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桌上的符水也开始燃烧,由液体转为大量的烟气,带着一股淡淡的香味,向着四周蔓延开来。
月色之下,那火不是红色,而是隐隐发青,剑尖所指之处,几张符纸依次燃烧,而供桌上烟雾袅绕,像是供桌上方的空气中出现了一道裂缝似的,从中不停地喷薄出雾气。
青幽幽的火光、无边无际蔓延着的烟气,再衬着这浓重的夜色,这一幕让观者无不为之动容。
一旁保护皇帝安危的侍卫们不安地戒备着四周,也有胆子大的,眼睛一动都不动地死死盯着这难得一见的道家神妙手段。
“陛下,是碧火而不是紫火,紫虚元君在回答‘天命如此’,怕是祝真人能起到的作用有限。”
一旁的青云子怕太子有所不测,皇帝迁怒到道门身上,警觉的给皇帝提前打起预防针。
“怎会如此?朕以天子之身诚心祝祷,甚至立下了振兴道门的誓言,难道就不能改了这个天命吗?!”
萧衍对着青云子怒目而视。
青云子能在建康站稳脚跟,除了会做人,也是道门在京中的“眼线”和“喉舌”,自然知晓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陶弘景当年和萧衍又是知交,所以青云子眼光微闪,便含糊其辞道:
“陛下,立誓也有先后。天命其实早就注定了,上天得先应您之前立过的誓言,才能应您之后立的誓言啊……”
这话说的实在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至少在场的大部分人都听不懂什么意思。
“阿徽,阿徽……”
唯有萧衍脸色一白,好似突然想到了什么,嘴唇翕动,自言自语地念起一个人的名字来。
这一句呼唤犹如一句咒语,所有的符纸灰飞烟灭之后,萧衍目光一凝,定定望向虚空的某处,又轻唤出声。
“阿徽,是你来了吗?”
“不,不……要罚就罚我,不要惩罚我的儿子们……”
他痛苦地揪住了自己的领口,仿佛喘不过气来似的,神智已经陷入到过去的岁月之中。
“不是他们的错,不是……”
“是丁令光那个贱人害了你,不是孩子们。大郎虽然是她的儿子,可是却是个好孩子^”
萧衍眼神迷离,在法坛前低声喃喃自语。
“你是来看我的吗?”
“不,你这么坏的脾气,一定是要亲眼看着我应誓才能开心。你愿意来就好,这么多年了,你怎么都不入我的梦里呢?”
他嘴角扬起一抹轻笑。
“阿徽,我想你想的厉害,我有了子嗣之后就没有再碰过她们,再也没进过后宫,我怕你生气……”
“阿徽,我一直都没立后,等入了皇陵,我只想和你躺在一起……”
除了离得近的祝英台,没有人能听清楚皇帝在说什么。
而无意间得知了“真相”的祝英台,除了眼观鼻、鼻观心,充耳不闻,也不敢做出任何听见的表情。
只是待用余光打量了萧衍一眼后,祝英台的心中还是忍不住叹气。
陶弘景除了是化学大家,也是医药大家,这种法剑燃烧冒出的烟气不但能发出碧光,剑身上涂着的药材其实也有微毒,这种从蘑菇孢子里提取的毒粉会让人产生一定的幻觉,算是道门“请神”时的某种手段。
祝英台自己知道有这种致幻的效果,便提前闭了气,又振袖挥开了烟气,但萧衍离得近,所以迷烟大多都给他吸入了。
如今皇帝神色已经有点不太对劲,显然便是中了暗招,开始思念先皇后了。
也不知皇帝以前在先皇后面前立过什么样的誓言,竟能让堂堂一国之君失态成这个样子。
其他人既不知有这样的“暗招”,也不敢窥探皇帝的隐私,眼见着烟雾袅袅之中,皇帝好像真的在和“先皇后”交流一般,忍不住骇然失色。
偏偏那位“请神扶乩”的真人此刻双眼紧闭,仿佛已经神游天外,完全不给旁人一点暗示接下来该怎么办。
烟气渐渐散去,皇帝也快要从那如梦似幻一般的境界中清醒过来。
面前的妻子依旧年轻貌美宛如好女,那双不怒自威的丹凤眼冷淡地觑着自己,犹如过去年少夫妻时的每一次怄气,自己只是与其对视,气势不由自主就弱了下来。
“阿徽,我知道错了,你且饶了大郎吧!”
情急之下,皇帝竟朝着虚空的方向双膝下跪而拜,向着已经模糊的妻子身影发出了一声哀求。
就在皇帝的膝盖“噗通”一声磕在青砖石板上时,从禅房方向匆匆闪出一位宦者,喜颜悦色地喊道:
第485章 应誓之始(下)()
知道了是什么蛇所伤; 又让一只蛇咬伤了兔子观察其中毒的症状后; 一屋子的名医和太医们使出了浑身解数。
结果也不知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还是太子的毒性确实是解了一些,就在祝英台登坛做法后不久; 太子终于幽幽转醒。
太子一醒; 几个道士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位出了家的储君,眼见他脸色灰败,精神衰弱; 几人不悲反喜,这表示太子是真的暂时摆脱了死亡的凶险,若是他精神正常血色红润的醒过来; 那八成就是回光返照了。
太子刚刚醒过来时; 神智还不是太清醒,一旁守着的三皇子萧纲担惊受怕了一晚上,见到太子睁开了眼睛立刻扑到了床沿,唤了一声“阿兄”后便泣不成声。
“三郎,你怎么在这里呀?”
可怜的太子是唯一一个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他最后的印象便是喝了一碗粥,结果拉起了肚子; 拉到双腿无力时眼前只发黑; 就给人抬到了屋子里。
之后的大部分时间,他是没有什么意识的; 浑浑噩噩间似乎一直在做梦。
“三郎; 我刚刚正在做和你的梦。我梦见和你在下棋; 你非要拿我的佩剑当赌注,下到一半时我突然错了一步,刚刚要把佩剑给你,我就醒啦。”
他的意识渐渐清晰,扭头看向四周,疑惑不解地开口。
“现在天这么黑,三郎你为什么不点灯啊?”
听到太子的话,原本安静守在太子身边的几个道人错愕地看了眼满室点亮的油灯,惊呼出声:
“太子殿下,屋子里点了灯的!”
萧统扭头的动作一滞,大概是想翻身起来,结果除了脖子颤了颤,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这下他更清醒了,不知所措地问弟弟:
“你们把我绑起来了吗?为什么我不能动?是给我吃了什么不能动的药吗?”
萧纲终于也看出了不对,伸出手掌在太子眼前晃了晃,却见兄长的眸子一眨也不眨,毫无所觉地望向前方,表情满是迷茫。
他又伸手捏了捏萧统的胳膊、大腿,入手之处绵软无力,而萧统连弟弟伸手在他身上摸都不知道,只能嗬嗬地喘着粗气。
“晋安王殿下,请让一让,让我等诊脉。”
几个太医得知消息匆匆入内,为首的太医端起太子的手腕,入手也是一怔。
屋子里伺候的宫人这才看出情况不对,可早有人匆匆跑去向皇帝道喜,这时候再唤回来已经来不及了。
太子只是中了毒,不是伤了脑子,脑子只是迷糊了片刻就清醒了过来,眼神一厉:
“我是不是看不见了?还有我这四肢……”
事关生死,他向着弟弟的方向连声喝问。
“是谁下的毒手?是不是那碗粥有问题?过手的人抓起来了吗?”
萧纲已经哭到呼吸不能自已,哽咽着连连点头,又想起来兄长看不见,急忙开口安抚:
“皇兄你别着急,父皇亲自过来主持的大局。下毒的人找到了也抓起来了,太医和祝真人都来给你治病,能治好的,你莫急!”
“父皇也来了吗?”
萧统眨了眨眼,情绪有些低落。
“应该说,‘终于来了’。”
非要到这种地步,父皇方才肯见他。
“是我不孝,让他担心了。”
他叹气。
此时几个太医都诊过了脉,也用银针试着扎过了萧统的四肢,互相对视的眼神中都有忧色,显然也都是束手无策。
这种蛇中原人就没见过,既不知道它的名字,也不知道它的毒性,自然也就不知道解法。
再怎么精湛的医术,面对未知的“对手”,也只有“听天由命”。
“殿下可有哪里疼痛?”
为首的老太医面露不忍地问:“或是哪里有所不适?”
“并没有什么疼痛,只是到处都不能动,实在是怪异的很。”
萧统从小便学会了控制情绪,既是是这个样子了,也没有迁怒于旁人,或者是惊慌失措,反倒还能安慰别人。
“你们尽量放手医治,不必担心我受不了疼痛。”
可现在根本就不是疼痛的问题,而是他感觉不到疼痛了。
蛇毒显然有让他丧失知觉的作用,这既是坏事也是好事,即便这毒有诸多痛楚,太子现在中了剧毒,也毫无所感,这实在是上天的仁慈。
可他们行医多年,也没见过哪种毒是这样子的,况且接下来会怎么发展,谁也不知。
萧统安慰了旁人,却没得到回应,一颗心也渐渐沉了下去。
“我刚刚就想说,屋子里是不是人太多了?还是门窗都关着?”
他用力吸入了一口气,再慢慢地吐出来,试探着问:“我觉得有点闷,能否把窗子开一点?”
“大郎,身体怎么样了?”
说话间,禅房的门被人在外面推开,带着一身凉意的皇帝步入屋内,紧绷多时的脸上终于有了点笑意。
“诸位爱卿辛苦了,回头都有赏。”
他赏赐的话说出,却没有人如同往日那般感激的谢恩,屋子里诸医者反倒面色凝重,亦或者有人连连叹息。
“怎么,大郎情况不好?”
萧衍脸上的笑意突然僵住,边说边在榻边低下身子,很顺手的执起儿子的手,探了探他的脉。
“朕方才和祝真人一起向上天祝祷你快快清醒,想不到神符刚烧完,你就醒了。想来上天也收到了朕的诚意,要庇护你了……”
他满意与指下儿子跳动的脉搏,又摩挲了下太子的手,疑惑地问:“你的手怎么这么凉?是被子太单薄了吗?”
听到父亲的询问,萧纲眼泪掉的更凶了。
“你就知道哭,让你照顾兄长,你就是这么侍疾的?让你兄长冷成这样?!”
萧衍见萧纲哭哭啼啼心中烦闷,抬起脚就将他踹了出去。
“还不吩咐人去准备厚点的被子!”
萧纲从太子说“把自己的佩剑给了你”开始就惶恐不安,被父皇踢了一脚反倒如蒙大赦,连滚带爬的跑了出去。
他脑子很清楚,身为太子的兄长如果出了事,他就是既得利益者,无论这件事是不是他做的,在旁人看来他都脱不了关系。
太子的佩剑并不是寻常的剑,而是没有开封的“节”,类似于后世的“尚方宝剑”,是太子身份的凭证之一。
剑乃君子之兵,宫中无人能佩剑入内,就连禁卫军用的也皆是佩刀,能够佩剑出入宫中的,除了天子,就只有太子一人。
突然听到皇兄说这样的话,而且还是中毒后说出来的,谁知道是不是皇兄对他生了疑,故意这么开口试探?
所以萧纲当时泣不成声,并不仅仅是因为哥哥中毒失去了健康的身体,更是为兄弟可能对他有的提防而痛苦不堪。
而身为皇帝的父亲入了内,他更是该如何面对清醒的皇兄不知所措。
对他的清醒表现高兴,可他明明就“不好”,表现出来就是虚伪;
可要对他清醒过来表示“难过”,又不知在旁人眼里会多想什么,甚至连父皇都要对他产生恶感。
又痛苦又伤心又委屈的萧纲,除了哭泣,也实在找不到更妥帖的面对表情了。
就在萧纲刚刚擦着满脸纵横的泪痕踏出禅房时,就听得屋内父皇一声大呼。
“大郎!大郎你莫吓阿爷!”
不是醒了吗?
难道又出事了?
萧纲不敢置信地回过身,瞪大了眼睛。
只见满屋子里乱做一团,榻上的皇兄突然整张脸都涨得通红,偏偏浑身上下又动弹不得,只能怪异地抽搐着身体。
萧衍手足无措地将儿子揽在怀里,又是顺着他的后背,又是拍着他的前胸,可换来的只有儿子越来越急促的呼吸。
“太子殿下是不是呼吸困难了?”
刚收拾好“法坛”匆匆赶来的祝英台听到动静,让着身体踮起脚尖往屋子里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让让!晋安王殿下你让让!”
此时救人要紧,她也顾不得尊卑有序了,使劲推开柱子似杵在门前的三皇子萧纲,冲入屋内。
已经有过经验的祝英台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太子榻边二话不说,宽袖一扬,一只手捏住他的鼻孔,另一只手握住太子的下颏让他保持气道通顺。
然后她在满屋子人倒抽一口气的惊诧目光中……
将唇覆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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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国,洛阳。
建康遥远的佛寺中,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生死之间挣扎,而在洛阳他乡的佛寺之中,亦有位自行剃度出家的僧人,在突然之间,感受到了莫名的锥心之痛。
这种疼痛突如其来,只有一瞬。
可这一瞬却仿佛心脏旁边的经脉同时统统错乱,乍起的疼痛让萧综脑子一空,不由自主地闷哼一声,抚住了心口。
“殿下?殿下?”
和马文才一同偷偷微服前来的陈庆之吃了一惊,连忙扑上前去,从身前撑住了差点伏倒在地上的萧综。
“要不要秘密请徐太医过来为您看看?”
奇怪了,萧综是几个皇子之中出了名的健勇之人,既能骑马又通晓武艺,从小到大都没宣过太医,怎么到了魏国好似身体倒有疾了?
一时间陈庆之脑补了许多有关这位殿下“忧心成疾”、“郁结于心”之类的大戏,眼中也隐隐有了同情之色。
萧综抚着胸口,好一阵子才将那股疼痛缓过去,自然是看不到陈庆之眼中的同情。
那疼痛来的快,去的也快,没一会儿他就谢过了陈庆之的“援手”,自行坐直了身子,摆了摆手。
“我没事,好像突然抽筋似的,以前从没有过。”
他再抬起头时,目光已经回复了之前的清澈通明。
多年不见,萧综比起建康时清瘦了不少,越发显得形相清癯,往日眉目里的偏激狠戾如春雪消融般无影无踪。
看向马文才时,他的眼中也没有了之前的仇恨和怨怼,仿佛之前的恩怨都是马文才的幻想,那将马文才陷害落入深谷的也不是他一般。
莫说陈庆之疑惑不解,就连马文才也在心中啧啧称奇。
当年马文才假扮萧正德北逃魏国的属下到了魏国后,为了防止身份泄露,索性借口已经剃度,在北魏的皇家寺庙挂单为僧,有马文才和黑山军的资助,他很快就在永宁寺站住了脚跟,以僧人的身份在魏国活动,也为马文才传递了不少情报。
胡太后鸩杀宗室时,花夭记着马文才的嘱托,用上了这条暗线,入宫前将萧综劫出托付进了永宁寺,又假称是梁帝的旨意,安抚萧综会有梁国人来接他,让他在动乱结束之前先藏身永宁寺中,无事不要出去。
永宁寺已经成了梁国细作活动的据点之一,有他们不暴露身份又密不透风的“保护”,萧综自然离不开这里,再加上尔朱荣入了洛阳后血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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