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拼命地想要抗拒这种能够摧毁他一切冷静的恐惧,可却又有更深刻的温柔和孺慕将它侵蚀,让他更加不知所措。
萧宝夤知道他一时半会难以消化和接受自己说出的“秘密”,只用一种慈爱又内疚的表情看着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接受将会面临的一切结果。
然而还未等褚向从极度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就已经发生了让人意料不及的事情。
只听得刚刚才离开的徐之敬突然在门口高喊:
“褚向呢?让他先出来,我有急事!褚向?褚向!”
“我,我去看看!”
褚向好似如临大赦的犯人终于找到了来搭救的人一般,连忙扶着舅舅卧倒在榻上,慌乱地站起身。
病榻上,萧宝夤看着外甥的背影,隐隐发出一声叹息。
他推开门,只见萧宝夤最忠诚的侍卫们拦住了徐之敬的身影,不允许他靠近,在他的身后,是几个面露惶恐的医官。
“怎么回事?”
褚向竭力让自己不被刚才的“秘密”影响,强打着精神问自己的好友。
“你过来!”
徐之敬拉过褚向的手,将他拉到侍卫们保护的那一边,确定没人后,压低了声音说:
“齐王的伤势不是突然恶化的,是有人在包扎伤口的敷料上做了手脚……”
“什么?”
褚向睁大了眼睛。
徐之敬之前叫了照顾萧宝夤的历位医官来询问,除了是想知道他们医治的手法,也是想知道这病情反复的原因。
这些医官虽然被他骂的狗血淋头,但在当时那种条件下,他们已经做到了最好的处置,即便有各种不足,也绝不会让身体强健的萧宝夤伤势一再恶化,毕竟这又不是中毒。
那这其中必有蹊跷,如果这蹊跷之处不找到,就算他把萧宝夤治好了,说不定哪一天又死了,到时候他还要赔命。
他借着骂人的机会,仔细观察过他们的表情,并没有发现有谁有心慌或不妥的神色,便猜测问题或许不在方子上,也不出在医官们身上。
之后他假借“准备手术”的机会去他们伺候医药的地方转了一圈,检查了萧宝夤用过的药渣和用物,结果没发现药物中有问题,却发现那些缠绕伤口的纱布和敷料是被刻意“处理”过的。
这些医官们帮着萧宝夤处理伤口肯定是不假他人之手,喂药之前也一定有人试毒,但他们却未必会亲自准备这些捆绑伤口的布条和布块,就是在这上面有所疏漏,便给了旁人可趁之机。
“这些布匹看起来整洁干净,甚至有些还用沸水煮过,但我仔细尝了,还有些待用的布条上有酸涩的味道,并不是干净的用物。齐王的伤势会反复变化,皆因伤口使用了被污染的敷物,于是腐毒反复引入体中,导致伤口一步步恶化……”
他毕竟是外人,没办法顺藤摸瓜,也没办法查出什么原因。
“就不知这些布匹是从那得来的,又是谁准备的,平日里又有什么人经手,如果不把这人揪出来,以后怕是还有余患。”
褚向也明白了其中的危险之处,连忙抓着徐之敬的手往屋里带。
“你跟我来!”
门口的侍卫们拦住了他二人,屋中萧宝夤却让侍卫们放他们进来。
褚向拉着徐之敬入了屋,将他刚刚说的事情又禀报了一遍,蹙眉道:“舅舅……”
他顿了顿,又慎重道:“舅舅现在要做的就是保重自己,这人隐藏的如此之深、手段如此之毒辣,也不知潜伏在您身边多久了,就算舅舅将一切都交给了我,我也未必有自信能以明敌暗,更未必能保住性命。”
徐之敬被他拉着,能感觉到褚向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不明所以地看了他一眼,不知萧宝夤刚才和他私下里谈了什么,为什么会怕成这个样子。
病榻上的萧宝夤看了眼自己的手臂,再看着褚向煞白的脸色,微微叹了口气。
“罢了,就让我这残破之躯再为你拼上一把!”
他终于下定了决心,目光也为之一变。
“徐太医,趁着幕后那歹人还未察觉过来,请你为我截断手臂,先尽力保住我一条性命。”
“我同意与马文才结盟,在必要之时,暂时听从他的调遣。”
萧宝夤决定接受治疗,徐之敬也松了口气,要是他就这么死了,自己就要和褚向落在这里,只能等马文才来捞人了。
“只是还要劳烦你一件事……”
他招了招手,让褚向和徐之敬一起到塌边来。
“如果我侥幸没死,请徐太医为我保密,就让旁人都当我死了。”
他在他们耳边,一字一句地小声说着:“我会安排好一切,也会让军队保护你和大郎的安全……”
此时,萧宝夤的眼中重新恢复了一方霸主的自信和狠厉。
501 克敌制胜()
从陈庆之和马文才分兵已经过去了十余日; 算算看,元冠受拿下洛阳也已经一个月了。
原本貌合神离的洛阳百官,也因为尔朱荣来势汹汹不得不重新凝聚在了一起,饶是这个帝国已经日薄西山; 可几百年的积累也绝不是一个秀荣川的部落主能够想象的。
当这个庞大的机器重新转动起来时,这个国家所剩的最后一点底蕴,也开始剧烈的燃烧了起来; 迸发出强烈的光彩。
在黄河北岸的中郎城; 陈庆之筑起一座又一座的城寨; 他自己就善于攻营拔寨; 知道什么样的城寨最善于抵抗骑兵,那城寨的营墙好似驾马一跃就能通过,可墙头上插满了锋利的箭头和竹尖,要有擅骑的骑兵想要如此效法; 马肚子必然要被尖刺豁开。
除此之外; 中郎城外密密麻麻布满了拒马和壕坑; 坑底也洒满了箭头和尖锐的利刺。
这些东西还大多是之前魏国兵马对抗白袍军用的; 白袍军胜利后; 陈庆之命人将它们全部收集了起来,此时终于派上了用场。
黄河九曲; 中郎城外道路并不开阔; 中郎城也不是什么大城; 城下根本摆不下几十万人马; 只能分兵分批攻打; 然而如此密集的阵势,让一众骑兵看的头皮发麻,哪怕所有人都知道中郎城中人数不多,却也没有人愿意主动出阵拔寨,更别说这个陈庆之已经名震中原,最善于使用“阴谋诡计”,谁知道这后面还有没有后招?
可不攻破中郎城,他们根本没有办法沿城直下、抵达黄河南岸。
元天穆和尔朱世隆作为尔朱荣军中最得力的两员大将,对于陈庆之的态度也是避之不及,尤其是元天穆,完全没有一雪前耻的意思,一提要出阵就装死,尔朱世隆更是直接讨了个押运粮草辎重的活儿,避开了前线的战事。
他们在对抗陈庆之时的时候吃了太大的亏,这时宁愿被人骂懦夫也不愿意再消耗本部的兵马。
谁要觉得自己武勇谁上!
就这么在阵前消耗着不现实,柔然大可汗对于尔朱荣的支持也是有限度的,二十几万大军每天消耗的食物是个天文数字,柔然国今年一半的牛羊都被借出了,要是拿不下洛阳、不能如约提供他们丰美的草场和牧地,就连柔然国的国民自己冬天都活不了了,尔朱荣怕是倒头就要迎战南下劫掠的柔然骑兵。
无奈之下,尔朱荣只能用重赏诱惑麾下的战将出战,攻打中郎城。
俗话说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如此一试,果然有将领或为了名、或为了利前去挑战陈庆之,而且陈庆之的名声在中原虽然响亮,很多柔然人却不知道他是谁,只听说是个梁国来的将军,更是对他瞧不起。
接下来的四、五天,尔朱荣的大军每天都要对中郎城发起三四次的挑战,然而大部分兵马甚至还没有到达中郎城下,就已经开始伤亡惨重。
尔朱荣的大营抵达中郎城之间有一条向下跑的斜路,这是地形决定的,无法绕开,第一批大军就是在这批斜路上遭了秧,马匹无法在斜路上奔跑,而狭窄的道路仅能通过三个马身的骑兵。
于是当道路的尽头出现一道裂口时根本让人猝不及防,当那用草皮树枝掩饰的洞口被同时踏上的三匹马踩中时,这些马全部人立落入了坑里,向后倒着坐在了臀上,上面的骑兵全部被挤了下来。
由于是斜坡,向下跑的队伍无法停止,那可怖的裂口硬生生吞了几百人才将那沟谷填满,而填满它的却是纵横交错几乎分不出到底是人还是马的尸体,血水肉泥密布沟底。
直到那条沟被这些人和马的尸体填满了,余下的人才能从他们身上踏过去。
出师未捷身先死,对士气的打击超乎想象,那浓烈的血腥气从路口一直弥漫到大营,所有踏着同袍过去的骑兵都觉得自己战马的脚底、自己的周身都萦绕着充满死亡的气息。
即便损失的人马相对于几十万大军并不多,可心神动荡到这种地步的先锋军却没有办法打起精神继续作战,和陈庆之的白袍军刚一交手便丢盔弃甲,溃不成军。
而继续自告奋勇要去应战陈庆之的队伍却也不能绕过那道深沟,甚至不能避开那些血肉填满的沟壑,他们此时还需要踩着这些血肉才能安然通过这条斜路。
那一道鲜红的、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豁口既像是个狰狞的猎人对着自己的猎物张开大嘴嘲笑,让每一个从那里经过的骑兵都忍不住背后生寒,闻着那股浓重的恶臭更是张口欲呕,打从心眼里不愿再往前一步。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再怎么重赏能有的用处也有限,尔朱荣不得不紧急调派了人手将那些可怖的血肉泥泞从那道深沟中清理干净,又命人用石头、泥沙将路填平,才敢继续发兵。
如此一来,又耽误了两天之久。
听说清理那条沟壑的那天,无数奴隶和兵卒都被那可怕的景象吓得晕了过去,还有些人在搬运这些肉泥骨架时被吓疯了。
有一两个新兵营还扎了营,全靠铁血手段才镇压了下去。
有了这样不顺利的开头,谁也不敢再夸夸其口那陈庆之就是个懦夫,再接下重赏出阵的都是沉稳有经验的老将,几乎是如履薄冰、慎之又慎的对中郎城发动了攻势。
然而中郎城外依照地形地貌、路况天时设置的陷阱和埋伏让人防不胜防。
尔朱荣留在本阵中,一会儿听说这位将军的骑兵全部陷到泥地里去了,那位将军的骑兵坐骑被埋在土里的铁刺竹签伤了个七七八八不能跑了,一会儿又听说从侧翼杀出了埋伏,灭了哪支哪支队伍云云……
在陈庆之不断的声东击西下,尔朱荣联军队伍庞杂难以调动和落后的指挥系统成为了致命的缺点,陈庆之仅仅靠着一支白袍军,就和猫捉老鼠似的,将他一支支分兵派出的部队吞食干净。
到了后来,整个尔朱荣军中听到陈庆之的名字就胆丧心惊,看到穿着白衣的人就吓得狼狈大叫,陈庆之的中郎城仿佛是暗影重重的鬼蜮,而陈庆之的白袍军就是神出鬼没的幽魂,随时要向人索命。
尔朱荣原本还想用最小的牺牲手段取得胜利,局面被弄成这样,眼见着柔然人连萨满都请出来“镇邪”了,再不能获胜柔然人肯定就要撤军,只能咬着牙下令发动了强攻。
然而陈庆之的军队也不是只会偷袭的,他们原本就是从步卒的精锐中精挑细选出来的苗子,上马能骑射、下马能守城,在重重拒马和营墙的保护下,硬是没有付出太大的代价就将尔朱荣一次又一次的攻击打了回去。
陈庆之对于白袍军的爱护程度超乎旁人的想象,他对白袍军只有一个原则,就是保住性命,在无法守住营寨的情况下,宁可抛弃城寨也要保全性命。
在这种耳提面命下,尔朱荣的大军在三日之内和陈庆之打了十一场,除了拔掉了三个城寨之外,陈军丢下的尸首不足五千,还多是魏国原本的守城歩卒,白袍军的骑兵尸首没见到几具。
而尔朱荣却已经伤亡了三万余人,受伤、战死的战马更是不计其数,大多是在铁蒺藜和壕沟中受到的损失。
这三日之后,尔朱荣营中士气大跌,厌战的气息弥漫在整支军队之中。
沿河布置的七座城寨只拔掉三座,就已经损失了三万人,这些城寨还大多是白袍军自己放弃的,要是全部拔掉又要死多少人?
和陈庆之借来的全是魏国人马和物资不同,尔朱荣现在消耗的全是尔朱氏族这么多代的积累。
尤其他带的都是骑兵,鲜卑军户的惯例历来是作战的甲胄武器和坐骑自备,尔朱荣麾下不少也沿用了这项旧规,陈庆之的计策就十分歹毒了,射人先射马,陷阱全是针对坐骑的,这些骑兵死了或伤了自己的坐骑,比伤了自己还心疼,战马一死,便以这个缘由拒绝再出战。
再加上每伤一个士卒,往往要浪费好几个人手照料伤兵,这些都是尔朱荣带出来的族兵,不是魏国士卒,同乡作战往往不能相互舍弃,乡兵的凝聚力在作战时固然十分团结,在失败后互相照顾相互拖累也经常让主将头疼。
这种情况下,尔朱荣只好派遣柔然骑兵作战。
柔然骑兵也在陈庆之那讨不了什么好,柔然和魏国多年不征战,也不是早年那些让魏国头疼的悍勇之辈,来的号称骑兵,其实大多就是上马作战的牧民,是尔朱荣借来凑人头“吓唬人”的,连一座营寨都没打下来。
何况他们当初南下,说好的是凑成几十万大军吓一下“伪帝”,让他们闻风而逃宣告投降,提供的牛羊也会奉还,还会把阴山以南的大片草场和土地送给柔然人,所以他们才会借兵南下。
现在可好,仗是他们在打,每天宰杀的是他们的牛羊,死的是他们的族民,结果尔朱荣的人就每天好吃好喝用着他们的牛羊肉,却让他们餐风露宿在中郎城外送死,好作收渔翁之利?
这一任的柔然可汗能为了清河王和任城王复仇而起兵,却对这个尔朱荣没有什么忠诚,被人当成炮灰用过两次后,当即撕毁了盟约,要领着所有的人马和还剩下的牛羊北上回柔然。
尔朱荣听到这个消息时,当即惊得连睡觉都顾不得了,亲自带人领着麾下的部将一个个柔然王帐去恳求,得到的却只有柔然人的仇恨和怨怼,以及赤/裸/裸/的威胁。
“大酋长说你带着大魏和柔然的诚意而来,恳求我们这个‘兄弟之邦’帮助少帝复国,可大酋长做的却丝毫不是对待兄弟该做的事情!”
柔然可汗不客气地让自己的左右卫士驱赶尔朱荣的人离开。
“我们的人马和牛羊已经在南方消耗了太多,接下来即将是夏天,是水草最丰美之时,我们不能再将种马种牛都耗费在你们的土地上……”
尔朱荣苦笑着想要再做劝谏,柔然人却已经群情激奋,将他团团围住了,让他不得不连退好几步。
“我们已经付出了兄弟之盟该有的代价,你们的报酬也依然还要如约履行。”如果今年冬天我们撑不过去,你们就等着我们的王帐布在尔朱家的秀荣川吧!”
柔然可汗丢下这句威胁,便下令所有柔然的勇士开拔离开。
柔然大军一离开,尔朱荣彻底陷入了进退不能的僵局之中。
他号称三十万大军,其实收拢元天穆、葛荣之前的残军,再加上效忠尔朱氏的各族勇士,一共不到八万人,其中只有六万是能打仗的,其余皆是作为后勤的普通奴隶和役人,并不能出阵作战。
柔然人来了,除了带来的人马声势浩大,更重要的是他们带来了牛羊,解决了他们所有的补给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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