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看小,但它匪夷所思,很像这里的天,经常罩着一片云、一团雾——我执著地扑进去,云雾把我淹没,出来了却又想进去,弄得自己整天身上湿淋淋。结果收获了什么,抓住的不过是一把把水汽。因此香港很多事情对内地或许还新鲜,一百多年的特殊历史,人家可是一天都没闲着,你想得攒下多少奇奇怪怪的东西?
鹅颈桥下“打小人”
“打小人”,旧中国的专利。
过去中国人恨谁,恨到牙根儿疼,一般都不会冲上去直接和对方理论,更不会像西方的热血爷们儿动不动就拔枪决斗,而是喜爱背后悄悄地说这个人的坏话,往地上大口啐吐沫,女人更甚,躲躲藏藏,弄个粗糙的布娃娃每天晚上往它身上扎针儿。
最早听说鹅颈桥下“打小人”是我到港后和一位画家朋友聊天,他说:香港的铜锣湾你知道吧?我说当然知道啦,那是香港著名的商业中心。画家就说:“鹅颈桥”就在“铜锣湾”的西南,很旧,一般内地人都不会专门去看。但是这个桥很有历史、有名堂——“历史”就是说很多年前,这里的小桥的确会横跨一条弯曲如鹅颈的小河,因此“鹅颈桥”的名称美丽而明确;“名堂”嘛,那是指桥下有一种习俗,或者叫一种“戏法儿”——“打小人”。
香港也有“打小人”?还就在闹市区的附近?!
听完画家的话,我当时欣喜若狂:谁说香港是文化沙漠?如此古老的“文化”不是都保留至今?我问画家:“那生意现在可还火?”画家狂点头:哦,火着呢!不信你抽空去看看,好几位老太太,人称“神婆”,每天都搬个小木凳,按时上班一样地坐在鹅颈桥下,手边都放着一只掌了鞋钉的破高跟鞋,一旦有人请求,“神婆”就高举鞋锤,向垫在一块砖块儿上的象征着“小人”的“五鬼纸”劈里啪啦地猛打,一边打还一边嘴里喃喃自语,说的都是些咒语,一串又一串:“打你个小人头,等你成事冇出头”;“打你个小人手,到你有钱唔识收”;“打你个小人肚,等你日日俾人告,厄运行到老”;“打你个小人喉,等你呼吸唔畅顺,肺痨兼中风”……等到“小人”被打烂,“神婆”就随手请出一只纸做的“白虎”,让“白虎”咬住“小人”,然后“叼”到炭盆里一把火烧掉!
我不知道鹅颈桥下“打小人”究竟在香港保持了多久的时间,听画家说一些香港的后代,压根就不是在香港出生,但长大了以后也要回来特意搞这种名堂。上网一查,中国传统的“打小人”最早盛行于唐代,当时被称为“厌诅”或“厌胜”,每年的农历二月以及每个月的“收日”、“除日”、“破日”都是“打小人”的旺日。香港“打小人”最火爆的日子要属“惊蛰”,因为“惊蛰”以后,冬眠的动物不论好坏都会苏醒,白虎开始觅食,小人也常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出口伤人,因此为了避免遭到“小人”的迫害或者来年遇上什么灾难,惊蛰之日“祭白虎、打小人”,已成为传统,到了这一天香港许多人都会争着涌到鹅颈桥下。
2005年3月6号,这一天是农历二月初七,又正好是“惊蛰”,我掐着手指头盼着盼着还是因为工作错过了精彩时刻,第二天只好从报纸和网络上看其他记者拍下的鹅颈桥下一幅幅烟火蒸腾的照片以及文字描述——今日正午时分,鹅颈桥下劈啪之声此起彼伏,十数位“神婆”在此摆摊设点代为“打小人”,而等待的市民也有上百人之多。每一个摆摊的婆婆面前,都放着一个神龛,所供不同,有红脸关公、白衣观音,也有本地人特信的黄大仙,连异邦的招财猫也有出现;另外少不了的装备还有一只香炉、一盆炭火、一对卜卦用的杯筊……但见事主落座,“打小人”的婆婆即开始在神龛前先敬上三炷香,然后询问客人要打的“小人”性别、姓名……
因为错过了“惊蛰”,我非常懊悔,也等不到来年,于是3月21日中午得空就一个人兴冲冲地往鹅颈桥赶去,坐在车上还拿出从网上下载的“打小人”的《打油诗》提前预习:
拜观音,请来菩萨附真身
供神灵,借助法力超小人
验正身,以免胡乱打错人
旧鞋子,痛打小人添兴奋
……
到了现场,我已经料到一直神往的鹅颈桥往日的美丽肯定荡然无存,果然,几根巨大的桥柱支撑起一片百十来米的三角地,地面黑乎乎的(隔壁是菜市场),三位“神婆”正坐在桥下无所事事,一看就知道暂时没有生意。我四下寻找,此刻真希望一位满腹仇恨的事主赶快出现。几分钟后,一位职员模样的女人到来,不紧不慢地踱近一位“神婆”,蹲下,面无表情,小声地和老太太低语,我想那一定是她在向“神婆”报告自己心中“小人”的名字。我就忍不住想:这位仪表不俗的女人心中的“小人”可能是谁呢?给她“穿小鞋的上司”?“嫉妒成仇的同事”?骗取了她钱财的“前男友”?还是使她家庭破碎的“狐狸精二奶”?
正猜测着,“打小人”的“神婆”已经兴奋起来,照着垫在块砖上的“五鬼纸”一通猛打,不一会儿,“小人”打烂了,“神婆”又将“小人”提到神龛前放着的猪油桶,在生猪油上横扫几下,这样让猪油堵住“小人”的口,从此就没法儿再到处乱咬人,然后才按部就班地点火,将本来就是虚拟的“小人”三甩两甩烧成了纸灰儿……
年轻女人看完了“神婆”为自己卖力除害,拉开手袋往外掏钱,脸上还是来时的样子,没有任何表情。我来香港常驻,知道香港人活得不容易,年轻人为了工作、婚姻、家庭、房子、养老,早早地就得辛苦贮备,心理压力大,悲苦和愤恨都不能溢于言表。而自古中国民间都相信“千夫所指、无疾而终”,古老的鹅颈桥就给了香港人一个悄悄发泄的场所,让他们有地方舒展自己总是绷得紧紧的神经——这是不是就是香港如此发达的现代化社会“打小人”却可以一直保存至今的基础原因?
那天站在鹅颈桥下,我俨然是一个局外人。尽管袖手旁观地看完了一场精彩的表演,也没有打算盯住“事主”从钱包里究竟会往外掏多少钱,但内心还是有一种偷窥的感觉。幸好这时桥下另外两位一直闲着的“神婆”再一次向我拉生意:“唔该,你打唔打小人?”我毫无思想准备,内心也没有什么仇恨(即使有也不相信这种报复的方式),但我还是转头扭身,反正是搞社调、看热闹,挑了一个“肥嘟嘟”的“神婆”就凑到她的跟前,假装什么都不懂,问婆婆:“您在这里做么嘢呀(干什么)?”“肥嘟嘟”的“神婆”年龄大约60以下,脸庞宽阔,皮光肉嫩,看上去生活水平就不低,她说:“打小人。”我又问“打小人做么嘢”?“神婆”的脸立刻变形,眼睛里原有的和善遇到了我这么一个四六不懂的内地人,问话又不好听,立刻就搅进了一些厌烦,一双大眼很吃惊地瞪着我,那表情分明是在反问:不知道“做么嘢”你来干什么?她自己倒好像从来也没想过这个问题。
我尴尬地不知道是该走还是该继续向她“请教”,或许“神婆”真的没有想过现代人为什么要相信“打小人”?上百年的习俗,人们不需要追究“为什么”,何况她每天来到桥下,“打小人”已经是一种营生。
我不敢对望“肥嘟嘟”的眼,人家也懒得再搭理我。
多亏此时第三位“神婆”也坐不住,殷勤地从小木凳儿上欠起身,招呼我上她那去,我就借故离开,转移到了第三个摊位,但还是心怀不轨,因为我还没有来得及打听一下“打小人”的价格,就继续发问:“那您这打一次要多少钱啊”?第三位“神婆”很痛快:“40文”(40块),说着就拉我蹲下,我本能地把身子往后退,尽量躲开她那满是纸屑也可能满是猪油的胖手,急忙说“不,不,等一会儿”,这位“神婆”以为我嫌她要的价钱太高,缓了缓,又拉我:“那打一个40文,你要是打3个呢,就100文吧!”
我知道这下我可有机会逃跑了——原以为鹅颈桥下“打小人”,只是有点类似“做法事”,甚至挺“行而上”的一种游戏——现代人过着现代的日子,没事也可以翻出古老的习俗调侃地玩它一玩。可是最后一位“神婆”地道的叫卖,让我恍然大悟:“一个40,3个100”,这位老“神婆”真不懂得“打小人”首先是一种“文化”,“文化”!薄利多销,撮堆卖小菜呀?难怪刚才我看到的那位女职员,一身不俗的装扮,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她内心或许也并不相信“打小人”真的管用,几十块钱掏出去了倒不必太心疼,只是“神婆”劈里啪啦地猛打数十下,她身边的“小人”就能被彻底消灭干净,百分之百地不再出没于她的眼前或梦中?
“古墓”就在家门口
香港自1841年被大不列颠执掌于手中,直到1997,英国人都把这个南中国的小岛视为自己的战利品,在香港实行殖民统治。然而香港人虽说穿西服、吃西餐、讲英语,过圣诞节,也过复活节,但是时至今日,即使是晚来香港一百年的我也可以证明,这座城市并没有被完全西化。外国人当年在香港盖了很多西式建筑,建了教堂,基督教、天主教,但中国的佛教、道教在这里也同样屹立、同样时兴。或许英国人当初并不是不想用钢筋水泥以及现代化的思潮把香港铺盖成一个和她的母体完全不相干的西方世界的一角,但是文化与传统是无形的,流传于每个民族的血脉,世代繁衍,只能融合,不能替代。
1993年我第一次出国经停香港,听朋友说要去拜拜黄大仙,还说要起大早,否则去晚了人多就办不成事。我以为“黄大仙”是一个人,白髯老者,沾点佛气,会算命,也会给人看疑难杂症,这种误解一直存在了好多年。后来才知道“黄大仙”不是凡人。过去活着的时候一生就以行医济世为怀,后来死了,死后名叫“赤松仙子”,被人供奉为神,20世纪初才从内地被奉接来港,自此“黄大仙”在洋人占据的香港近百年香火不断。尤其据传黄大仙“有求必应”,签文特别灵验,所以每年的大年初一,香港人为了争着上春节的“头一炷香”,半夜即来,弄得整个“黄大仙”18000多平方米的净土从早到晚青烟弥漫,阵阵摇签之声响彻四方。
我是2005年3月为了亲眼看一看“黄大仙”的人气与内地的寺庙有什么不同,特意来到了九龙黄大仙区(已成为地名,可见影响)。未见寺庙,山坡下一座“赤松黄大仙祠”的牌坊已经足够雄伟,进得庙里,更发现“黄大仙祠”的建筑金碧辉煌,气势恢弘,不仅大雄宝殿如我在内地见到的一样,就是其它副殿比如“三圣堂”,供奉着吕祖(吕洞宾)、观音、关帝,并挂有万世师表孔子老圣人的画像,到处都充斥着地道的中国传统特色,前来烧香、抽签,许愿、还愿的善男信女也都个个心具虔诚、手脚敬重,他们之中看得出大部分都是香港人。
调查“黄大仙”,我的目的并不在于想证明一百多年来香港的中西文化曾经有过怎样的一场恶战,最后孰输孰赢,而是不明白香港这个社会既崇洋又重古,两样追求怎么难分伯仲?年轻人结婚可以去教堂,很多人举行婚礼也会跑到“黄大仙”。而除了“黄大仙”,香港这么小的一个地方,天后庙、观音庙、北帝庙、文武庙、侯王庙、王爷庙等等数目众多,遍布港九。西部的大屿山更有一座百年古刹——“宝莲禅寺”,禅寺牌坊正对着的木鱼山山顶还盘腿儿坐着一尊目前世界上最大的铜佛,人称“天坛大佛”。2005年12月12日,香港“宝莲禅寺”举办了为期一周的“开山百年纪念暨水陆息灾法会”,以祈市民身心健康、社会繁荣、整个世界到处和平。我到禅寺采访,身在寺中,虽不似立足开封、西安、南京那样的老牌中国文化古城,但是心里依然有一棵粗粗的根。纪念活动在庄严的国歌声中拉开了序幕,开幕式主会场的大舞台那天宛若被黄金镀过,佛光四射,法力无边。香港特区政府派员参加了第一天的仪式,中央人民政府驻香港特别行政区联络办公室主任高祀仁先生也到会祝贺并担任了主礼嘉宾,会前还与智慧长老及数百信众在巨大的禅寺斋堂里共进了一顿午餐,当然大家吃的都是斋饭。
中国的香港,香港的中国,到了香港我才发现这两样东西根本无法分割,所不同的,怎么说呢?在香港寻觅中国文化,熟悉的东西内地人一眼就望过去了,不熟悉的可就有点令人费解,有些情况不仅香港独有,而且不亲眼看到,根本不会相信——
2005年12月30日,我们中央电视台香港记者站接到了一则采访邀请:九龙深水埗50年前发掘的一处东汉古墓——李郑屋古墓,那一年经过修葺,新添保护,再度向市民和游客开放。
对于历史文物,我从小的兴趣就比大人浓,而且心里一直留着这样的印象:一般古墓都远离城市,绝不会就在市井附近。比如熬到了13岁我才有机会和同学结伴去了一趟明朝的十三陵,那时候没有直通的旅游巴士,得坐公共汽车,一站又一站,下了车还得走老半天的路,好家伙,怎么觉得那么远呀!后来再去清朝的东陵,开着车好几个小时,都到了河北省境内。想想道理仿佛天经地义,帝王的陵墓哪能就在家门口?就是平民百姓,我自己家的祖坟不也是远在北京西山?
好了,带着这样的印象,采访的那天我和摄像师都做好了长途跋涉的心理准备,出发去拍“李郑屋古墓”,但是车从港岛出发,算上过海底隧道、进九龙,最多才跑了40分钟,还没有开出深水埗店铺林立的街区,司机突然把车停靠在了路边,说:“到了,下车吧”,我懵懂如坠雾中:“到了,古墓在哪?”司机用手指了指路边的一片居民楼,极自然地接着说:“看,那就是。”
我混乱地下了车,把目光向司机所说的地方望去——眼前并没有荒草霸占的山坡,没有墓地墨绿油黑的松柏,更没有通往古墓长长的甬道。不对呀,来之前我可是看过资料的:香港“李郑屋古墓”,1955年8月被发掘。当时香港人正在开辟一片新的住宅小区,夷平山地时无意间发现。山地,那说明古墓是在山里。而且资料上还说,这座“古墓”是用砖砌成,有四个十字形的墓室,中央为穹隆顶,墓中因为发现了不少汉代陶器、铜器,所以被考古学家证明为是一处东汉古墓,建造时期应该是在公元25—200年之间——公元25—200年之间?那距离今天至少也得1800多年,这么古老的“古墓”怎么会坐落在“居民区”?
放走送我们的车,我还是将信将疑,再向路人打听,路人也继续说:不错,“李郑屋古墓”就在前边,说着话已经把我和摄像师带到了路边的一座平房院落。这座平房院落倒是古色古香,门前挂着“香港历史博物馆分馆”的牌子,可是“李郑屋古墓”呢?它藏在什么地方?路人就说在“分馆”的身后,你不进去,从前面看不到。
我那会儿根本无心参观什么博物馆,心里着急的是早点见到“古墓”!
这时,已经等在那里的工作人员发现了我们是记者,喜盈盈地走过来,把我们引到“分馆”旁边的一道窄门,说:别急,您不想看介绍,那就从后面先看墓包也行,进了这道门,您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