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香与S君
下了楼,我沉默地穿过餐厅,走向厨房。美香在我身后问:“怎么了?”我什么也没有回答,只是打开餐具柜子。
“到底怎么了嘛?楼上怎么了?——哥哥,你干什么呢?”
我从餐具柜子里拿出一只空果酱瓶,然后又拉开下面的抽屉,找出一把冰锥。把这两样东西拿在手里,我又上了楼。
我不理会美香的声音,急匆匆地跑上楼去。打开门,S君有点不满地说:“干什么呀道夫君,好不容易又见面了,干嘛又出去啊!”
“小声点儿!”
我一边说一边打开了果酱瓶的盖子。
“进来!快点儿!”
“啊?到这里?可是这,这不是果酱瓶吗?不要啊!”
“快点儿吧!”
我把S君硬塞进了果酱瓶,盖上盖子放在窗台上,接着右手抄起冰锥。
“喂!道夫君!你要干什么?不会是……”
我的右手用力地戳了下去。S君马上发出一声悲鸣,但却被冰锥的声音压了下去。我又一次举起冰锥戳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戳了很多下。
等我停下来,S君也长出了一口气。
“这,这是什么啊?出气孔?”
“别说话!美香会听见的!”
我其实已经被吓坏了。可是我还是一直在拼命思考。最重要的是两件事。第一,我必须接受S君真的转世了这个事实。第二,绝对不能让美香知道这件事。
“美香?啊啊,就是道夫君的妹妹吧?前阵子在我家附近见到了,跟大吉一起散步的时候。现在三岁了?”
我竖起了食指,S君会意地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干吗不让美香知道我的事情?”
“你说干吗?S君,你也不好好想想你现在转世成了什么东西呀!”
……S君在瓶子里沉默了一会儿后“哦”了一声,表示接受了我的想法。
“是啊,我现在是蜘蛛。是挺糟糕的啊……”
“嗯,很糟糕。不过不管怎么说,你还是必须待在这个屋子里。要是被我妈妈发现了,肯定马上就把你扔了。”
“扔了?”
“别出声!”
我伸手遮住瓶盖,几乎要堵住了出气孔。
“总之,这儿是我和美香的房间。所以大部分的时候美香都在这里待着。”
“那怎么办?”
“就先藏在我的被子里吧。双层床的上铺。美香在的时候,绝对不许出声!”S君勉勉强强地答应了。S君好不容易到我这儿来,这么对待他似乎是有点儿委屈他了,不过实在是没有办法。
那天晚餐之后我就一直盘膝坐在被子上,托着腮注视着瓶子里的S君。S君一要开口说话我就慌忙捂住瓶盖。我的脑子里充满了对今后的忧虑,一筹莫展。不管怎样,到刚才为止还一直困扰着我的问题——S君的身体消失之谜——现在可以询问S君本人了。可是现在我已经几乎不再想了——问题是现在的S君。“哥哥,你不舒服吗?”
二层床下传来美香非常担心的声音。我很随便地回答了一句:“没什么。”
就在那个时候,我突然很想上厕所。一开始想忍着,可五分钟之后实在是忍不住了。我对S君竖起食指使了个眼色之后下了床。
上完厕所我回到房间里时,美香突然说:“为什么不告诉我S君的事儿?”
我顿时感到自己脸上一阵冰凉。
“S君现在就在上铺吧?”
我呆立在原地,一会儿看看上铺,一会儿又看看下铺。
“不用担心我,S君就是变成蜘蛛也没关系呀。——他就呆在瓶子里吧?盖子关得严严实实的,没事儿。”
“美香,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嘻嘻嘻。耳边传来S君尖锐的笑声。
我不禁耸了耸肩,看向上铺。
“对不起,道夫君。我呀,一不留神出声了。”
“S君你——”
“不过小美香好像根本就不怎么害怕。”
“我吓了一跳哦!”美香插了一句,“不过——”稍微停顿了一下,美香说:“现在这样不是也很好吗?”结果,我们三个开始在同一间屋里生活起来。
S君的告白
我将装着S君的瓶子移到了窗台上。
那天夜里,S君开始在瓶子里筑一个复杂的巢。他一边在屁股后面拖出长长的白丝,一边勤奋地上下左右不停工作着,看得我和美香瞠目结舌。
“干得真好啊!”
“是呀,真厉害!”
“S君,你这本事是跟谁学的啊?”
我问道。S君在纵向的丝之间纵横穿梭着,傻乎乎地说:“这个是当然了,我们虫子活着的时候全都忙得很。父母根本没空教孩子。要是有那功夫,自己就得饿死。”
说着,S君轻声笑了起来。
“又说到死啦——嘿嘿,不吉利啊。”
我的心情极为复杂,不过还是点了点头。
“变成蜘蛛的S君也有妈妈呀?”
美香问道。S君细心地用脚尖检查着丝和丝交叉的部分,爱搭不理地回答说:“我也不知道啊。今天早上一醒过来,就发现我自己正在你们家的院子里走呢。”
“那S君是在我们家的院子里出生的了?”
“好像是这样——啊,这里怎么松了啊……”S君一心一意地筑巢,似乎没什么兴趣跟我们说话。
“好像马上就要弄好了。”
美香也同意我的话。可是S君看上去根本就没有停下来的意思。没办法,我和美香只好两个人开始商量今后的事情。
“不管怎么样,要是让妈妈看见可就坏了。”
“那要藏到哪里呢?”
“就是啊。连瓶子一起——藏到我的双肩书包里怎么样?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就把S君的瓶子放进书包里,反正暑假里也不用。”
“嗯,可是……我看到过妈妈偷看哥哥的书包……”
“啊?什么?趁我不在的时候?”
“嗯。不过马上就盖上了。”
我一阵难受。虽然我的书包里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东西,但是这样随随便便被别人偷窥还是觉得不舒服。
“要不这样吧。桌子底下,右下角那个大抽屉,就放在那里吧,有锁。好啦,这样藏身之处就解决了。接下来,啊,对了,吃的东西怎么办好呢?”
“在院子里捉呀,苍蝇啊,蚂蚁啊什么的。”
“那样的东西能行吗?我说S君,苍蝇蚂蚁什么的你能吃吗?”
终于要搬进筑好的巢里了,S君连看都不看我们,只随便应了一声:“行。能吃。”
钟表的指针指向十点钟的时候,S君的巢终于筑好了。巢就筑在果酱瓶中部偏上的地方,细枝末节都没有任何纰漏。无数长长的丝纵横交错纠结在一起,真是完美无缺。只是,要说现在这个巢和三十分钟前那个有什么区别,我还真说不出来。肯定是像滚雪球或是修扑克城堡一样,只有修造的人说“完工了!”才算完成。S君心满意足地蹲在刚刚挂好的巢的边缘,摇晃着身体检验丝的强度。
“道夫君,小美香,让你们久等啦!好啦,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
比起从前活着的时候,现在的S君开朗多了。
“你们不是有好多事想问我吗?”
“有啊,很多很多。”
我把S君的瓶子从窗台上拿过来放在地板上,自己盘膝坐下,和S君面对面。
“嗯,首先呢……”
首先自然是要问我们目前为止最大的疑问。
“S君,你的身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儿?”
“我怎么知道。”S君无精打采地回答道,声音却很尖锐。
“因为死去的一瞬间眼前一片漆黑啊。不过一般来说接下来不就是进火葬场火化,然后烧成骨灰再埋进坟墓里吗?”
“一般来说就是这样啊。不过,我问的是S君你——嗯……”
我突然想明白了。
“对啊,S君你自己是不可能知道的。”
想一想还真的是这样。S君死后的身体究竟去了哪里S君自己怎么可能知道。
“对啊。”
美香叹了口气。我也失望地垂下了头。我们原本一直以为,只要询问他本人,S君身体消失之谜就会全部真相大白的。
似乎是觉察出我们的态度很是异常,S君突然压低了声音说:“我说,你们,难道……”S君犹豫了好一会儿,似乎是在努力寻找恰当的词。最后终于试探性地问道:“难道是我的尸体不见了?”
我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接着,S君“哎哎哎哎哎”地大声叫了起来,我被吓得几乎跳了起来,连忙用手掌盖住了瓶子。可是,S君还是在瓶子里尖叫不停。“安静!S君,拜托!”
直到S君停止尖叫我才把手掌拿开。
“就是这么回事儿……”我说。
美香接着说:“S君的身体,不见了。”S君在他新家的一端沉默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吞吞吐吐说出了这些话。这些话就像是一周以前目睹S君吊死一样给我带来了重大的冲击。不,或许这一次我承受的打击更大。
“一定是那家伙杀了我后又偷走了我的尸体……”
整个房间突然安静了下来。
最先打破沉默的是美香。
“那么说,S君是被杀死的吗?”S君轻描淡写地说:“我不是说过了吗。”接着又开始自言自语起来。
“那混蛋,总是干一些变态的勾当……”
“S君,我说S君……”
总算回过神来,我咽了一口唾沫,决定确认一下最重要的事。
“S君是自杀的吧?”S君突然从瓶子里瞪着我。
“我怎么会自杀?我是被杀死的!”
“是谁……”S君坚决地说:“我是被岩村老师杀死的。”
那天,发生了什么
“岩村老师,不就是哥哥学校的那个……”
美香问道。那声音就像在说梦话一般。
“是啊。是道夫君和我的班主任。小美香,你见过他吗?”
“没见过……不过,我知道这个名字。”
“是嘛。没见过更好。那家伙才不是东西呢。”
“等等,S君,你好好说明一下。”我插了一句,“那么说,是岩村老师杀了S君?”S君略微动了一下,换了个姿势,似乎打算一直在那儿蹲着。
“——现在我还不能说。”
和刚才完全不同,这声音冷漠且没有抑扬。我刚要开口,S君就阻止了我。
“这和道夫君无关。当然,和小美香也无关。”
我实在是无法想像出岩村老师杀死S君的理由。不过,既然S君说“现在不能说”,那么也许他打算在以后某个时候对我说吧。
“可是,我实在是难以相信。难道说是岩村老师将S君——当我告诉岩村老师我在S君的家里发现S君的尸体的时候,他特别吃惊啊……”
我把那天的来龙去脉简短地讲了一遍。S君听到一半,就开始哧哧地发出异样的笑声。
“有什么好吃惊的,那都是在演戏呢。那家伙不是说过嘛,他上学的时候参加过戏剧部。”
的确听岩村老师说起过这件事。现在岩村老师也是学校戏剧部的顾问。
“那么说,一周以前的一切都是他在演戏?”
“是。那家伙最擅长编故事了。他不是总吹嘘说他以前出版过小说吗?可就是不肯告诉我们小说的题目。”
“可是我的的确确看见S君的脖子吊在从格窗垂下来的绳子上……”
“那种事儿一个大人怎么都做得到啊。而且那家伙还是个大块头。把一个小孩用绳子吊在格窗上根本不费劲儿。伪装工作吧,这个叫?反正我可是一点没有自己上吊的印象。”
最后的话S君故意一字一顿地说。
“我只记得,岩村老师冷不防把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拼命地勒,我的身体就一点点往上升,脸上火烧火燎,双脚也离了地……接下来——”
说到这里S君停下来小声叹了口气。
“不行啊,接下来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你说的是在那天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早上。在道夫君你们上学之前。”
“那么早啊……”
如果说真的是岩村老师杀死了S君,那么也就只有在那个时间段了。因为那一天,无论是毕业典礼还是后来的座谈会,岩村老师都一直在我的视线中。
“岩村老师大概是八点左右到我家来的。我妈妈刚去上班他就来了。我妈妈在花卉市场上班,所以那个时候是不在家的。”
“以前好像听你说过。你早上都是一个人吃早饭。”
我所知道的,可能岩村老师也一清二楚。
“那么说,岩村老师是看准了你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才到你家去的?”S君在瓶子里应了一声:“大概是吧。”
“大概在我妈妈出门之前,他就一直躲在我家门前的竹丛里。我妈妈离开家还不到两分钟门铃就响了。这时间也太巧了。”
“难道说,他从一开始就计划要杀你吗——”
“我觉得是这么回事儿。当然,我什么防备也没有,岩村老师在那个时候突然来了,真吓了我一跳。而且我一打开玄关的门,他什么也没说就进来了。他的表情太恐怖了。我是第一次看到岩村老师那样的表情。”
岩村老师虽然身材高大但是却格外小心眼儿,这是我们所有学生对他的印象。我们也常常议论,他已经年近四十却还是单身,估计就是因为这个。
三年级升到四年级时我们没有换班,所以这一年半里几乎天天都面对着岩村老师那张脸,可却一次也没有看到过岩村老师动怒。
“岩村老师一进屋就突然说,搬把椅子到和室来!声音低低的,不带任何感情。我就是在电视里也没见过那么说话的人。我当时就问“是让我坐下吗?”岩村老师一言不发,只是瞪了我一眼。我就按照他说的从厨房里搬了一把椅子放在他指定的地方。然后,他果然就让我坐在那里。然后,我就坐下了——”
“然后就勒你的脖子吗?”
“对。勒我的脖子,然后把我吊了起来。”
我感到屋内的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
“还是刚才那个问题,S君,你的尸体究竟怎么了?”
“如果不见了的话,肯定是被藏在什么地方了。”
“被谁?”
“当然是岩村老师了!”
对于S君听起来毋庸置疑的判断,我不禁怀疑起来。
“可是,岩村老师为什么要那么做?而且说起来岩村老师到你家去的时候你的尸体已经不见了呀!”
“道夫君,根据你所说的,岩村老师是一个人走出教师办公室到我家去的,对吧?并不是和你一起去的。”
“对,他让我先回家去。还让富泽老师送我。”
“岩村老师就在那个空档去我家了,为了把尸体藏起来。”
“可是S君啊,岩村老师不是一个人到你家去的啊,警察也一起去了。离开学校之前岩村老师跟警察联系过了。我亲眼看见他在教师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拿着电话报警来着。”
“那也是演戏啊。那时候他根本就没有打电话。道夫君,你亲眼看见岩村老师的手指按一一○了吗?”
这么说起来,的确当时岩村老师几乎是趴在桌子上打的电话。我把这个一说,S君立即回答说:“我说的对吧!岩村老师一出学校,就马上到我家去把尸体藏了起来。然后才真报警。”是这么这么回事儿,我现在到这个叫S的学生家去,请跟我一起去吧。”实际上他刚刚去过我家。”
嘿嘿嘿。S君隐隐地笑起来。
“等一下!为什么岩村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