此之前,他只理解为“狗急跳墙”,意思差不多。
钟律师稀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