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官也是人之常情,可他不该扣下朕的二郎!”
萧衍狠狠一拍案几,满脸厉色。
外人只知道陈庆之受了魏国的官职,并且在洛阳替为魏主继续阻挡大军,可马文才的信里写的却是陈庆之领军在外,大权在握,受魏国所托指挥魏国全部兵马,又让白袍军劫走了隐匿起来的萧综、使其下落不明……
这一桩桩结合起来看,怎么看怎么像是陈庆之要拥兵自重了。
而北海王,不,如今的魏主来的信更是让人不能不多想,他直接以平等的口吻向梁主写了信,言语间十分得意,称河北、河南一时已定,只有尔朱荣一党还在跋扈,但魏国和庆之自己能够应付。
又说如今州郡刚刚纳入领下,正须要安抚,不宜再增加士兵,以免惊动百姓云云。
看这口气,不知道的还以为陈庆之是魏国的将军呢!
对于萧衍来说,这两封信就像是某种印信,直接引爆了他之前所有的推测和担忧,甚至连北方已经自相残杀的消息都无法让他高兴。
旁人不知道他对萧综的重视,只以为萧综是个脑子不清楚的逆子,陈庆之却是知道的!
他甚至明白为何会有白袍军,为何会有护送北海王入洛的事,为何他力排众议掏了私库也要出兵北上!
一旦陈庆之拥兵自重,又挟持了二郎,真要向他讨要徐州或豫州分疆裂土,他给还是不给?!
二郎能为了不拖累老父而自污名声,会不会又为了不拖累他而自绝了性命?
他那么刚烈偏激的一个人!
萧衍越想越是心惊肉跳,似乎已经看见了老二遭遇不测的未来就在眼前,连一刻都不愿耽搁了。
“你先将同泰寺的事情放一放,立刻出发,带人去陈庆之家中,将陈庆之家人严密看管起来。”
他左思右想,唯有出此下策。
“不要走漏消息,或是让陈庆之察觉,此事得暗中进行,偶尔也让他的家人出门走走,莫让外人知道了其中的秘密。”
这便是要也以陈庆之的家人为质,以防其对萧综不利了。
“是,陛下。”
梁山伯领了命。
也就是陈庆之出身贫寒,门第浅薄,若今日在外拥兵自重的是任何一位高门大族,哪怕是祝、沈这样的豪族,皇帝想要控制起一府家眷都是难事。
可怜陈庆之在外不过七千兵马,为国征战时倒是威风凛凛,家中怕是连七个护院都没有吧!
想到萧衍身为一国之君却对有功之臣的家属如此提防,饶是身为御史,梁山伯心中也不免唏嘘。
“还有白袍军几位副将的家人,一并监管了。”
萧衍又嘱咐着。
梁山伯应诺。
这些说起来都是天家手段,梁山伯也不能表现出什么,当即领命要走。
只是刚转身走到一半,他便被皇帝叫住了。
“等等!”
萧衍犹豫再三,还是开了口。
梁山伯迟疑着回过身,恭候皇帝的吩咐。
“马文才的父母还在吴兴家中吧?”
萧衍试探着问。
梁山伯心里咯噔一下。
“朕听闻马骅辞职后,并未随儿子迁入京中,而是继续留在了吴兴?”
萧衍又问。
“是,因为马家在族中已经没有特别亲密的亲戚了,但是马夫人魏氏在吴兴却亲戚众多,所以依旧留在了吴兴,也不愿意到京中来,似乎是嫌京中没有熟人,太过冷清。”
梁山伯对朝中官员的履历、出身了若指掌,立刻很详尽的回答。
“他们家现在还住在郡守府附近的马府宅邸中,听说新任的吴兴太守对马使君也很尊重,经常上门询问治理地方的经验。”
马文才家几代单传,人丁实在不兴旺,只是二流士族。
其曾祖、祖、父做到最高的官也就是太守,没有担任过京官,更没人曾任过三品以上,所以门第一直升不上去。
他们在京中确实没有什么亲戚故交,来了全要靠儿子,这么一位曾任治理一方、还是吴兴这样大郡的太守,肯定是不愿意到京中仰人鼻息的。
和陈庆之一样,马家虽然也算是高门人家,却既不是一方豪强,也不是庄园之主,没有太多的私人武装力量。
至少明面上是这样。
所以萧衍只是考虑一会儿,便还是做出了决定。
“调派一支内卫过去……”
他压低了声音,重重开口。
“将马家人也看管起来,莫要被发现。”
“……”
梁山伯愣了下,才回应。
“是,陛下。”
梁山伯若不停顿这下,萧衍反倒要考虑换个人执行这个差事,见这梁山伯城府还不算太深,萧衍也有耐心对他解释。
“朕知道你和马文才私交不错,但私交归私交,国事归国事。马文才与陈庆之如今都领军在外,虽然他是监军,但朕也不能只听一面之词,以免寒了功臣之心。”
他语气平淡,“如果他日陈庆之回国,知道朕监视了他的家人,却没有监视马文才的,则要对朕、对大梁生出怨怼。只有一视同仁,方才是为君之道。”
萧衍意味深长地看向梁山伯。
“朕吩咐你去看管马文才的家人不是因为信不过他,而是不愿他日后和陈庆之生出嫌隙,你明白吗?”
梁山伯哪里敢说不明白,当即一脸恍然大悟的表情。
等梁山伯出了门,萧衍可惜地叹了一声。
说起来,这裴山作为御史实在好用,是他目前用的最趁手的一把武器。
他是家中弃子,没有家族支持,没有什么朋友,在京中既不结党营私也不经营私财,之前还有断袖的名声连使美人计抓他把柄的都没有,可谓是再孤直不过的一位孤臣。
用他,既不要担心牵扯到什么门第关系,也不用担心朝中派系,而他能力也确实出众,又善于抽丝剥茧心思细腻,很多事情不必自己吩咐,他便能举一反三,做的很好。
但也因为他太过孤直,反倒不似马文才和陈庆之那般有很多地方可以拿捏,又因为没有牵挂,行事如何不好推测。
是个只能拿来“用”,却不能“重用”的人,最适合的就是一直在御史台干到老死,再往上都要斟酌。
而他一直干的都是这样得罪人的事情,若没皇权庇护自己就要先粉身碎骨,也不必担心他投靠哪边。
萧衍自觉自己已经处理好了有关白袍军的“后顾之忧”,心中放下一桩大事,便将心思又转到萧综上面来。
不管陈庆之为何要藏起二郎,现在他既然挟持了二郎,便不能听从朝中大臣的怂恿,临阵换将、召他回国,以免他铤而走险,索性留在魏国掌兵,反倒养虎为患。
说到底,还是得让马文才对他安抚拉拢,除此之外,就是要让他知道“二郎”在他这里的价值不仅仅是一个被放弃的皇子,只有让他回国,才能给陈庆之带来最大的价值……
萧衍坐在太子萧统最爱坐的位置上,思考着该如何保全自己另一个儿子,渐渐地便出了神。
他向妻子所发的毒誓,仿佛一道阴影,笼罩在这皇宫之上,时不时便从阴暗处冒出,侵袭上他的心头,让他思维混乱。
良久之后,萧衍叹了一口气,做出了决定。
**
第二日。
如今梁国可以说内部暗潮汹涌,外部一片大好,立储的事情实在太敏感,大部分的人都不约而同的避而不提这个话题,在早朝上就“是不是该召回陈庆之”和“依照盟约讨要领土”争做了一团。
然而他们越闭口不提这个话题,萧衍就越反其道而行,在朝中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哗然的决定。
他决定解散东宫。
南朝的更迭太过频繁,有时候甚至一朝换了好几个太子,能坐稳皇位的皇帝都少,更别说储君。
所以从刘宋以来,嫌少有东宫官员能够长久的,一旦改朝换代,东宫的属官下场也好不到哪里去。
太子即位后,太子官往往以东宫恩而成为重臣,宫廷发生派系纠纷时,东宫官亦常被卷入,甚至成为牺牲品。像是梁朝这样一朝天子坐稳了几十年,而太子所在的东宫也稳固了几十年的,几乎可以说绝无仅有。
东宫的任务是教育、辅导、保卫太子,以保证皇权长久承袭,对于萧衍来说,三师三公等东宫的官衔常常成为加官、赠官的荣誉职称或尚书省迁转的准备。
授予东宫官衔,可起奖励、明升暗降、调剂平衡等作用,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缓和内部权势斗争的一些矛盾,几乎朝中所有的流内官员都兼任过东宫中的某些职务,直到他的实职能够胜任后,东宫的官位才会卸任。
譬如曾当过太子舍人的中书令谢举,担任过太子家令的秘书丞朱异,担任着东宫官记的左仆射徐勉等等,皆是如此。
但无论东宫官员如何位高权重、如何地位显赫,这些属官都是围绕着太子为核心存在的,一旦没有太子了,东宫就要裁撤。
在此之前,没有人觉得东宫会被裁撤掉。
这是一个相当稳定的“小政权”,从最低级的左右卫到最高阶的三师三少,所有的属官职属皆全,萧衍为了培养太子,属官均精选四方名儒、经世名臣、勋旧大臣担任,并选才俊之士作伴读。
哪怕萧衍哪天驾崩了,这套完整的“小朝廷”体系可以立刻投入到治理国家的工作中去。
这不但是皇帝几十年来的心血,也是薨了的太子几十年的心血,亦是朝中上百官员几十年来博弈平衡后取得的成果。
一旦被打破,整个政治局面都要出现颠覆。
那些储备中的实权官员固然要不知何去何从,那些没有实职只享受恩荣的虚职官员也会因为失去了清贵的头衔而对朝廷产生不满。
除此之外……
不少人偷偷看向三皇子萧纲,在心中猜度着这位殿下到底哪里惹怒了天子,竟在朝会中一点面子都不给他。
萧纲脸色难看的可怕,他毕竟年轻,没有太子沉得住气,一听见父皇要裁撤东宫,脸上又红又白。
红的是羞,白的是惧。
萧衍想要裁撤东宫的提议一出,立刻有不少官员出列反对。
“陛下,储君之位何等重要,怎能空悬太久?”
东宫的太子詹事、亦是太府卿的王筠满脸不悦。
“东宫的存在对于国家来说关系着王朝的盛衰和民心的稳定,一旦裁撤了东宫,下一任的储君该如何理事、如何服众?”
“陛下,若是想让下任储君便于管理东宫,大可暂且搁置这些属官的职能,直到新的储君选出后再起复,不必裁撤!”
秘书监刘孝绰则想要找个折中保留东宫的办法。
“陛下,太子殿下尸骨未寒,您就要舍弃了与他息息相关的东宫吗?您这是让太子的在天之灵不得安宁啊!殿下,您睁开眼看看我们这些东宫旧人吧!”
太子舍人张缵出身萧衍母族,亦是太子的表弟,还娶了富阳公主,这话也就他敢在堂上高喊,甚至在出列后五体投地大哭。
“您怎么不把我们也带走呢!呜呜呜!”
一时间,朝堂上乱的像是油锅里下了沸水,此起彼伏的哭声、反对声络绎不绝,仿佛萧衍就快要死了,而朝中到现在还没储君似的。
萧统的死原本就对萧衍是个沉重的打击,裁撤东宫也不是临时起意,而是经过深思熟虑后的结果。
太子储位稳固期间占据了大半个朝廷的东宫属官,已经隐隐有了和他分庭抗礼之势,如果不及时裁撤东宫,他的三郎很有可能沦为傀儡或是对抗他的工具,将最后一点父子情分都消磨掉。
现在这么多官员痛哭流涕,看似在哀悼他的太子,谁知是不是舍不得自己的权势地位?
眼见着已经有人要去太子坟前哭灵了,萧衍头痛欲裂,整个人烦躁无比,怒吼而出:
“既然如此,还愿意担任东宫属官的,就去地下陪伴太子吧!”
皇帝的怒吼声一出,整个殿中都突地静了一静。
梁帝萧衍是个算得上宽厚的君主,他对待宗室和高族都十分礼遇,即使临川王那样昏聩的宗室,最后也还得了个善终。
在他在位期间,甚少有肆意打骂朝臣的举动,更不似前几朝的昏君那样动辄因疑责罚、处置朝廷重臣,即便要处罚什么臣子,也会经过有司讨论,在商议过后再定下罪责。
再加上太子沉稳可靠,有时候君臣若有矛盾要激化的,太子往往会出面协调斡旋,作为君臣之间的桥梁,维护双方的颜面和利益,最终取得双赢的结果。
也是因为这样的朝廷环境太舒适了,这些流内流外的官员早就已经习惯了据理力争或是仗义执言,当堂上谏或是堂上辩论的事情也经常发生,根本不惧皇帝会拿人问罪。
可他们忘了,现在已经没有太子了。
往常这种时候,就该太子出来打圆场了,可皇帝怒吼之后,殿中依旧是死一样的寂静。
不少东宫属官期盼地看着宗室之首位置站着的三皇子萧纲,却见他双手交握,将头低垂着,眼睛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根本没有出列维护的意思,反倒好像要将一切和自己撇个干净。
“你们是昭明太子的属官,太子都没了,要东宫做什么!”
萧衍气得直抖。
“你们既然对大郎如此忠心耿耿,大郎陵寝之侧还有空位,不如现在就去辅佐,也许在地下还能当个宰相!”
说起儿子,萧衍又是气恼,又是悲愤,眼眶通红,死死地盯着跪在殿下哭诉的那些人。
“下任储君的属官,就该下任的储君自己挑选,朕尚且不知道下任储君在哪里,你们就好似已经有了要辅佐的人选似的?!”
他目光扫向群臣。
“既然如此,你们干脆提出人选来,就在此讨论吧!”
这一下,跪在殿中的不少人心中蠢蠢欲动起来,有些更是明目张胆地看向萧纲的方向,想要出来提议这位年少便富有才名的皇子。
“陛下,立储之事事关国本,怎能这么轻易决定?也不该在气头上随意由人举荐。”
谢举见情况不对,连忙出来打断。
“既然陛下觉得东宫有必要裁撤,此事还是该从长计议,该如何裁,裁哪些人,裁撤后怎么安排这些官员,都得有个方案,而不是一句话就裁撤了……”
说话间,谢举感到有一道感激的目光向自己射来,抬眼一看,却见是三皇子萧纲,连忙将目光移开,又说道:
“臣觉得,诸位使君未必是想要反对陛下的决议,而是陛下提出的太过突然,又没有个可行的建议,就这么突然提出,自然会有不同的意见……”
“那你们就慢慢讨论,究竟该怎么裁,裁哪些人,哪些人要留下、哪些人要外放、哪些该去什么地方,等有了方案和建议,再上条陈给朕!”
萧衍以不容拒绝的态度站起身,目光如电,从殿下群臣身上扫过。
“东宫裁撤之事,不容置疑,亦不容反对!”
他连谁再反对谁就去陪昭明太子的话都说出来了,自然已经做好了一意孤行后最差的结果,或许要杀几个人,或许要抄几个官员的府邸,但无论如何,一个没有主人的东宫,决不能再留在梁国的朝廷上。
说罢,萧衍收回目光,冷声下令:
“退朝!”
今日这朝会开的人人是懵头懵脑,一些头脑灵活些的,敏锐的感觉到朝中的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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