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老爷爷,您在说谎!”
“什么?”
“我刚才是在试探您。我不过是想试一试。如果我说了那些话,老爷爷您会有什么样的反应。——老爷爷,刚才您想强词夺理吧。而这正证明您的恐惧是伪装的,也证明了您说的并不是真实的感受。如果是真实的恐惧就不会在这里强词夺理了。”
起风了,周遭的枝叶摇曳作响。
“接下来还有一个。您不去阻止S君杀死小猫小狗的理由,您说是考虑到了S君的心情,其实也不是那么回事。老爷爷,您知道S君杀死小猫小狗的原因吧?因为在学校人际关系不好,压力极大,所以就去做那些残忍的事情。如果是这样的话,您好好和他谈一谈不就解决了吗?比起让他去杀小动物,有一个谈话的对象应该更能拯救S君——老爷爷您自己不是也说过吗,烦心的时候,能有人听你说说话真是再好不过了。”的确,泰造说过那样的话。那也是泰造的真心话。“还有一点。您第一次在水闸边上把小猫的腿折断的时候,没有把尸体藏起来。那是为什么呢?”
道夫仰视的视线死死地攫住了泰造。
“被恐惧驰使,折断了尸体的双腿——那一般来说,应该把尸体藏起来啊。在那种地方扔着一只猫的尸体,双腿还被折断,肯定马上就会有风言风语的。后来也的确如此啊。”
“我当时很慌张——”
“不对!老爷爷,撒谎的时候忘记了自己说过的话可不行哦。您是这么对我说的——折断了小猫的双腿之后,刚才已经陷入疯狂的心终于回归了平静。”
泰造感到一阵强烈的焦躁。为了不表露出来,他努力克制着,慢慢地、慎重地低下了头。
“老爷爷,您没有移动尸体,是因为您想告诉S君‘你送我的礼物,我接受了。’是不是这样?”
泰造感觉到道夫又向自己靠近了一步。“总之就是这样的吧——老爷爷您并不是害怕小猫小狗转世才折断它们的腿。而且您也从来没想过要阻止S君。相反,您倒是希望S君继续干下去。这又是为什么呢?答案只有一个,也就是——”泰造扬起了脸。道夫的唇边依旧带着浅浅的笑意。“老爷爷您很想去折断尸体的腿!”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泰造感到包裹在自身周围的那个坚固的壁垒轰的一声崩塌了。自己像被扒光了一样暴露无遗。
是的——道夫说的是对的。泰造真想堵住自己的耳朵,他勉强支撑着。依旧面对着道夫。“老爷爷,您究竟为什么想要去折断小猫小狗的腿啊?您告诉找吧!”
面对着这个九岁的少年,泰造感到一种无以言表的恐怖。这就好像是老鼠害怕猛禽一般的,本能的恐惧。
片刻间,两人都沉默了——
“一开始的的确确是害怕的……对于尸体转世,真的是很害怕。……”
梦吃一般,泰造开始了讲述。“一年以前,有一场车祸把一个小姑娘撞死了。你也说记得这件事。我是那起车祸的目击者。那个被车撞了的小姑娘最后的意识中,犯了一个大错误——她把我当成了肇事者。所以……”自己在那一时的冲动之下,折断了小姑娘的腿。泰造把这件事情的经过告诉了道夫。道夫的眼中瞬间闪过一丝锐利的光,随即消失了。
“我对自己做的事情真是很后悔。我很害怕我自己。妈妈的尸体转世那件事一直支配着我的心。我也觉得这样不对。怎么办才好啊?我总是在拼命地想,怎么样才能忘掉小时候的那个经历呢?我的结论是,我应该确认妈妈的尸体转世其实是我的错觉。我想,只有这样。这个已经在我心里扎根的恐怖才能消失。”
于是,泰造马上回到了九州的农村。在自己当时生活过的地方,调查当时发生的事。
“我在村子的图书馆里找到了一份资料。是关于当时这个地区举行葬礼的资料。我一看,真是大吃一惊。”
泰造在那个小村子生活的时候,举行葬礼时都要把死者的遗体放进“座棺”。也就是说把遗体放进一个桶状的棺材里,遗体呈坐姿,然后就以这样的状态下葬。
“那资料上写得很清楚。把遗体放进座棺的时候,基本上大都是全身任硬了。所以就只能由僧侣、亲戚或是帮忙的人把死者的胳膊和腿折断。”
“那么,老爷爷,您小的时候在院子里看到的——”泰造点了点头。
“那只是把我妈妈的遗体放进座棺的过程而已。那些人,就是单纯为了葬礼而来帮忙的。”
“可是,下莽之后,您的妈妈不是转世了吗?”
“那个在资料里也有记载。”
泰造回忆起资料里的内容。慢慢地讲起来。
座棺和寝棺不同,在下葬的时候,必须要在土里挖出一个很深很深的坑。但是,在殡葬公司普及之前,只靠当地人自己举行葬礼时,很难挖出一个那么深的墓穴。也就是说,当时很多座棺埋得都很浅。
“我妈妈的座棺可能也是这种情况。遗体埋得不够深,所以就会被野狗什么的刨开。这似乎也不是什么新鲜事儿。”
“老爷爷您的妈妈难道也被野狗给……”
“很可能就是这样的。就是被野狗什么的把坟墓给刨开,叼到山里去了——就像大吉叼回S君的尸体那样。”
泰造的两手抚着自己的脸颊。
“我对你说我妈妈转世之后找到杀死自己的凶手复仇,我也马上从别的资料上找到了真相。那个人是被一个拦路歹徒杀害的,凶手后来被抓到了。”
“一切都是老爷爷的错觉啊。’
“是的,从一开始,我妈妈被人杀死这件事就是我的幻想。总之,此后几年,几十年间,始终在我心底的那种恐怖实际上就是我自己编出来的。也就是一个故事而已。我多么愚不可及,拿着这个虚无的东西当救命稻草!”
但是,就在那种虚无之中,泰造有一种奇妙的感觉。好像是一条抬起头的蛇一般,一种小小的,充满了危险的感觉。一开始,这种感觉究竟是什么,泰造自己也不知道。“从我看到那只塑料袋里装着的小狗尸体开始,我就明白了那种感觉是什么。看到它的一瞬间。那种欲望就一下子涌了上来。”
“那种欲望?”
“想要折断尸体的腿的欲望。”
对于下意识涌上来的这种冲动,泰造从心底感到震惊。自己似乎是什么地方疯狂了。他非常讶然。
“那老爷爷您为什么想要去折断尸体的腿呢?”
“我和S君是一样的。——很空虚,也很孤独,总想发泄一下。S君没有看错。和S君杀死小猫小狗一样,我的心里也渴望着做一些超出正常轨道的、疯狂的事情。而对我而言,在这个世上最疯狂的行为就是——就只能是折断尸体的双腿了。”
对着小姑娘的膝盖用力踩下去,致使关节折断的那个恶行对于泰造而言应该是必要的一种自我防卫的手段,为了从无法承受的恐惧中自我拯救,这也是唯一的方法。但是那种恐惧消失的时候只是在泰造的心中留下了他自己都能清醒地认识到的更加疯狂的一个印记。
“把塑料袋里的小狗的腿折断的时候,我感到了一种说不出来的解脱感。直到现在我还记得清清楚楚,关节被弄折的时候那种闷闷的响声。那种声音传到皮肤上,我心里那种无法克制的兴奋。我就感觉那一刻我的空虚和孤独就像雾一样散去了,当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那种激动……”
“那一幕被S君看到了吧?”
“是啊,被他看到了。可能我的内心也马上就被他看穿了。啊,这个人和自己是一样的,想到这种发泄方式肯定也没费多少事。”
“然后S君就开始把那些尸体当作礼物送给老爷爷了?”
“是的。”
泰造回过头,向S家投去了黯然的目光。
“他杀了那些小猫小狗,然后把放尸体的地点告诉我。我到那个地方去,把尸体的腿折断,满足我自己的欲望。这样,S君也会有满足感。这种可怕的循环持续了九次……”泰造长出了一口气。竹丛的另一边,S家的窗子映出黄色的灯光。美津江在家吧。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吃晚饭吧?还是像发现S君的尸体的那个早上一样,在廊下抱着膝盖呆呆地凝望着院子呢?那——
那个时候,泰造听了到一种奇妙的呼吸声。转回视线,他重新看着道夫。道夫垂着头,双肩颇抖,拼命地——
“有什么不对劲儿的吗?”
道夫在强忍着笑。
“算了吧,老爷爷。”道夫一边忍着一边说,“算了吧,不要再说谎了。没用的,我全都知道了。”
“我说谎?”
道夫止住了笑,扬起脸。
“是十次吧?不是九次。S君把放尸体的地点告诉给您一共有十次吧?那个半途而废的您刚才没算进去吧?”
“半途而废?”
泰造带着强烈的恐俱问道。
“那就是S君自己啊。”
道夫的目光几乎要刺穿泰造一般,寒冷,锐利。
“如果不算上S君自己的尸体那他不是太可怜了吗?虽然老爷爷您也许没能折断S君尸体的双腿,但是这毕竟是S君送给您最后的礼物啊。”
泰造感觉到一种巨大的冲击,好像脖子上被钉进了一个木楔子一样。眼中那微暗的风景也开始摇晃起来。那些林立的树木和道夫的脸都像糖果一样被压扁了。
“S君的事,我——”
“您不知道吗?说谎吧?S君为了您都这么做了。”道夫从口袋里取出了一样东西。泰造眯缝起眼睛仔细看着。是一块白色的,已经风干的香皂。“S君是不会不告诉老爷爷自己的尸体在什么地方的。而且他为了不让大吉移动尸体,还先在自己的嘴里塞进了香皂后才吊死的。”道夫一边在手里把玩着香皂,一边继续说着。
“老爷爷,您总是想弄出一个假象,让别人觉得S君是被人杀死的。您还告诉我那本变态小说的事情。但是,老爷爷,S君其实是自杀的这一点,您是最清楚的!”
从太阳穴那里淌下了冷汗,泰造只是望着道夫。
“老爷爷,您不说我替您说。七月二十号,S君死的那天早上,您从S君那里得到了一张新的地图。就是刚才您不想给我看的那第十张地图。”
“你——”
“您刚才说‘最后一张地图’就是放在桌上的第九张——君家附近的空地上加了×形记号的那张。您把这张地图放上去的时候,膝盖上还有一张,我已经看见了。”
是的,还有一张。那天,泰造的确得到了第十张地图。沿着林间小路回去的时候,S君从身后追上来亲手递给他的,默默无言地把折了四折的地图递给了泰造——
“老爷爷,您看到这个怕是不明白怎么回事吧。地图上新加上去的×形记号就在S君家那里。”道夫的话没有错。地图上所指示的新的尸体地点就是S家。怎么看都是在他家的位置画上了第十个×形记号。而且画得格外大。还没等泰造发问,S君就急匆匆地转身沿着林间小路跑回去了。“老爷爷,您看了这个先是这么想的吧?新的小猫小狗的尸体就放在S君的家里。但是马上您就觉得不太对劲了。您觉得自己不可能跑到S君的家里去找到尸体,然后折断尸体的腿。您觉得不对劲,就回了家。不一会儿您就明自了,这是S君在向您送上最后的礼物。想要把自己的尸体送给您。老爷爷您就马上跑到S君的家里去了。到了S君的家里,刚好是十二点半,最迟也不会超过一点。应该是在从我发现了S君吊死到岩村老师和警察赶到S君的家里中间这段时间吧?”
的确就是那段时间。泰造忽然明白了地图的含义,就马上飞奔出家门,拼命地沿着林间小路跑到了竹丛那里,探头看过去——S君故意选择了从外面可以清楚地看得到的地方吊死,我想,他就是为了能够让老爷爷容易看见吧?看见了S君的尸体之后,您就穿过这个柞树林把尸体运回了家。您当时的心里一半是觉得必须要接受S君这最后的好意,另一半是觉得得到了一个人的尸体,真是高兴。是不是这样?”
为了S君的念头更加强烈。为了那个能够理解自己的S君,为了那个满足自己这种恐怖欲望的S君。
“搬走尸体的时候,老爷爷收拾了一下那个和室。您擦去了榻榻米上面S君的排泄物。从大衣柜把手上解下了绳子,踢翻的椅子,还有因为S君的重量而移了位置的大衣柜,您把它们都给归位了。您想隐瞒S君自杀的真相。”
是的,泰造害怕有人会发现尸体被弄走。所以他就决定隐瞒S自杀的真相,造成失踪的假象。那是没有经过深思熟虑的,冲动之下的行为。
“但是,您做的那些都白做了。因为在那之前,我已经看到了S君吊死的情景了。”
那个时候,泰造根本就没有想到会有什么人已经看到了S君的尸体。
“老爷爷,正因为您在现场干了好多莫名其妙的事,所以才弄成这样。S君的尸体要是不消失的话,这一切就在那一点上结束了。不过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
道夫叹了口气。“这一切就在那一点上结束了”这句话的含义泰造实在是无法理解。
“老爷爷,您搬走了S君的尸体,装进塑料袋里藏了起来。或许就是在院子里吧,那个储物柜那里。”
是的,塞进了那个储物柜里。
“那天早上的事情您还记得吗?就是在S君家的门前,大吉向您又扑又咬。我刚才还在想,那会不会就是大吉对小猫小狗尸体气味的反应呢?老爷爷您折断过小猫小狗的尸体的腿,您的衣服上、身上会沾着尸体的气味,所以大吉会有那样的反应。但这还是有点不对劲。因为那天您到S君家之前并没有折断过尸体的腿啊。您最后一次接触的尸体,应该是在S君家附近,就是我也看见过的那个空地上的小猫。那已经过去很长时间了。再怎么有味道,隔了那么久,衣服上呀,身上呀,味道恐怕也应该消失了。老爷爷,那天早上您接触了被您藏起来的S君的尸体了吧?”
是这样的。那天早上,泰造曾经打开了储物柜的门,和S君的尸体面对面过。
那天,泰造去拜访了美津江,对她说S的死很可能不是自杀。当然,这都是胡说的。泰造说,他发现S在死之前似乎是在对什么人说话,这些说法都是想作为他杀的依据的。警方如果怀疑S的死是他杀,那么自己把S君的尸体隐藏起来的事就很难败露了。因为大家都会怀疑是杀死S君的人搬走了S君的尸体。但是,事情会不会顺利发展泰造也没有把握。所以泰造再一次面对藏在储物柜里的S君的尸体,想要重新认识一下自己被逼无奈的状况。也是一种自我激励。
“不管怎么说,是老爷爷您搬走了S君的尸体藏了起来。您也想像对待那些小猫小狗一样把S君的腿折断。可是您却怎么也下不了手。您是不是觉得S君太可怜了?”是的。S实在是太可怜了。就算在结束自己的生命的时候,他还没有忘记对泰造的同情。只要一想到这些,就觉得那孩子太可怜了。但是与此同时,折断S君——人类——的腿的这种冲动还是在泰造的心中不停地涌动。这也是事实。这两种截然相反的念头在泰造的心中不停地翻腾、撞击。泰造心烦意乱。就在此时——“老爷爷,您把S君的尸体塞进储物柜后什么都没做。但是塑料袋里还是流露出S君的气味来,被大吉闻到了。所以在老爷爷睡着的时候,大吉穿过柞树林到您家把S君的尸体运走了。”
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