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处事圆滑,他善于“借势”,因为他没有用自身权势安身立命的本钱。
好谋之人容易阴沉多疑,在某些时候,他自然也会感受到一股怒气突然袭来,又或者因为内因外因,感受到这世道完全没有公道可言,索性向一切妥协,
但总有一些东西,恰如贺老馆主,恰如身边的祝英台,犹如一道光芒,指引着他不沦陷进绝望。
可这道光,现在已经慢慢黯淡下去了。
“梁山伯,你先莫要开口!”
贺革见他脸上浮现悲愤欲绝之色,连忙出身阻止他再开口。
他早知这孩子心思重,将他安排到性子直率的傅歧身边,大半有希望他们在心性上互相影响的关系,也不乏日后能被人提携、借一场东风的心思。
他却没想到这一番善意的安排,竟落得如今让他横遭指责,现在自然是心中大有愧疚。
看着屋子里众人皆默然不语,学官们也是面露嫌恶愤怒之色,贺革一眼看到了正摸着下巴思索的祝英台,大声问道:
“祝英台,看你若有所思,对此有何‘高见’?”
若这孩子也这么认为,倒让他看清了他的“伪善”!
“什么高见?”
祝英台有些恍惚地抬起头来。
“我问你对鲁仁的话有什么‘高见’?!”
贺革又一次重复。
“啊,馆主说刚才那人说的话吗?不好意思,我刚刚没用心去听。”
在旁人一片哗然之中,祝英台脑子里似乎找住了什么,突然一个击掌,又重新抓住了梁山伯的手臂。
“我说怎么那么耳熟,梁山伯,刚刚那个说话的人,就是上次在西馆门口被你骂了的人!”
祝英台兴奋地说道。
刚刚还在义愤填膺的鲁仁,突然脸色一白。
“就是他,上次你抓了仇三叫他还我琉璃子,他说‘你们那么有钱,既然昨天琉璃子可以随便送人,今天却为几个琉璃子为难小孩子,不是仗势欺人是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
祝英台原本就性子活泼,记性又好,如今复述起来,竟将神态语气都模仿的惟妙惟肖,刹那间,所有人面前都似乎浮现了那样的画面。
“你则训斥他,‘不告则取即为偷,更何况抢乎!士族有财,便是出手去抢的理由?你若家中有财,我比你穷困,便可以去抢吗?’。原来这人和你有私怨!有私怨后作出的指责,我才懒得去听!”
这事件连续翻转,已经让室中诸人应接不暇,有一种如在梦中之感。
那鲁仁脸色惨白,又被众人接连打量,吞吞吐吐之后,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祝英台兀自兴奋,紧抓着梁山伯手臂不放,为自己“明察秋毫”高兴不已。
他看着身侧说着“我才懒得去听”的祝英台,心情大喜大悲之下,竟忍不住喉头的一股腥甜,“哇”地一声,呕出了一大口血来。
但他并未怨恨而无助。
曾在黑暗中不断闪现的那道光,还是又一次,真真切切地照进了他的心底。
小剧场:
“谁,谁会放蛇啊……”
马文才抱剑倚墙而立,并不对他们解释。
马文才:(冷哼)我要知道谁放的蛇,我还在这里站着?斩的就该是人了!
第48章 怀才不遇()
士人轻贱寒生,殊不知寒生自己也最为轻贱自己,若有出类拔萃之人,无需士族出手,往往寒门之前的内斗,便把同样出身的人才掐灭在其中。
因为寒门根本输不起,彼之崛起,便是己之灭顶。
这样的事情从古到今不知发生过多少,是以许多爬上高位掌管机要的寒门,反倒不愿和同样出身之人抱团,并非是他们攀龙附凤,而是到了那个位置,谁也不想再一边冲锋陷阵,一边腹背受敌。
到了那个位置,出身已经不是最大的问题,唯有真正交心之人,值得被托付后背,同生共死。
鲁仁跟梁山伯有私怨,且这私怨还有人知晓,他在大众广庭之下的“指责”,便不能作为“义愤填膺”后的仗义执言,而要考虑背后是不是有公报私仇之嫌。
这是大部分人的立场,也是丙科生出于对梁山伯素来品性的支持,但依旧还是会有怀疑之人。
这些人心头对梁山伯人品的怀疑和猜测,并不会如同祝英台一般立场明确,很多苦熬不得出头的寒生都曾一边羡慕梁山伯有那样的本事,一边又不免生出各种阴暗的想法。
“我比不过他,不是因为我不如他,是因为我不会做人。”
“他那样攀炎附势之人,迟早要被权贵抛弃,有什么值得羡慕!”
“看不出他竟是这样的人,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啊,上次我被夫子训斥还是他出声维护的,我那时还在心里谢他,现在想想,岂不是借我之事在夫子面前为自己出头?我这傻子,被别人踩了还在心里道谢!”
往日里,众人花团锦簇,人人都夸梁山伯如何如何好,即便是有这样的想法,也只能深埋在心理,绝不能说出来引人怒骂,更显得自己气性狭小。
可如今,这深藏在心里的话被人在明面上硬生生撕破脸皮,虽有祝英台相护之语,那些在阴暗中低诉了无数遍的声音,还是不停地涌了上来,甚至在梁山伯吐血之时,硬生生生出爽快之感。
太过出类拔萃,便会有将别人衬得像是傻子一样的结果,傻子里有志气的,便会设法迎头赶上,那些赶不上的,就只能等着出类拔萃的倒霉。
现在梁山伯真的倒霉了,他们却不高兴了。
因为梁山伯没有被墙倒众人推,反而接二连三的被人维护。
梁山伯心结太重又太过聪慧,这样的人其实并不见得长寿,他一口血吐出,将屋子里众人吓个半死,立刻就有许多人围到了他身边,担心他的情势。
这其中也包括离得最近的祝英台。
“你你你没事吧!你别吓我!”
祝英台又想哭了。
“有没有哪里难受?你别把那些话当回事啊!”
她记得历史上梁山伯是抑郁而终吐血而亡啊!
他不会有个动不动就吐血的毛病吧?
这时代可没地方找输血去!
岂料梁山伯吐出一口血来,原本铁青的面色倒渐渐恢复如常。他伸出手背擦去嘴边的血渍,摇了摇头道:
“方才一腔悲愤之情无处宣泄,被我硬生生压下,后来情绪反复,吐出这口血后,心头反倒舒畅了许多。”
还有这种事?
祝英台将信将疑地看着梁山伯,见他脸上确实有了血色,这才松了一口气。
学官们虽然都是怕别人惹事的人,却不是傻子,他们是真正的朝廷官员,还属于边缘的那一种,如果今日真逼死了无辜的学生,他日仕途也到了尽头。
但刚刚还说抓梁山伯去送官现在就说再看看,未免又显得太过懦弱无能左右摇摆,再见同样是事主之一的马文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样子,心里就有些憋闷。
是你这小子将我们都叫来的,叫来了倒好,站一旁看戏?
其中一人早就嫌他爱招惹麻烦,那学官看着马文才哼了一声:
“马文才,都说你素来机敏,依你之见,这梁山伯应该如何处置?”
像他这种厌恶庶族之人,此时还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听到学官问起马文才,许多人心中“咯噔”一声。
正如学官所想,这马文才对庶人抱有偏见不是一天两天,甚至还有人见过马文才当面给梁山伯脸色看,两人私下关系不好,只要马文才一句无意间的诱导,就能让梁山伯天差地别。
毕竟梁山伯的嫌疑还没有洗清,仅仅是吐血或鲁仁和他有私怨,并不能作为他没有做的直接证据。
见学官问到了自己头上,原本抱剑而立的马文才将手中的佩剑佩在了腰间,平静地说:“我觉得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
见学官露出意外的神情,马文才继续说道:“我挥剑斩那蛇时,梁山伯有刻意躲避的举动,如果他知道那是无毒之蛇,完全不必担心那蛇死而不僵。我将蛇斩成两截,他立刻推开了祝英台,自己再缓缓退走,无论是想法还是行为,都和他刚刚为自己辩解之言相符。更何况……”
马文才挑了挑眉。
“梁山伯现在不是和傅歧同住,我也曾住在他那里,他断然没可能在我们眼皮子底下藏一条蛇。因为我在学舍养了一只猎犬,如今就养在他们院里,他身上要有蛇味,我那猎犬早已经吠了。”
“莫说是蛇,就是只蚯蚓,也要给它刨出来。”
“原来如此……”
“梁山伯竟还和马文才同住过吗?以前没听说过啊……”
“那祝英台不是一个人住?为什么好好不住在一起?”
听到各种流言蜚语,祝英台欲言又止。
她没想过马文才还会为梁山伯辩解,毕竟他们曾经在她院子里那般剧烈的争执过,还有那只狗……
那狗现在是养在傅歧那吗?
等等,如果他一开始就知道梁山伯不是放蛇之人,为何不早早解释?为何要让梁山伯蒙受不白之冤后,被别人问起才说?
祝英台的心思百转千回,看向马文才的表情也是错综复杂。
“我原本想着这事没那么简单,果然有人急急忙忙自己跳出来。”
马文才表情越发嫌恶,“会做出趁机落井下石之事的人,必定是心虚之人,这鲁仁能说出‘你们那么有钱’那样的话,想必平时盯着别人的‘钱’已经很久了。祝英台曾丢过不少东西,劳烦使君们带人去鲁仁和其他几人同住的学舍查查,看看丢失的东西是不是在他们那里。”
马文才话音一落,鲁仁的脸色白如金纸,连带着好几个学子也俱是胆战心惊的表情。
学官们原本只是想找个台阶下来,无论是放是抓都有马文才这个出头鸟顶上,没想到马文才反将一军,又将问题抛了回来。
“学官,一定要彻查真相,不能让真正的小人逍遥法外!”
“学官大人,祝英台平日里对我等友爱,若有几个小人想要坏了我们所有人的名声,那我们无法接受!”
“学官大人,去搜吧!”
“搜搜看!你看鲁仁脸都白了,一定是心虚!”
那几个学官正是要找“替罪羊”早日结案的,再见贺革对他们也点了点头,便商议了一会儿,由两三人带着十来个自告奋勇的学子走了,要去他们住的地方彻底搜查。
一大早经历此事,无论是学子还是学官们都有些疲累,贺革命人将梁山伯和鲁仁几人一视同仁控制了起来,在没有得到最后结果前也没有苛待。
但即便是如此,所有人都看得出鲁仁和他的几个舍友都表情不对,一直都在哆哆嗦嗦,满脸慌张之色。
祝英台也累得够呛,被吓得一惊一乍,见马文才满脸不耐地坐在一张案后,连忙过去道谢。
“刚刚谢谢你救了我。”
祝英台笑嘻嘻地说。
“我没救你,我是砍了蛇。”
马文才斜着眼睛瞟了她一眼。
“就你要上课?”
“是是是,你没救我,那我就谢谢你砍了蛇!”
祝英台知道他的性子,依旧笑眯眯的。
“还要谢谢你还了梁山伯的清白。”
“我没还他清白,现在偷你东西的人是不是放蛇的人,还不清楚。”马文才淡淡道:“你也别高兴的太早,这世上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咦?不是鲁仁他们吗?”
祝英台见鲁仁依旧抖得像是筛面粉的筛子,皱着脸说:“难道不是为了陷害梁山伯做的?”
“这几个蠢货要有这样的心计,就不会急匆匆跳起来了,你们还是太沉不住气,到了争执不下的时候,真凶自然会为了栽赃嫁祸而露出马脚。”
马文才有些不耐。
“何况我也不是为了帮梁山伯才说那些话,我只是不愿意有人把我当傻子。”
“是是是,我知道我都知道……”
知道你是口嫌体正直嘛!
一天到晚说“我就是坏人我告诉你们我干所有事都是为了证明我有利可图不是傻兮兮的滥好人”的人,有时候更让人觉得他的别扭有意思。
感觉马文才萌萌哒!
好像那种摆出“我就是大人”样子的可爱小正太!
连皱着眉一本正经思索的样子都像极了!
“你别对我笑的这么恶心。”马文才嫌恶地皱了皱眉,“我看那梁山伯都吐血了,一定是身子不好又有心病,不是长寿之人,你最好离他远点,免得以后伤心。”
“正是因为容易有心病,才需要人时时开解啊!”祝英台瞪大了眼睛,“哪有因为人有心病就离远点的,又不是恶疾!”
这种说死就死的病比恶疾还可怕!
马文才心中冷笑。
两人谈论之后没多久,学官们就领着一群学生们跑了回来,大概是来去声势太大,许多其他课室里正在上课的学生也难掩好奇跟了过来。
还未进门口,就已经有人在外面高声大喊:
“馆主,在他们的屋子里发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贺革脸色一黑,怒而转视几人。
帮学官搜查鲁仁的学生们也都是丙舍的学生,对丙舍那种大通铺什么地方能藏东西了若指掌,有些干脆就是知道他们平日里形迹可疑的,待一进屋子一阵搜查,很快就找到了祝英台丢的东西。
“馆主,鲁仁那里找到了祝英台的龙脑墨!”
“秦大志的书匣里翻到了祝英台的玉笔搁!”
“郝二那找到了金镇纸!”
除此之外,零零碎碎,甚至连祝英台以前给那几个小孩的琉璃子居然也有一颗,不知他们是怎么搞到的。
莫说是祝英台,便是其他人真的亲眼看到赃物放在眼前,也是气的浑身直抖,不知道该啐他们几口还是直接踢上几脚。
他们就说为什么祝英台突然把所有笔具全部换成了学里发的普通货色,原来是真这样!
真是丢光了他们寒生的脸!
这些学官都是些杀人不见刀的狠角色,再看到鲁仁几人早已经预感到了结局,几声威逼恫吓之下,不必找官府严刑逼供,几人早已经跪地求饶,把来龙去脉跪地倒了个干净。
原来祝英台第一次给别人琉璃子时鲁仁便已经看到,心中起了贪心,便怂恿那些孩子四处告诉别人,激的正缺钱为父亲治病的仇三一伙孩子,去哄抢祝英台的东西。
他原想着祝英台心慈手软,等四下哄抢之时他再悄悄记住抢了的人,趁机再得一两颗实在是易如反掌。
于是那时他只在门口遥遥相看等着他们得手,准备之后再以“报官为由”恐吓那几个孩子交出他们手中的琉璃子。
却没想到梁山伯竟然出手阻挠,不但将此事大事化小小事化无,原本要恐吓的理由也落了空,该是脏污的琉璃子倒走了明路,彻底让他的打算落了空,还被大众广庭之下训斥,掉了脸面,从此便对梁山伯怀恨在心。
但也因为此事,让鲁仁看出祝英台是个不欲与人为恶的,即便自己吃亏也不愿意逼迫别人,便对他起了不好的心思,只是那时候他没有理由接近祝英台,一个人也不好得手。
后来等他发现有舍友趁求问之时顺手牵羊了祝英台的东西,便又以此为要挟,要他们和他同谋,一起盗取祝英台的所用之物。
自那之后,其中几人假装向她求问吸引她的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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