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以为皇帝肯定要找出种种借口责罚儿子,又或者是像几年前那般命令他禁足在东宫。
然而,萧衍只是神情十分疲惫地看着太子,沉声开口:
“朕这几十年来,一直勤于政务,无论春夏秋冬,都是五更起,除非生病,从未断过大朝。这么多年来,朕励精图治,从来不敢懈怠,可岁月不饶人,朕也毕竟不是年轻的时候了……”
众臣愕然,有些反应快的,还能几句“陛下圣明”之类的话。
只是萧衍语意未断,便又丢出一句话来,震得在场之人几乎魂飞魄散。
“如今太子正值壮年、精力充沛,而朕却已经是年老体衰之人,应付国事也渐渐吃力。朕想了想,既然太子已经能独当一面,不如让太子监国吧。”
萧衍语气像是玩笑,表情却肃穆认真。
“而朕,则效法佛祖,舍国出家。”
第425章 指点江山()
萧衍这番“做作”倒不是事出突然,实际上; 在他提出要“出家”之前; 他就已经当了在家居士很多年了。
近十年了; 他持斋念佛、不近女色,但凡有休息的时间; 几乎都在同泰寺中度过,而不是后宫。
以至于有一段时间,百官要找皇帝问政; 去的都不是金殿; 而是台城对面的同泰寺里。
萧衍这既像是气话、又像是发泄的决定提出后; 便以旁人无法阻止的速度火速搬离了宫中,搬去了同泰寺。
同泰寺的主持比萧衍还干脆,萧衍宣称要“出家”后; 立刻召集信徒与寺众,将“主持”的位置让给了萧衍。
这位统治梁国长达二十余年的皇帝,在受戒之后改法号“冠达”; 颁下了“戒牒”,除了没有为他剃度,从里到外、从法理到事实,都已经和僧人并无差别。
朝堂内外一时间全部炸了!
皇帝的突然出走; 简直就如一个平时十分乖巧的孩子突然迟来的叛逆,打的所有臣子措手不及; 甚至生出荒谬的感觉来!
就在皇帝弃朝前往同泰寺的当; 同泰寺外被潮水般涌入的文武百官和高门子弟团团围住; 几百人在同泰寺外哭声震,大呼“陛下回来”,悲声传出数里,震惊众人。
许多住在建康城的百姓不明所以,还以为皇帝生了重病快不行了,一个个都急着让家中没有成婚的子女赶紧成亲,结果一时间,建康城中的气氛与同泰寺外的悲戚绝望截然相反,为亲事请期的人家和媒的媒人在城中来往不绝,虽然不敢张扬,但还是一派喜气洋洋。
和百姓为了亲事操心相对的,便是梁国朝堂上的一片愁云惨雾。
皇帝临走前虽召来一批大臣留下过口谕,甚至当着太子的面出了“太子已经能够独当一面,可以监国”这种话,但皇帝当时召来的大臣多半是东宫一派的官员,其余寥寥几个根本不在流内上品,连尚书省的侍中都见证,出来的话根本不能服众。
偏偏皇帝的速度太快,在第二上朝之前就已经趁夜去了同泰寺,之后就在同泰寺闭门谢客不出,谁也见不到他。
萧统生下来就是太子,萧衍为了培养这个儿子,朝中但凡有能力的臣子,大多都在东宫担任过官职,有些是“太子家令”,有些是“太子舍人”,就是为了让儿子和朝中百官能够好好磨合,而太子之前也曾数次监国,从来也没出过什么岔子。
但萧衍这个皇帝实在积威太重,他走时丢下的话是“监国”,不是“禅位”,就没有人敢真将太子当做主心骨商议国事,哪怕萧统第二真的开始主持朝会,朝中也没有来几个人。
萧统站在大殿里,看着殿下稀稀拉拉屈指可数的几个官员,脸上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
“太子,还宣朝吗?”
萧统身边的宦官魏雅眼中全然是愤怒之色,“一共只来了十几位使君,怕是没办法开朝了。”
空空荡荡的大殿,哪怕是压低了声音的问话,也能被广阔的殿堂一层层传开,这原本是为了阻止百官私下交头接耳的规定,魏雅是第一次做宣朝宦官,并不了解,于是他的每一字每一句都让殿下之人听得分明。
来上朝的那十几个人里,除了对萧统最鼎立支持的东宫派官员徐勉等人,其余皆是闲散惯了连消息都不通达的庸人,而就连这样的人,在听到了魏雅的话后,都露出了如释重负的表情,好似马上就要逃出生似的。
于是萧统原本的尴尬彻底变成了羞耻。
“散朝!”
萧统沙哑着声音,丢下这一句话,便大步流星地离开了这个让他满怀耻辱的地方。
太子是兄弟几人中身材最为高大的,长相也端方威仪,颇有古人之风。过去数次监国之时,他待人接物都从没有出过错处,替皇帝坐在御座之上时,众人皆是心悦诚服。
可如今,他几乎是狼狈而逃,原本高大魁梧的身材,也因为这几年来的消瘦变得充满悲戚之气,在这空荡的大殿衬托之下,背影越发萧瑟可怜。
萧统离了大殿,闷着头一口气直冲到自己平时处理公务的偏殿里,身上那股憋闷才终于发泄了出来。
可惜“礼法器度”早已经成了他的一部分,哪怕他此时悲愤到几欲死去,也只是将桌面上的笔墨纸砚等扫落一地,随后趴伏在案桌之上,不愿抬头示人。
徐勉等因为担心而追过来的臣子守候在太子的书房外面,听着里面的动静,想要进去劝慰,却又怕更伤了太子的脸面,只能在外面大声道:
“殿下,陛下临走前既然嘱咐了太子监国,那殿下就必须肩负起监国的任务,岂可自暴自弃?!朝中百官可以旷朝,太子却不能!因为百官可以等,堆积如山的案牍不能等,下的百姓不能等!请太子振作起来,以社稷为重!”
皇帝去了同泰寺,应该批阅的公文就滞留在了太极殿中,徐勉等饶意思便是希望太子能立刻前往太极殿,将那些堆积的公文拿到东宫中来,先由东宫的官员辅助太子一起批阅掉。
这么多年过去,东宫早有了一套流转的班底,俨然就是第二个“朝廷”,就算朝中文武百官旷了朝,也不至于立刻就让梁国的政权瘫痪。
这是废除了“子贵母死”的规则后、整个朝政都混乱聊魏国,远远不及梁国的地方。
“滚!”
然而他们面对的,只有太子的一声怒吼,和一只飞出窗外的砚台。
“若不是你等自作主张,今日岂会有如此局面!”
砚台被掷落在他们的面前,摔碎了一个尖角,而后又弹了几下,才滚入草丛之郑
徐勉几人相顾无言,只能叹了一口气,从草丛里捡起那个碎聊砚台、以及地上碎裂聊一角,无奈而去。
第二日,到了上朝之时,上朝的官员依旧寥寥无几。
太子明显已经不似昨日那般沮丧,甚至还能好言好语地询问来上朝的官员可有本奏上,是否有急事需要处理。
但中书省依旧没有将各地的奏折和文书移交给东宫,而太子也没有去太极殿的书房里取回之前堆积的公文,所有人都好似心照不宣的忘了这件事,就像是皇帝只是出去“散心”几,随时都会回来,谁也不愿做出改变。
太子不急,好不容易等来太子临朝机会的东宫里的官员们却急了。
徐勉悄悄入了东宫,在屏退所有饶情况下,道出了他的来意。
“殿下,朝中文武百官大多崇佛,如今陛下已经出家,已经不算是俗世中人,为何您还迟迟不肯下达诏书,让中书省将公文送来呢?”
徐勉见太子缄默不语,又咬牙开口,“陛下走时,并没有带上虎符和印玺,如今这些都存放在太极殿的后殿之郑您是监国太子,以‘监国’的名义去太极殿里取走虎符和印玺,又何惧陛下会回来?”
“你在胡什么!”
这话已经是诛心之言,萧统终于有了反应,他立刻意识过来什么,又骇然喝道:“你在父皇身边安插了人手?!”
虎符和印玺都放在专门的金匣之中,有专人看管,平时并不启出,而且金匣体积颇大,又沉重,若是金匣被搬出,必有宫人知晓。
但传出流言和主动窥探,那就是两回事了。
“不是我!”
哪怕他现在是太子眼前最得用之人,这种事情也不敢承认,连忙解释:“那些探子是丁夫人之前留下的,臣也不知情。只是事情发生后,早上有宫人悄悄找到了我,给我传了这个消息。”
“那宫人呢?”
萧统怀疑地问。
“他不能和我接触太长时间,递给我这个信物就匆匆离去。我之前在陛下身边见过此人,消息应该不假。”
徐勉从怀中掏出一枚印,确实是丁令光给他们传递私信时的印玺,太子接过后仔细检查,确认无误。
可他好似越发不满了。
“拿了我母妃的印信,难道就算是母妃的人?谁知是真是假?”萧统握着印,悲声道:“我大梁皇室,以父慈子孝、兄友弟恭而闻名,如今你却是在劝我造反吗?”
“陛下那般崇佛,能够借此精修佛法,想必也是开心的!释迦牟尼是释迦国的王子,达摩是香至王的王子,西边那么多王子既然能成佛,陛下以子之尊修佛,成佛成圣不是更理所当然吗?!”
徐勉辩解道。
“好啊,你这不是劝我造反,你这干脆是劝我弑父!”
萧统气得直抖,若不是怕喊人来会被误会,当时就要人将他驱赶出去。
徐勉正是看出他不能声张,情绪激动之下,牵住太子的袖子,又继续劝。
“这怎能是造反?殿下是太子,是梁国名正言顺的储君!如今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却不管不顾弃朝出家,正是殿下应当力挽狂澜之时!”
徐勉几乎要将一腔急切倾泻而出。
“同泰寺孤悬宫外,背靠鸡鸣山,若殿下派出一支军队,以‘保护’之名围住同泰寺,除非有兵马能够突破宫中,否则里面的人绝无突围可能!”
他通晓军事,也长于政治,曾是萧衍最看重的辅佐之臣,如今他也确确实实在用最大的努力为萧统“设计”一条通达之路。
“若殿下舍不得陛下成佛升,大可继续礼遇佛门,将陛下奉为‘在世佛祖’!殿下仁孝之名下皆知,臣也没想劝殿下做什么,只要保护个一年半载,等殿下彻底掌握了朝政,到时候再解除‘保护’,又能如何?”
徐勉看着表情越来越惊恐的萧统,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陛下年纪大了,又有头风和消渴之症,趁此时好好休养,未必不能颐养年,长命百岁,到时候,父成佛祖,子为明君,谁敢殿下不孝顺?”
萧统听完徐勉的话,牙关嘎嘎作响,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怕的。
徐勉却已经为他想好了所有后路。
“殿下此时第一步,便是借着去太极殿取出堆积文书之名找到金匣,而后命东宫卫率‘取’走金匣印符,得到名正言顺批阅奏折的权利。”
他沉声道:“有了印符在手,东宫的官员就可以帮着处理大部分的公文,到时候那些在同泰寺外哭诉的官员,用或不用,只不过是殿下一句话的事情。他们看清了朝中的局势,总要为家门考虑考虑,是不是值得旷朝日日哭求。”
若不愿意回来上朝,换了也就换了。
“北府兵素来只尊“正朔”,殿下可以相位相许,拉拢谢中书、朱郎中等人,再以‘赐士’为礼,招揽朝中庶人出身的官员、将领,也不许他们做什么,只要他们暂时静观其变,便能给我们腾出手的时间。”
徐勉来之前早已胸有成竹,此时侃侃而谈,颇影国士无双”的风度。
“陛下的八子之中,二皇子在北魏,三皇子、五皇子是你的同胞兄弟,其余几位皇子年纪尚幼、不足为惧。只要太子殿下稳住局面,等文武百官反应过来,自然不愁没有投诚之人……”
不知何时,萧统脸上的愤怒已经渐渐隐去,眼神里里闪烁着复杂的神色,幽幽地看着徐勉“指点江山、挥斥方遒”,好似一方深潭,让人捉摸不定。
而对于徐勉来,太子不再继续打断他的话头,就是有了极大的可能。
这让他越来越是兴奋,将他为“东宫”谋划的大计继续道来,不但有理有据,甚至因为他熟识朝中诸官,连他们可能做出的应对都一一考虑周全。
等到他到口干舌燥,终于停止,萧统眼神古井无波,唯有那隐隐发红的两颊,泄露了他内心那极度的不平静。
良久之后,他将手放在徐勉的肩上,微微拍了拍。
“徐仆射……”
“你让孤,好好想想。”
第426章 不进不退()
就在朝中百官头疼着无法进入同泰寺、只能在门外痛哭流涕求见; 此时马文才却坐在同泰寺的静室; 跟皇帝四目相对。
徐勉对太子的话其实不假,皇帝走之前确实没有带走金匣虎符,也没有带走国玺玉印,甚至担心儿子不知道这件事; 还拐了个弯透露给了东宫那边。
有了虎符就能名正言顺的接管军队; 有了印玺就能代理国事、处理政务; 甚至可以控制朝中百官的喉舌。
所有的一切都放在那里,好似太子只要伸手; 就能够全部拿去。
“陛下,您的良苦用心,臣怕太子殿下不能理解。”
马文才轻嗅着鼻赌檀香,叹息道:“太子殿下君子端方; 在他的心中; 对您的敬爱也许比皇位还要更重; 您逼他用雷霆手段; 其实与其是在试探太子殿下; 不如是在试探东宫的臣子们。”
“知我者; 佛念也。”
萧衍已经换了一身黑色的僧袍; 手中拨动着念珠,除了头发尚在,从举止气质已经看不出和一个僧人有何不同。
“太子年幼时; 我担心他性子太过温和; 指派给他的家令和詹事都是处事强硬果决的人; 希望他们能弥补太子性情上的不足,给与他正确的引导,他们都是世人赞叹的大儒、谋士,也确实将我的太子养成了这世道道德需要的样子。”
他缓缓道:“我接手这个国家时,南方已经破败的不成样子。经历过几朝昏君的统治,百姓已经苦不堪言,他们需要一位仁慈的君主,我也希望太子变成一位仁慈的君主。”
“可时事是会随着政局的变化发展的,如果下将乱,太子还不能明白过来什么才是真正的‘安稳’,他就不能胜任太子这个位置。”
听到皇帝谈论起家事,马文才一句都不敢插嘴,只能眼观鼻,鼻观心的跪坐在那里。
“其实朕很多年前就向太子隐晦的指出过很多问题。”
萧衍起对孩子的不满,并不带着那种恨铁不成钢的愤怒,而更像是长辈对朋友发出的无奈感慨,这让马文才没有那么惶恐。
“他太过在意‘名声’,当年入大理寺历练时,主官主审案件,只要他在旁听的,一律都将刑罚减半、尽可能的宽大处理,以至于到如今只要有部门想要将犯人轻判时,都会用各种悲惨的理由,特地报到太子那里处理……”
“他有抚民爱民的名声,所以每逢雨雪寒,便会亲自去救济穷人。可他镇抚百姓,却用的是军服军衣,我让他主管军服后勤,是为了让他了解行军打仗、补给为先的道理,他却以下太平为由每每克扣军中的冬衣。魏国六镇动乱不休,皆因士卒不能温饱,我训斥过他过几次,最后只能收回了后勤的差事。”
萧衍手中的念珠不紧不慢地转动着,语气中的无奈也更甚了。
“结果,他就让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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