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就是在萧宏死的时候,萧衍才发现老二萧综并没有和他的兄弟们一起前来。
萧衍失去亲弟,本就形容消瘦心情丧乱,见着萧综没来,当即唾骂出声:“这孽子,怎能不来吊唁亲叔!”
“父皇,怪不得二弟。”
他怒急出声,几个皇子都不敢触霉头,唯有关心弟弟的太子萧统替弟弟开口解释:“二弟府上的小王子刚刚去了,他心情悲痛形容有损,不敢来见父皇。”
“去了?”
萧衍是知道这个孩子的出生的,当时他十分高兴,还赐了不少东西下去。
只是后来萧宏病重,他几乎大部分时间都在宫中和临川王府之间来回奔波,就没继续关注这事。
如今听到萧综的儿子死了,萧衍心中也是一痛。
“阿综,现在可还好?”
他终是更偏心儿子一点。
“父皇,他不愿意来,其实还有别的原因。”
萧纲已经有了孩子,听到这件事也有些触动,“听说那位小王子原本是可以救回来的,只是那几天宫里的太医和京中的名医全给招到临川王府来了,皇兄和嫂嫂四处求医无门错过了医治的时间,后来虽然得了徐家那个徐之敬全力施救,也没有活过来。”
其实他和太子的母妃那些天也有些不适,只是病症还算轻,母妃也不愿在这个关头去请什么太医,这病情就拖下去了。
但那小王子才出生几天,哪里拖得了呢?
所以一切因果,皆因临川王而起,萧综这时候不愿以宗亲的身份来为萧宏戴孝,也格外能让人同情。
虽说是王叔,可在明面上,这位王叔生前算的上作恶多端,实在算不上什么仁慈的长辈。
死后也在拖累别人,更是令人讨厌,只有父皇还心心念念后悔不已。
听到萧纲的解释,萧衍哑然。
“听说二弟很舍不得这个孩子,又划伤了手臂取了自己的血给这孩子喂了,又是去各处招魂,希望这孩子能活过来。平时看他冷心冷情,没想到也有这样的一面。”
太子也没想到老二竟然对一个夭折的孩子如此情深意切,只能将其归结于他多年无子上了。
“既如此,让二郎在府上好好休息,回头下葬时,再来为阿宏送行吧。”
萧衍犹豫了片刻,只能叹息。
因为萧统兄弟的话,萧衍当日主持完了弟弟的奠礼,心里却像是打了个结,即使回了宫里,却怎么也无法释怀。
上朝时,他力排众议,追封了萧宏侍中、大将军、扬州牧,又以极高的规格假黄钺,给温明秘器,还定了一个挺好的谥号“靖惠”。
要不是看在萧宏死之前将全部家财捐了出来,光凭这个谥号,多少大臣都要死争到底。
处理完萧宏的丧事,萧衍心中实在放不下儿子,命人召了萧综前来。
萧综一入殿中,萧衍便细细打量儿子。
他确实瘦了很多,越发衬的眸子深黑,精神还算不错,却又像是有些病态的那种亢奋,连行动都带着飘荡之意。
萧衍见过不少悲痛过度之人,也见过悲痛之下情绪失常了的,生怕儿子也是如此,一见到他来,连忙对他招了招手,让他过来榻边。
萧综乖顺地上了前,跪坐在萧衍的榻下,紧紧依着父亲。
看见儿子连平日里的尖刺都收起来了,萧衍心中更是难过,伸出手,轻轻地抚摸着儿子的背。
“你我父子二人,都是一样的可怜人。”
萧衍静静地开口,“我原配无子,三十余岁膝下无人,都已经做好了抱养你王叔之子为嗣的准备,却意外得了一子。可那个命薄的孩子,终是没有那个福气活下来”
知道他说的是先皇后的孩子,萧综默然。
“如今你虽然和我一样没了孩子,但那毕竟是姬妾所生,你的年纪也没有我那时那般大。我三十多岁还能生下你们兄弟几人,你如今才二十出头,以后有的是孩子,不要太过伤心。”
萧衍又说。
“儿臣知道。”
萧综低垂着头,哑着声音道:“但以后再有别的孩子,也不是那一个了。”
萧衍扶着他后背的手一顿,似是也陷入了回忆之中。
“是,再也不是那一个了。”
半晌后,他叹息着。
“是儿臣不好,惹父皇难过。”
萧综似乎也有些后悔,不再提孩子的事。
但萧衍却像是终于找到了抒发的时机,如同绝大部分慈父那般,用自己过去的经历为儿子开解着。
“虽然不是那一个了,可丧子之痛我永生铭记。”
“人说早夭之子不祥,有损孝道,我却自责内疚自己没有照顾好孩子,从未怪责他‘不孝’。后来有了你们兄弟几个,我便牢记当时的痛苦,对你们用尽心血,决不让你们步了佛念的后尘。人人都说男子不该插手后院之事,更不该溺爱孩子,我却不管这些,我自己的儿子,我若不疼,谁来疼?”
他每说一字,萧综鼻中便酸上一分,最后更是向着父亲老迈的身体更靠近了几分,几乎要贴着他的腰腹,趴在了那方榻上。
父皇便有千万不好,对待他们这些孩子,却是摘不出一点错处。也正因为如此,往日里他对自己每关心一分,便像是凌迟一般,一刀一刀、噬骨戮心。
鸠占鹊巢,终有长成之时。
到那时候,鹊失其子,该如何痛苦?
鸠虽长成,却永失归巢,又该如何悲凉?
如今萧衍说着“我自己的儿子,我若不疼,谁来疼”,萧综只觉得从前被遮蔽的那道光终于照了进来,让他如获新生。
“你这孩子,怎么撒起娇来了。”
萧衍对儿子的变化也有所察觉,只以为是自己的话奏了效,扶着他后背的手转而改为抚着他靠过来的脑袋,笑道:
“人生艰难,不是每个人都有幸长大成人,正因为如此,更应该珍惜当下,不要给自己留下遗憾。难过便难过了,可难过以后,不要再让自己沉湎其中,而是让之后更加圆满,否则,那孩子才真是‘不孝’了。”
“儿臣也不以为那是个‘不孝’的孩子。”
萧综哽咽着说,“虽然我没有福气和他做父子,但他实在是个好孩子,不好的是我。”
“不好的是我。是我不该将太医都送去你王叔府上,你别自责。”
萧衍想起萧宏,越发难过。
“我们几个兄弟都长得像是我父亲,唯有我这个弟弟,长得肖似阿母,而且从小娇弱懒散,像是个女郎。”
“我看到他,便像是看到了你的祖母,总是心软。如今想想,他到了这个地步,其实都是我太过迁就。”
“你出生时,我见你和你祖母有五分相似,便担心你和阿宏是一个性格。还好你毕竟是我的儿子,虽相貌阴柔,却性格果毅,就是有些过于高傲,便显得不近人情咦?”
萧衍看着突然流下泪的儿子,蓦地正起身子,替他抹起了眼泪。
“好生生的,你为何哭成这样?”
萧综双目通红,泪如雨下,然而脸上却璨出笑容,又哭又笑,像是魔怔了一般。
“你莫哭,莫哭,我不提你王叔了。我知道你怨王叔临走还要拖累后辈,但他毕竟是我的亲弟,我心中难受,又无人可言,我知人人都说他咎由自取”
萧衍心中悲痛,但更担心儿子,只不住地用袖子为儿子擦着眼泪。
“罢了,我也是曾没了儿子的人,劝你做什么呢!”
擦着擦着,他心中也酸楚了起来。
“要哭你就哭吧,父皇不笑话你。”
“父皇!”
萧综发出一声悲鸣,终于趴在萧衍的膝头,嚎啕大哭。
***
三日后,萧综之子的尸骨被郑重地送入同泰寺内,在寺中高僧的诵经声中火化,被供奉于小小的佛室之中。
那佛室的隔壁,便是祭祀“佛念”的那座偏殿。
得之骨灰被供奉于同泰寺的同时,徐之敬那颗一直高悬着的心,终于落了下来。
而随之而来的,是一封来自宫中的调令。
第369章 乡野趣闻()
不得不说,马文才和梁山伯选择离开京城的决定是对的。
他们一个是亲自抓捕萧宏出府的领军; 一个是揭露萧宏罪状有功的御史; 如果萧宏没死还好,而如今萧宏死了; 在这种节骨眼上让皇帝看到; 心里一定会有些膈应。
即便那是皇帝下的命令,可皇帝也从来没想过让弟弟死。
马文才接到“临川王薨”的邸报时,正与梁山伯在“梁山伯”的坟上祭拜。
临川王改换士籍的消息早已经传遍了梁国; 而那些被改换的可怜人无一不是当时杰出的人才。
那时候萧衍刚刚登基不久; 百业待兴,因为罢黜了一大批前朝的旧臣,无论是朝中还是地方上都有大量的空缺; 正如前两朝那样,为了平衡各方的势力; 萧衍曾经不拘一格提拔过不少人才; 也因此设立了五馆,而这些被抬入士籍的庶人,大多是因为政绩或出名的贤德才名而被选中之人。
也正因为他们的优秀,不但让原本属于他们的荣誉被人巧取豪夺; 也给他们惹上了杀身之祸。
这桩丑闻被揭发出来时; 全国震惊,而后那些窃居高位者大多举家逃逸; 更坐实了他们的卑鄙行径; 而朝中以极快的效率恢复了那些被窃取名位者的身份; 却发现大部分人家都找不到了。
不是每个人都像梁山伯那么优秀,也不是每个人都能察觉到自己长辈的死是出于谋害,那些与梁新一般年轻有为的受害者留下的遗孤,大部分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或成了奴隶,或穷困潦倒,以至于朝廷将真相告知他们时,绝大部分人还以为自己听到了什么笑话。
这种“沉冤得雪”的故事历来是受到老百姓拍手称快的,更别说之后发生的事情犹如传奇话本一般,于是各郡各州都有了“穷女婿惨遭悔婚、悔断肠原是士人”、“贫贱女流落风尘、得恩书浴火重生”之类的故事。
其中最传奇、流传最久的,还是梁新父子的故事。
尤其是梁山伯,抛却他早逝不说,这个父母早逝却一直奋发向上、最终完成人生逆袭成为有为县令的年轻人,简直就是大部分平民百姓希望自家儿女成就的人生模版。
当然,能不死最好了。
新任的鄞县县令姓钱,二十出头,是一个低级士族出身,再一问,居然也是会稽学馆的学生,勉强算得上同出一门,这县令又会钻营,于是就伏小做低攀上了马文才,非要一路领路加作陪。
马文才和梁山伯对这座坟比谁都熟,还要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也颇为有趣。因为知道是假坟,这趟来祭祀之行就有些轻松,除了必须办好皇帝的差事把祭文在坟前烧了,倒颇有些有些“旧地重游”的轻松。
马文才是带着皇命在身的,一路都要向受害者所在的州县和司徒府传递“恩书”,让他们修改士簿并正名,所以等到了鄞县时,那“传奇”已经朝着一个奇怪的方向发展了。
梁山伯和马文才去“上坟”的路上,原本冷冷清清的上山路却人来人往,都是带着香烛纸钱之类来祭奠的人,除此之外,还能见到不少身着纨绔的士人,大约是听说皇帝赦封的忠义之人在这里,过来看看热闹、顺便在坟前吟诗作赋一番的闲散士族。
等到了九龙墟的顶部,看到了那座被明显修缮过的坟茔,更是有一圈人围着个老农,在听着什么。
梁山伯和马文才都是穿着素服前来,毕竟是来祭拜的。钱县令是出自会稽学馆,对这位“前辈”也挺尊重,多年来清明还曾上坟,这一次也传了一身白色麻衣,都不怎么显眼。
于是那群说的热火朝天的人,谁也没发现来了几个“大人物”。
“咱们梁县令啊,是日能断案、夜能通神,白天专门在人间为百姓伸张正义,晚上则为天神鬼卒处理冤屈。知道九龙墟里困着的那个蛟龙吧?那蛟龙已经修炼了九千九百九十九年,差一年就要飞升成龙了,这九龙墟就是他最后一劫,被凡人就这么算计了,蛟龙当然不甘心啊,于是夜间托梦给梁县令,最终脱困而出!”
坐在衙门的老农说得眉飞色舞:“就因为这个,九龙堤成了九龙墟,我们这些种田的终于有了活路。梁县令也因为襄助蛟龙化龙有功,被天帝召去天上当官了”
一群闲人听完了这般大戏,都齐齐喊了个“好”字。
“想不到,‘梁县令’还挺有名。”
马文才笑着打趣,看了眼“裴山”。
梁山伯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约莫是,死了容易被惦记?”
他活着当县令的时候,去讨欠条还要被赶出来,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李大叔说的都是老黄历了,我今儿也要说一个你们不知道的。你们有没有发现,这坟茔后面有个被修过的痕迹?其实这道缝曾经打开过,而后又合上了”
说话的是一个渔夫打扮的中年人,说话间中气十足。
马文才听到他到这个,脸色便是一黑。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
“哪个敢打开梁县令的坟茔?”
一时间,七嘴八舌。
梁山伯担心自己假死会被“扒出来”,心中忐忑,却听到了故事越发往志怪的方向发展了。
“大家都知道,梁县令到死都没成过亲,他救过的那个蛟龙后来成了曹娥江的龙王,可惜他连到阴间都无人陪伴,于是在水中挑选了一位溺亡的美人,为他定了冥亲。这缝儿就是龙王将美人儿送入坟冢时的痕迹。”
那渔夫挤眉弄眼。
“要说那美人儿也是可怜人,原本是许了一户大户人家为妻的贵女,结果路上遇见水贼作乱,为了不受辱投了江。她溺死后,尸身顺流而下,被这龙王挑选做了梁县令的鬼新娘!”
梁山伯脸色一白,有点担心马文才的情绪,对身边的马文才说:“都是些没什么见识的百姓,你莫”
“我知道了,你说的可是吴兴太守之子娶的那位祝家女?”
“哇,那可是士族之女,即使是冥婚,也是高攀了吧!”
“呸呸呸,我们梁县令也是士族,要不是那姓张的偷了其父的士族身份,两人也算是门当户对了!听说山阴和吴县被篡夺了身份的倒霉蛋都已经恢复了身份,说不定马上就要到这里!”
有消息灵通的立刻反驳。
这里大多是朴实的百姓,认为他们家故去的县令配得上最好的姑娘。而他们知道的早逝的出身最好、最漂亮的姑娘,就是上虞祝家庄的那位贵女,自然就要把他们凑成一堆。
只是如此一来,梁山伯和马文才,一下子就成了“新欢”和“旧爱”的关系,还一个是“未亡人”、一个是“鬼丈夫”
呃,气氛莫名诡异,旁边的钱县令突然觉得很冷。
大概是听到这样的鬼故事有些发怵,发怵,哈哈。
什么释放蛟龙上天的故事在梁山伯刚死时就已经传了好几年,早就有无数人听过,这关于“年轻县令娶冥妻”的故事就格外让人听得津津有味。
钱县令只是一时没有转过弯来,等反应过来,突然神色一惊。
“吴兴太守之子”
他心中大吼。
“娘啊,那不就是身边的马侍郎吗?”
任何一个男人听着自己的早逝的发妻被人和一个死人、还是一个男性亡者扯到一起,都会气死吧?
更别说他这还是来上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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