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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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06年第5期- 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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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晚上有事。” 
  “什么事?” 
  “采购。采购吃的。一个人过年也要过好。越是一个人过越要过好。” 
  说罢走了,消失在出版社那扇巨大的玻璃门后…… 
   
  十章 
   
  初一上午,小西打电话来给爸妈拜年,当时妈妈刚从医院查房回来,小西爸接的电话,得知是小西的电话,小西妈边换鞋边对老伴说:“问问她,冷的问题解决了没有。……算了,我来跟她说!”但是没等她过来接电话,小西那边已经把电话挂了,说是她要干活去了,声音匆忙。放下电话后小西妈问小西爸小西的情况,小西爸说他跟她没说几句,听声音像是有点感冒,鼻子齉齉着。小西妈就有点急,当即要打电话过去问,被小西爸劝住。说小西肯定正忙,否则不会正说着话呢匆匆挂掉。她现在到底是在婆家,还是个讲究三纲五常的农村婆家,肯定有很多不便之处身不由己,他们得多多体谅,小西妈这才作罢。 
  爸妈的担心一点没错,小西确实感冒了,还没到何家前就感冒了。下了火车他们坐长途汽车,下了长途汽车在路边等顺路的拖拉机时,感冒了。尽管事先做好了御寒准备,物质的心理的都做了,但是在山区的寒风面前,那所有的准备都嫌薄弱。风不大,却异常尖利,迅速刺穿大衣、外套、厚毛衣遍布全身,冻得顾小西欲哭无泪。好不容易等到了拖拉机,更冷,由于不能活动,加上拖拉机的行驶等于加快了风速,冷得彻骨彻心,何建国敞开自己的大衣,把小西揽进怀里,缩在丈夫的怀里,小西说出了比寒冷还令她恐惧的事,离何家越近,这恐惧越甚。 
  “建国,他们要问孩子的事怎么办?” 
  “我肯定不会说你有问题!” 
  “——你得说你有问题!不育症,精子质量不高,或者数量太少什么的,随便你!” 
  “我已经跟他们说过是你不想要孩子——” 
  “你可以再跟他们说,你那么说是怕伤他们的心。好好的一个儿子,不育症,爹妈能不伤心?你是怕伤爹妈的心,所以才把责任推到了小西身上。其实小西特别想要孩子,特别想要——”这话她原是仰脸笑着说的,不期然泪就涌了出来,只好赶紧把头埋下去,话都没能说完整。 
  何建国眼圈红了,更紧地揽住小西:“我说我什么都成!是太监是二尾子都没问题!问题是,他们也得信啊?你想想,我要是不育症,你怎么怀的孕?” 
  小西把脸向何建国怀里深处埋去,再也说不出一个字,只是悄悄流泪。她不想让他知道她在哭,她知道他也很不好受很不容易。……拖拉机进村了,快到何家了,何建国不无困难地开口了:“小西,到了我们家,给我点面子噢!” 
  小西使劲点了点头,令他心痛。跟他吃这么大苦,关键时刻,仍那么顾及他。可她不知道,他这次这样说已然不是为他了,是为她,为使他们家能对她有个好印象!他有种预感,小西可能真的不能生育了。他不在乎这个,只要他和小西在一起。但是,他们家在乎。如果他们家真的为了孩子发话让他休了小西——不不不,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们说出这个话来,他从现在开始就得为这事做工作,打基础。说实在的,他今年春节也不想回家,他想利用这个时间加加班,工作上的事情耽误的太多了。他之所以最后决定回去,全是为小西。他知道他要是说他不想回去,他家肯定不信,肯定会认为是小西不想回去。上次得知他们的孩子没了后他爹话里话外已透出了这样一个意思:这样的媳妇,不要也罢,翻来覆去:“建国啊,说起来你是娶了个北京媳妇,好听,风光,要我说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钱也不多挣,娃还不愿生,早知道她这样咱还娶她干啥?还不如娶个你嫂子那样的,图个踏实,进家做饭下地干活,叫生孩子就生孩子!你嫂子什么都听你哥的,连句重点的话都不敢跟你哥说!你哥说东她不敢朝西,你哥说鸡蛋是方的她就不敢说是圆的!”就差没直接说出让他把小西休了。但是这些话他不能跟小西说,说出来于事无补,还有害。依照小西的个性,肯定会说,那就离!可是,她真想离么?为他们,为小西,为这个来之不易的家,何建国得一个人把所有的事情都吞到肚子里…… 
  到了何家,建国爹、建国娘远兜近转跟顾小西说孩子的事,说那么多话中心意思只一个,何家的香火能否继续下去,全看小西的了。小西只能点头只能说是,心中藏着的那个天大的秘密,一点不敢透露。建国爹妈要是知道了他们家的生育工具不能生育,肯定会撺掇他们儿子把她休了——偏偏何建国又是那样一个惟父母的马首是瞻的大孝子——她受不了!她不能没有建国!为这个她拼命干活拼命表现,以做弥补。天天早起跟建国嫂子一块做全家的早饭,饭后洗碗扫地收拾桌子。完了马不停蹄准备午饭,午饭等着她的是更大的一堆要洗的碗——不能让建国嫂子洗,人家是做饭的主力还要管着两个孩子——接下来是晚饭和晚饭后的碗。这一日三餐还只是一些常规的活儿,额外的活儿比常规的活儿只多不少,比如,亲戚朋友来串门做客,令妯娌俩一天忙得脚不沾地儿。那天小西给爸妈打电话拜年匆匆挂掉就是因为何家来客了,小西得马上接客端茶倒水。 
  小西的感冒开始还只是鼻塞流涕,接着就有些发烧。不想让建国知道,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偷偷吃妈妈给带的药,说明书说吃一片的她吃两片,一心希望能把病给压下去。压不下去,头痛,全身骨头痛,她咬着牙忍,不就七天时间吗?怎么忍忍不过去?不给(其实是不能)人家生孩子,还不干活,让她,也得把她休了!但是最终,没有忍过去。不是因为苦,是因为委屈。而且是,建国给她的委屈。 
  是中午,小西和建国嫂子忙了一上午,做了十三个人的饭,饭做好客上席后,她想趁此机会休息一下,就去屋里躺下了。由于感冒药里有扑尔敏,她昏昏沉沉睡了过去,一睡就睡得不省人事,家里客人什么时候吃完的饭,吃完饭说话抽烟喝茶,她一概不知,更别说上前招呼了。许是建国爹娘那会儿对她就有些不满——一屋子客人,只见大媳妇一人忙里忙外,小媳妇在自己屋里躲清闲,像话吗?——下午,送客人走的时候,所有人都看到堆了一灶屋没洗的碗,于是建国爹发话了:“这都下晌了,晌午的碗咋还没刷?”没有人吱声。建国爹又道:“小西呢?” 
  何建国忙道:“我去叫!”噔噔噔跑到自己屋门口,推开门,冲里头嚷:“小西,碗怎么还没刷?” 
  “我觉着有点冷……”这时小西感觉非常不好,感觉不像是一般的感冒了,似是重感冒,高烧,全身发冷,牙都嘚嘚。 
  何建国眼睛一瞪——他爹妈还有做客的亲戚都在他身后站着哪——说:“冷?冬天能不冷吗?不冷还叫冬天吗?把碗刷了,赶紧的!……我们去村冬大伯家,下晌饭就在那吃。你刷了碗再去!”他必须得用这个态度这样说话。本来爹娘对这个媳妇就不满意。他若不这样对她,他们对他俩主要是对她,只能更不满意。何建国说罢,就随全家人和亲戚们走了,剩顾小西一人在家。小西强撑起身体刷碗,一个一个又一个,动作机械,感觉麻木,一种痛到极点的麻木。刷完那小山般一堆的碗盘,她简单收拾了自己的东西,拎着,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何家。要是知道建国这样做时心里头的那些无奈和苦衷,她不会走;可她不知道。但也有另一个可能是:要是知道了,依照何建国的判断,她会更早的毅然决然离开! 
   
  家中门铃响了。小航毫不在意,打键盘的双手停都没停。他听到外面传来了那个令他意外的声音:“爸!妈!”是姐姐?这就回来了?何建国呢,也回来了吗?小航腾地起身出去开门。 
  果然是姐姐!小脸乌涂涂的,几天没洗似的,头发也是,脏得都打了绺。爸妈显然也是一肚子的问号,一左一右围着她同声乱问都听不清到底问了些什么,姐姐索性不答,也是顾不上答,只把包往地上一扔说了声“妈我待会再向您汇报我得先洗个澡!”就钻进了浴室。 
  何建国没有回来。 
  三个人都预感到事情不妙,又不知怎么个不妙,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答案。小西妈叹了口气,转身去了小西屋。片刻后,找出小西的浴衣睡衣,拿着进了浴室。小航和爸爸等在外面,希望妈妈出来后能给他们一个答案。妈妈很快就出来了,快得不应该,当然也就不会有什么答案。妈妈从浴室出来直接就去了厨房,给女儿做饭。到底是女人,关键时刻,比男人要有实际行动力。 
  小西妈给小西下的面,清水下的,切了蘑菇,卧了鸡蛋,撒了葱花,最后,滴上生抽和香油。本能觉着,女儿这时需要吃一点清淡的,连汤带水热热乎乎的。 
  没想小西连这都不吃。洗完澡从浴室出来直接就向她的房间里去,边走边说:“妈我现在什么都不想吃。不饿。我想去躺躺。全身疼得厉害。” 
  小西妈立刻伸手去摸女儿额头,立刻发现女儿正发高烧,当即拿体温计测,五分钟后,红色水银直指四十度零二!小西妈简洁问清女儿情况——这次是作为医生而问——果断决定不去医院看急诊,在家作为感冒处理。服药,物理降温,大量喝水,尔后,睡觉。 
  小西一觉睡到次日八点,整整睡了十三个小时。睡起来后,体温降到了三十七度五——由于大量出汗,被子都湿了——家里有一个医生真好,否则大冬天发着高烧夜奔医院折腾一趟,肯定得病上加病。这时小西妈却提醒大家不能掉以轻心,早晨体温下来,下午还有可能上去,建议小西还是要趁身体情况允许,去医院做一下相关化验,以利于进一步的对症治疗。涉及到医学专业,小西妈英明无比:化验结果,白细胞计数高,中性也高,有炎症,需做抗菌治疗。于是开药、输液,饶是如此,下午小西降下来的体温还是升了上去,三十八度九,妈妈说晚上还会高,但又说不要紧,这是必然病程。……有一个当医生的妈妈守着,有一个细心的爸爸端茶倒水伺候着,还有一个精力充沛的弟弟跑进跑出地为她买这买那,小西躺在家中暖暖和和的床上,身心仿佛化作了一片羽毛,柔软轻盈飘哪是哪不计归处。家真好!爸妈真好!自己能够这样放平身体躺在自家的床上被家人围着照顾着,真好!弟弟给买来了西瓜,利尿降温。一切两半,捧一半送了来,中间还插着一把小勺。妈妈扶小西坐起来,爸爸为她在背后塞了个枕头,小西接过弟弟递过来的瓜——红瓤黑籽透着沙,根本不像是冬天的瓜——突然地,哭了,大滴大滴的泪珠砸落在手中的瓜上。血浓于水,尽管弟弟对姐姐心中有着天大意见,关键时刻,真情毕露!……小西爸妈和小航相互看看,没有说话。屋里,只有大风在窗外的呜呜声。 
  是夜,小西爸妈双双并排坐在床上,久久没睡。不是担心女儿的病,病没问题。他们担心的是别的。许久,小西爸叹了口气:“哎呀,她这一走,那家人的年也过不好了。” 
  “那是他们自找!小西要不回来,再在那里硬撑下去,发这么高烧,挨着冻,还得干这干那,后果不堪设想,风湿性心脏病是轻的!” 
  “我是担心他们俩以后怎么处。……建国做的是不对,但她这么说走就走也不合适。对于他们农村人来说,儿子连个媳妇都震不住,是很没有面子的事情。” 
  “面子面子!面子重要还是命重要?小西回来就对了!小西能做到那份上对他们家够意思了!不能光我们为你们考虑,你们一点不为我们考虑。……我女儿不是谁的战利品,不想被谁的英雄儿子带回家给父老乡亲们炫耀——直说了吧老顾,我烦就烦他们家这一点!动不动就是我们家媳妇我们家媳妇,吆三喝四地让小西干这干那,人越多越来劲,那个时候他们心里是怎么想的我心里明镜似的:城里女人有什么了不起?不是照样嫁到咱何家村?不照样得听我们的?对不起,这一次,我女儿还就是不伺候了!” 
  “行了。气话就别说了。”于是小西妈不说了,说了没有用啊,不解决问题啊。嘴上不说,心里头止不住阵阵的痛:女儿是爱建国的,否则她不可能委曲求全为他做到这一步!“我说,小西那病——我是说流产——还能不能治?” 
  听小西爸问这个,小西妈皱起眉头起身就走:这恰恰是她连想都不愿想的一件事情,小西从前也去过何家,但是没有像这次吃这么大苦,为什么?因为她不能给何家传宗接代了!有这样一个天大的短处,她吃再多的苦,何建国也不敢出面护她,越爱她越不敢护她,生怕激怒了何家长辈,翻了脸逼着他们散伙。小西爸这时候问这个,等于是往她正痛着的伤口上撒盐! 
  第三天,小西体温完全恢复正常。晚饭后测,三十六度八。小西妈收起体温计,仿佛顺便说起似地说:“小西啊,你坚持说是你不想要孩子,不是个事啊!” 
  “只要何建国心里头明白就行。” 
  “这已经不是你和何建国两个人的事了。婚姻本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 
  “您的意思是不是说,这样下去,我们有可能过不到头?”小西妈犹豫一秒,点了点头。小西心里惊慌嘴上硬:“那就离呗!” 
  “别动不动就把‘离’字挂嘴边上!” 
  “咦,妈,上次不是您说的吗,要么跟他离,要么跟你们断绝关系。” 
  “前提呢?我的前提是怎么说的?我的前提是,让你有一个积极的态度,处理好跟他和他家庭的关系!” 
  小西沉默了。片刻后,“妈,当初我决定跟何建国好的时候,您怎么不能使劲说说我呢!” 
  “你能听吗?” 
  “不能。” 
  妈妈被逗得笑了一下,笑也忧郁。叹口气让女儿早点休息,给女儿掖掖被角,关上灯,出去,关上了门。 
  客厅电话铃响了。小西妈顺手接了电话,刚刚“喂”了一声,就听背后女儿屋门开了,女儿穿着睡衣跑了出来连声问是谁的电话。是科里值班医生的电话,请教主任三十八床的用药问题。小西妈嘴对着电话回答问题,眼睛目送着女儿进屋,心里头为女儿难过。知道女儿盼谁的电话呢,几天来她也一直在想这个问题,老婆不辞而别,何建国为什么连个电话都没有? 
  次日,小西完全康复,到底是年轻。依妈妈的意思,让她再卧床休息一天,可是病好了她哪里还能躺得住?上午妈妈查房,妈妈一走她就下了床满屋溜达。爸爸买菜去了,弟弟关在自己房间里不知在干什么,青春期孤独症。溜达累了,看电视,看一圈,没意思,再回去睡觉。不用想着做饭刷碗等等等等的事情,全身心放松。 
  小西爸买菜回来了,买了不少,有荤有素。 
  父女二人默默择了会儿菜。小西开口了:“爸,您这一生中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小西爸没回答,小西替他说:“你和我妈都忙,都太看重事业,所以,反而没能享受到普通人所能享受到的生活乐趣,是不是?” 
  “其实你妈这个人很优秀的……” 
  话音刚落,小西妈回来了。父女俩赶紧闭了嘴。小西妈敏感到了什么,说你们是不是在家里说我的坏话哪?小西笑说哪里,爸爸说您很优秀。小西妈也笑说,你爸说我优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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