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华的脸上的笑意僵了僵,有些举足无措地挠了挠头。
“习惯了什么?习惯了当内应?习惯了去刺探消息?习惯了撒谎?”
马文才见他竟然供认不讳,胆子倒是一壮。
“你在习惯什么?!”
“等等等等,你在说什么?内应?刺探消息?”
姚华心头升起一股不妙,连忙打断了他的话:“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我南下毫无目的,就只是为了……”
“你还在狡辩!”
马文才冷笑,“王足是水军统领,你却说你晕船。就算你是北方的胡人出身,可当年跟着王足一起被俘的魏国将领和将领之后都是钟离城驻扎的魏人,不是步卒就是水卒,不会水的早就被当年那场大水淹死了。参军乃是亲信,你晕船,是在地上指挥水军吗?”
姚华张大了嘴,嘴唇翕动了几下,竟无法分辩。
难道要跟他说六镇在北方草原,她晕船是正常的吗?
“我,我……”
“王足在湘州练兵,他的旧部也多安置在湘州,参军即便是筹钱,也应该往西而去,为何你的家将却去了北方地区?”
他一直以为他是托词,便没有多想家将去向的真实性,现在想想简直也是头痛,完全想不清楚。
“王足是庶人,你礼仪举止却和士人无异,吴兴姚氏是大族,和我家交好,他家嫡出子弟没有一个是我不熟的,我可不认识你这号人物。而王足手下的亲信只有北方人,可北方大族哪里有姓姚的?即便是鲜卑人,也无汉化后姓姚的出身。”
马文才越想越是疑点重重,看他的眼神越发不好。
姚华内有隐情,被马文才说的无法反驳,他天性也不爱撒谎,只好用沉默来对待。
姚华若极力反驳或言语狡诈,马文才还能见招拆招,可他半晌无语,只满脸无奈地看着马文才,让马文才心里更加烦躁。
“这件事,你追究了也没意义。”
姚华叹了口气。
“一来此事和你无关,二来我确实并无任何所图,来这里真的是找马,既然我不过是个过客,你又何必追根究底呢?”
“你真有难言之隐?”
马文才一点都不信。
“什么难言之隐?”
姚华有些为难地踱了几步,摇摇头。
“不能告诉你。”
“你身份可疑,行踪可疑,目的可疑,你若不分辩个明白,我立刻就去报官,指认你是敌国的奸细。”
他哼道:“自有人彻查你这个可疑之人!”
“马文才,枉我觉得你算个直爽人,你这是在做什么?用言语威胁要让人自揭其痛吗?”姚华毕竟是少年人,脾气算不上圆润,被马文才夹枪带棒这么一说,顿时火气。
“这世上哪里有完全坦荡之人?我让你告诉我你所有的事情,你愿意说吗?我有难言之隐无法诉之于众,不代表我就有害人之心,你这人心思这么怎么深沉,总把人往坏处去想?”
“这么说,你却有苦衷?”
马文才的脑子又飞快的转动了起来。
“你刚刚又承认了你有不对的地方,是哪里不对?我并不是多口多舌之人,若并不危害家国义理,我可以当做不知。”
“我说了,对我来说是大秘密,对你们来说实在是微不足道的事情,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处。”
姚华呼了口气,“要不是你与我有恩,又要劳烦你照顾几个月大黑,我都想把你赶出去了。”
越是听到姚华这样解释,马文才心中越是没底。
姚华有可能不是王足的将领,只不过是假借了王足参军的身份,他是谁?来会稽学馆试探是什么?
难道真是为浮山堰的事刻意接近他的?
为什么自己这般“打草惊蛇”,甚至要危险告官彻查他的身份,姚华也不恼羞成怒,或干脆起了杀人灭口的念头?
一点异样都无,无论是杀气,还是怨气,除了一开始有些生气,完全感受不到他任何负面的情绪。
此人太沉得住气了,一脸无辜的样子实在是真实。马文才看了眼表情无奈又无辜的姚华,有些不寒而栗。
城府太深!太深!
简直可怕!
他和自己来直的来,自己就用弯的回敬。
他现在既然用弯的,就别怪他直来直去!
“既然如此,那你就和官衙去解释你的难言之隐吧。”
马文才嗤笑一声,拂袖转身。
“等等!”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和焦急的呼喊声,马文才嘴角得意地一扬。
他就知道这姚华没有这么沉得住气,刚刚还装作一副什么都不怕的样子,一听到告官就急了。
然而他嘴角还没完全扬起,就彻底变成了惊吓的表情。
他是学武之人,脑后突然有一阵拳风袭来又怎会忽略,刹那间,马文才还以为姚华终于狗急跳墙要杀人灭口,当下身子微低,侧过身子伸手入怀就要拔出匕首自保。
“你掏什么!”
姚华一声轻叱,人已赶到马文才的身后。
他眼力武力也不知道比马文才高出多少,下定决心之后哪里能有马文才出手的余地,只见他双手握住马文才的一肩一腕,交错后一拧,马文才立刻痛呼出声,被姚华按倒在地。
咣当!
姚华动作太快,马文才还没来得及还手,握在手中的匕首也已然哐啷落地。
姚华怕他再作挣扎伤了自己,只好一直反拧着他的双手,用膝盖顶住他的腰间,让他无法挣扎。
马文才两生两世都没有受过这样的屈辱,他的侧脸几乎已经被完全按入了土里,鼻尖甚至能闻到泥土和鞋底发出的异味;
他的双臂被姚华的双手禁锢,那看起来并不宽大的手掌此时却犹如一双铁钳,压制的他不能动弹。
更别说姚华一只腿几乎已经踩在了他的腰上一般。
“姚华,你竟敢如此辱我……”
马文才咬牙切齿。
“我只是伸手想抓你肩膀,让你留步,是你反应过度啊!”姚华神情无奈,余光从地上的匕首上扫过。
“你到底是有多忌惮我,还随身带着匕首准备反击?”
“姚华,你别以为杀了我你就能跑得掉,我的家人早已经看守住了这个院落的四边,山下也养着我家中的武士,只要我有一个差池,定让你……”
“等等!你这人怎么那么爱自说自话的?”
姚华已经快要疯了,顶着他腰间的膝盖又往下用了用力,压得马文才吃痛地闷哼了一声。
“士可杀,不可辱!”
马文才拼命地挣扎了一下。
“谁要杀你?谁要杀你?啊?”姚华声音高了几分,“我手下从不染无辜之血,你干什么了我要杀你?我明明就是想留你好好说话!”
“你这是要和我好好说话的样子?”
马文才大吼。
“你掏刀子对我就正常?”
姚华嗤了一声,大概是觉得两人的对话很幼稚,翻了个白眼松开了压着马文才的膝盖,也松开了手掌,站起了身来。
马文才感觉到身上一轻,几乎是立刻从地上爬了起来,只是手上、脸上都是泥土,显得极为狼狈。
“我是真的想和你好好说话,我在南边没什么朋友,虽然有师生名分,但我那日说喜欢你和祝英台的为人,想和你们做朋友是真的。”
一直以来东躲西逃,姚华也已经很疲惫了。
马文才沉着脸看他,一言不发。
“我犯了事,为了避祸才在外奔走,我家中长辈与王足曾有恩,我犯事不好用家中的名贴,家中长辈便请王足为我写了封荐书和路引,好谋个方便。我借着这封荐书一路穿城过地不至于受阻,王足与我有恩,但要说我和王足有多熟悉,那是没有的,因为我本就没有在湘州待过。”
姚华身份干系太大,并不能完全告知马文才,只能将事情用春秋笔法带过,但因为是真实经历,所以神色眼神毫无作伪闪躲之处。
马文才身上的戒备心似乎微微有些放松。
姚华见马文才没有掉头就走,心中直呼庆幸,接着说道。
“我确实久在行伍,如今王足参军的身份也是真的,他麾下参军有缺,又无需报于吏部便可委任,所以家人求取荐书的时候,他就给我安排了这么个差事,只不过我我还没有去上任。我就是在去湘州上任的路上遇见了驿馆之事,大黑被人偷卖,才又耽搁了这么长时间。”
“我说我晕船也是真的,我是将门出身,家中却不是水军将领,这也是为什么我会一直带着两个家将,因为我家世代将种,有家将部曲又有什么不对?我缺钱,自然去找朋友亲眷借钱,怎么会派家将去本就欠下人情的王足那里借钱?”
姚华说到借钱还有些不自在。
“总而言之,不是你想的那样。”
“你是降将之后?”
马文才还是将信将疑。
“梁国的魏国旧将,何止王足一人?我家本就是北人,才会和王家有旧,我犯事出逃是攸关性命的事情,哪里还能大张旗鼓,所以一听你要去报官,立刻就想让你等等,让我说明来龙去脉。”
姚华用脚尖挑起地上的匕首,一把抓住匕首的鞘部,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便在他手指间犹如跳舞般翻动了一遍,下一刻已经被姚华递到了马文才的面前。
“还你,我没你那么多弯曲心肠,下次有什么事情你若是不明白的,大可直接问我。我能说的自然会说,不能说的肯定和我性命关联。”
姚华叹了口气。
“若你真要报官,我也没有法子,我犯的事不但掉脑袋,还会让家人连坐,我便是死在牢狱里,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的。”
花木兰的后人被南梁的官府抓了,让胡太后怎么想 ?让天下人怎么想?
他便是死,也不会多吐露一个字的。
也许是姚华所说之言出动了马文才哪根神经,在他叹气说着“我是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时,马文才脸上的防备之色才真正减退了许多。
他怔了一下,收回了自己的匕首
“我知道了,姑且信了你的话。”
马文才还是满脸不悦的表情。
“若真如你所言,你还是赶快给我离开会稽学馆,走得越远越好,不要连累到我们馆里。要是我发现你言语不实或不愿离开,我还是会告官查明你的身份,你好自为之!”
他手上身上都是泥土,又在姚华这里吃了亏,话也只信了五成,现在只想回去好好整理下自己,短期内不想再见到这人。
他稍微整理了下身上狼狈之处,转身准备走,走了几步心中实在是好奇,又忍不住回过头,问出一句话来:
“你说你犯了事会连累家人,是什么样的事?”
姚华没想到他会特意问他这个,怔愣过后,表情坦诚地说:
“我拒绝了一件对我个人前程有益,却违背我良心的事情。因为拒绝了这件事,我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权贵,才惹下了杀身之祸,不得不在她报复之前离家奔逃。”
马文才估摸着情报探查的也差不多了,是魏国南投的将领,说不得还是举族来投的,又得罪了朝中的权贵,家中有儿郎突然失踪的,应该没有几个。
“就此别过,记得我的话!”
马文才随意拱了拱手离开,再也没有回过身。
他进姚华的小院时间太长,风雨雷电见主子进去的时候叫他们把守四面心中就有些不安,见到马文才出来了,守着正门的疾风顿时松了口气,迎了上去。
只是马文才再怎么整理仪表,这个养尊处优的公子连自己穿衣都不能利索,更别说整理的妥当,那狼狈没办法掩去,衣襟似是被撕开过,腰带也被扯得乱七八糟,看的疾风心惊肉跳,却又不敢询问,只能装作不知。
“主子,这姚参军是不是有什么不对?”
他小心翼翼地开口。
“有些不对,但大概不是我想的那种。”
马文才面无表情地说:“他身上疑点重重,我也没办法真把他怎么样,叫山下我们的人守好会稽学馆四周,别让他趁夜跑了,若是真跑了,看着他的行踪,回报与我,我修书去报官。”
“主子既然对他还有疑问,为何不直接去报官,让官府去查?”
马文才刺杀王足的事情是机密,即使风雨雷电也不太清楚其中内情,疾风并不知道为什么马文才这么关注一个武人,仅仅是因为他的马是从他那里得的实在是说不通。
他这主子向来深谋远虑,这种单刀直入去找人挑明事端的做法已经跌破了他们几人的眼睛。
“虽有疑问,也还没到要置人于死地的地步,得罪了这样背景不明的人,除非做的滴水不漏,否则只要有一点风声出去,也许日后会后患无穷。”
马文才回答。
“原来如此!”
疾风恍然大悟。
“主子是怕他真有什么不对,身后还有其他人,会暗中为他报仇?”
马文才不置可否,似是不愿再提起这个话题。
此时风雨雷电四人已经接到消息来门前与马文才汇合,目的几乎已经达到,马文才也不想再多逗留,径直领着几人离开。
没走几步,他似有所感,回头看了院门一眼。
院门处,姚华静静地立在那里目送他离开,见他回头,遥遥对他拱了拱手,宠辱不惊。
马文才的眼前,顿时就浮现起他刚刚沉重而叹的神情。
“哪怕因此掉了脑袋,我也不会多说一个字连累家人……”
为什么他突然有些相信他的话了呢?
大概是……
刺杀王足后的自己,在见到王足处来人时,也曾这么想过。
而姚华那张沉重又疲惫的脸,他更是熟悉,找不到一丝一毫作伪的痕迹。
因为,那神情,那种不堪重负的疲惫……
——俨然就是镜中的自己。
***
“主公,他走了?”
听到外面再无任何动静,陈思从门后缓缓步出。
“这小子留着是个祸害,万一连累了王将军……”
他是魏国人,对梁人没什么好感,更别说这人先是巧取豪夺了他家主公的战马讹诈,如今又对姚华显现出无缘无故的敌意,无论从哪一点看,都算不上什么光明磊落的君子。
“他什么都不知道。这马文才大概也做过什么不能让人知道的事情,所以杯弓蛇影,见到什么都疑神疑鬼,我正好撞在他枪尖上罢了。”
姚华关上了院门,缓缓走回院中,又坐在阶上开始数钱。
“我听他那意思,只要主公不走,他就要报官,他随身带着匕首,可见是个心狠手辣之辈,主公真的不担心?”
陈思眼露凶光。
“要不是您刚刚给我手势拦着我,我早就跳出墙去干掉那几个毛头小子了,就那几个嫩鸡,还真以为能拦住我们离开!”
“他手下都是江湖游侠的花架势,一点血光都没见过,只要主公一声令下,我便找个空闲时候把他给……”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哎,我刚刚数到多少来着?”姚华似是充耳不闻,捡起自己串了半吊子的钱,大伤脑筋的看了半天,只好全部倒入箱中,准备再串。
“主公,你倒是给个话啊!”
陈思大急。
“我们是南下来避难的,不是来当内应探子的,也不是来挑起两国矛盾的。”姚华抬起头,眼中是不容违抗的厉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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