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白马死了,花夭悲拗长啸。
仿佛是要呼应她,马场各处马嘶之声频起,就连喂养如猪的那些马也停止了进食,用鼻子开始大声地喷气。
这样的动静自然引起了白袍骑各处的注意,没一会儿,就有七八个士卒样子的人顶着恶臭摸了过来,见到花夭后大喊:
“什么人?不知这是军营重地吗?”
“军营?”
花夭脸上泪痕犹在,被呼喝后漠然地站起身,看着这座地狱牢笼,冷笑出声:“这里是军营?这不是屠宰场吗?”
“什么屠宰场……”
几个士卒被这浑身散发着寒气的年轻人吓到,颤颤巍巍地说:“没事你就出去,这,这里不让人玩的,这些马都生了病,会,会让你生病……”
听到他们这时候还在掩饰真相,花夭怒火中烧,也不管什么在别人的国家了,上前抓住一个士卒,将他的脸直接按到了河西白马的脸上,大声斥问:“为什么会这样!河西马也能给你们养病,天底下还有你们能养活的马吗?”
“你干什么!喂!”
看同伴被她按倒,另外几个士卒七手八脚地上来抢人,然而花夭是何等武艺?他们都还没上前,就已经被花夭几脚给踹开了。
她的手劲儿实在是大,被按着的那人只感觉自己被贴到了什么毛茸茸的东西上面,再一睁眼看到是匹眼翻白翳的死马,吓得不住叫唤。
可惜花夭一心要知道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不但手不松开,还抓的更紧了。
其他几人见拿这凶人没办法,又怕不小心冲撞了贵人,只好一哄而散出去找救兵帮忙。
唯剩下那个可怜的小兵,被花夭硬生生压在死马身上,与那匹白马对视。
“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什么有的马蠢笨如猪,有的马是骨瘦如柴?之前给我们看的那些马又是怎么回事?”
“你们还有骑兵吗?这些马也能骑?”
花夭已经对这里能培养合格的骑兵不抱希望,连连逼问,大有对方不说就把他闷死在马首上的架势。
“别压,别压我,我我我说,我什么都说!”
***
当那些逃出的小卒带来朱吾良和马文才等人时,那小卒已经把自己知道的都说的差不多了。
夏季的马厩里臭气熏天、蚊虫肆虐,花夭只是在这里待了一会儿,整个脸已经被蚊子咬的都是疙瘩,她却好似无觉一般,就这么坐在犹如炼狱的马厩里,等着她的同伴们找到她。
朱吾良原本还想一个人来处理这里的事情,可马文才和陈庆之这样的人怎么会让他如愿,所以当所有人离开那座整洁干净的马房踏足这里时,表情都不太好看。
尤其当发现这里躺倒了这么多明显曾是战马的马匹时。
“这……这是?”
陈庆之看着倚靠在柱子上抱臂而立的花夭,倒吸一口凉气,“这些马,是怎么了?”
一眼望去,这么一大片马至少有七八十匹,后面延伸开来看不见的更多,大部分马只能说没死而已,却也算不上活着。
人非草木,见到这样的情景,心头总是会震动的。
“这里的都是病马,为了防止它们的疫病传播开,只能暂时放在这边隔离,平常也没人愿意来,因为担心人也会患病……”
朱吾良讪笑着解释。
“得病了?这腿都怎么回事?”
马文才捂着鼻子,下巴朝向一匹马的腿部,“毛都掉光了。”
“这些马性子都烈,平时不愿意养在廊厩里,我们只好拴着……”
“听你放屁!这些可都是河西马,是我魏**中作为主力的战马,不愿意养在廊厩里难道我们都是和它们睡吗?”
他每说一句,花夭脸色就难看几分,最后更是破口大骂起来。
“你们梁国拿战马当畜生,日后战场上别人就拿你们当畜生!我居然还对你们白袍骑有期望,没有战马的骑兵怎么算骑士?你以为骑兵就是骑着马打仗就算吗?”
花夭的话实在难听,但朱吾良只当没听见,依旧好脾气的说着:“在下知道诸位肯定觉得愤怒,甚至觉得我们白袍骑名不属实,但在下确实有苦衷,陈使君,不知可不可借一步说话……”
他示意有事要和陈庆之详谈,而这里又不是商量的地方。
陈庆之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再见花夭情绪太过激动,于是给了马文才一个眼色,先行跟着朱吾良离开。
“这些马有的还有救。”
花夭放了那小卒,领着马文才和傅歧一匹匹地走过这些羸弱的战马,指着那些还能站起来的说。
“马只要还能站起来,就有活下去的意志。如果现在找到厉害的医者,这些马还能活。”
她看向马文才。
“这些都是最好的战马,是河西马场的骏马,如果换成其他地方的马,被这么折磨早就死了。马文才……”
“看在你也姓马的份儿上,请一定要救救它们!”
“不是,这跟我姓马有什么……”
马文才被花夭的话气乐了,可当他看到花夭眼中的哀求和悲拗之色,那嘴角嘲讽的笑意慢慢收了回去。
罢了,这也确实太惨了点。
这些魏国人还想靠骑兵队回国,却见到这样的情况,心急也是正常。
马文才也不能理解北魏军户对于马的感情,但当初他在学馆里教学生们骑马时的飒爽还犹如昨日,自然明白他此时肯定心里不好受,不该说的话没有再说,而是点了点头,应承下来。
“我会想办法找人来看看。”
他如今督办此事,自然也有底气说这话。
“如果需要药材和其他物资,我也可以帮忙。”
傅歧在一旁插嘴,“花将军请放心。”
“不过,我们还是先离开这里,至少这个没这么丑的地方说话吧?”
马文才有洁癖,捂着鼻子驱赶乌泱泱冲过来的蚊蝇,“总要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能应对。”
“是我太心急了。”
花夭皱眉看了四周一眼,“这地方简直让我作呕,我今天根本没有心思再挑什么骑兵了,我们先离开这里,边走边说。”
那朱吾良嫌马文才和傅歧年轻,有事都是找陈庆之商量,他们留在这里也是无趣,干脆决定先回城里。
以马文才的傲气,被这么轻视,这朱吾良之后肯定没什么好果子吃,刁状肯定是少不了的,只可惜那朱吾良不知道马文才是这样小心眼的人,否则刚才借一步说话时肯定不敢少了马文才。
几人心情沉重,骑着马直接去了裴家的客院,因为马场熏臭花夭又给咬得很惨,几人先去沐浴换衣衫。
一番沐浴更衣后,花夭穿着马文才宽大的袍衫,头发湿漉漉地踏出了屋子。
她和马文才身高相仿,但毕竟是女人,马文才看着她红通通的脸抛出一个瓷瓶:
“给蚊虫叮后止痒的,徐之敬做的,你先拿去抹一抹。”
花夭伸手接住,欣然而坐。
这时她的情绪才算平复了不少,至少能够冷静地说出自己的见闻了。
她一边往脸上抹着药,一边和马文才与傅歧坐在通风凉快的廊下,声音低低地说道:
“那白袍骑里,现在已经没有能打仗的马了。”
花夭长叹一声。
“我们,很可能找不到想要战马,也找不到想要的骑兵。”
作者有话要说: 抱歉更新来晚了,家里孩子周六周日不上学,我勒个去,我觉得还不如工作日呢,一个孩子在家顶一百匹马在奔腾……
332、享乐之物()
“白袍骑以前可能是骑兵; 现在只不过是为权贵之家提供新鲜玩乐东西的享乐之地。”
对于可能不能得偿所愿的失望; 充斥在她的语气中。
因为南朝擅城守,北方擅野战,所以往往在世人眼里,南方没办法养马才是不出骑兵的关键。
但鲜卑通过上百年培养的马种早就克服了水土不服的问题,只要有草地、有精料,无论是南还是北其实都可以养好马。
让南朝养不好马的关键原因; 是马政的**。
起初北魏降将带来的马匹都作为晋升的资本献给了南梁; 南朝没见过这么好的马,人人都以河西名马为稀奇之物; 当初这匹马里最好的那一批,早就被门阀们想尽办法弄走了一批。
剩下来的战马,为了让它们能持续的生育新的战马; 又想尽办法弄来了种马; 给其中一些正值生育高峰期的战马喂药,迫使它们不停的交/配; 无论对母马还是公马; 如此透支生育能力对战马本身都有很大的损伤; 因为这个; 又折损了一批战马。
那些因为生育而废掉的公马,大多被租借给朝中各种衙门役使,主要是用于了这十年间在京中浩浩荡荡兴起的寺庙建设,别的不说,这牛首山南边的佛窟寺、仙窟寺就全靠马场里的壮年马作为运输工具。
寺院里租借了马还好; 至少出家人还要讲究个众生平等,能在寺院里“打工”的至少还有吃喝,有休息的时候,但是用来拉城墙的砖、拉军械武备、以及修皇陵的那些役使马,往往受到了更大的摧残。
徭役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克扣口粮和能够使用的工具,连人尚且都要克扣,更别说马了,被租借出去的马回来后很少能熬过半年的。
这些马本来就不是用来驱使用的力马,战马的长项在于奔跑的速度和冲锋的力量而非耐力,尤其到了冬天,天气寒冷彻骨、饲料严重缺乏,再强壮的马也可能在很快的时间里皮包骨头下去。
相比较之下,母马遭遇的更像是人间地狱。
建康城的达官贵人不喜欢这种战马,他们更喜欢果下马这种类似于玩具的马,但即使是果下马也很少有人骑,他们喜爱的坐骑是因为老庄而风靡的青驴和青骡。
最强壮的骡子往往也是最温顺的那一群,来自于母系的血统让它们强壮而通晓人性,有着马一样漂亮的毛发和驴一样温顺的性情,在“市场”的需求下,这里的母马被迫和驴子交配,生下不少质量上乘的骡子,高价卖给达官贵族之家,有时候也作为一种交好的礼物赠出,已经不是建康城的什么秘密。
生育对于母马的损伤比公马更强,很多母马甚至会死于难产,这些母马丢弃可惜,大部分最终成为了一块块的“马肉”,供有需要的豪富门庭尝鲜。
渐渐的,有些牛羊吃腻了的,听说这里有马肉,就会派管家在马场里指定一些看起来体格健壮又没有生病的马圈养起来,到膘肥体壮时宰杀、贩卖,之前花夭在路上看到那些被圈起来只知道吃的马,就是被“指定”的那些马。
这些马逃离了被役使、被做种的悲惨命运,但却不知道吃饱之后等待它们的是更可怕的未来。
白袍骑最盛之时有七千匹马不过是个谎言,那七千匹是包括种马交/配、骡子和各种做种的驴子、矮脚马集合在一起时候的产物。
白袍骑以“培育马种”为由向朝廷要求拨款兴建马场,可朝廷里的官员又不是都是傻子,来过几次后就知道那七千匹马是怎么回事,于是拨下来的钱越来越少,钱越少越对马苛刻,恶性循环之下,连最神骏的那一批马最后都没逃过魔爪。
起初,他们对于做这种事还有些顾忌,为了应付抽查和有些贵人的好奇,在马场里留下了五百余匹最好的战马并未糟蹋,花夭看到的河西马就属于那五百余匹里的一只。
但是战马不是光有吃喝就行的,战马需要一只保持奔跑的状态,水也只能喝清水,所以才有饮马池的存在。
每天要有骑手负责带着这些马放牧、保持它们有旺盛的状态,还要给它们梳理毛发、清理廊厩,否则就要生病。
这些马是战马,原本都有自己的骑手,马不是配上马具就可以骑乘去打仗的,它需要骑手从给马打理开始刷毛、清理马蹄、按摩开始熟悉感情,直到到读懂马儿的肢体语言,再到最后马儿对你开始产生感情和信赖,这都需要主人无限的时间和精力的投入。
原本白袍骑有很多称职的骑兵,但因为“创收”工作对战马的虐待,这些骑兵不是被内部排挤了出去,就是因为顶撞上司怒而离开,很多战马失去了合格的骑手。
这些骑手一离开,每天没有人来驱驰,在照顾它们上也有疏忽,性格上渐渐就变得暴烈起来。
暴烈的马容易伤人,于是就受到了重新驯化的过程,有的被鞭打、被栓柱子、被禁食,其中有一部分重新被驯服了,成为之前马文才他们看到的那种“宠物”,剩下渴望奔跑的不是性情变得更古怪、就是失去了野心,变得害怕人、拒绝被骑/乘。
这些最终拒绝被骑乘的马被朱吾良彻底抛弃了,只有一些白袍骑会偷偷摸摸来照顾廊厩里的这些马,让它们想办法活下去,但收效甚微,它们的问题并不只是缺少食物。
花夭在逼供完那个小卒之后内心简直是绝望的。
那些河西马脚上完全没有了皮毛不是因为生了病,而是长期被拴住让它们焦虑地踢腿和碰撞柱子、使得皮毛全部被磨蹭掉了,没有毛的皮肤最容易招引蚊虫叮咬,生出脓疱后又溃烂,如此恶性循环,好生生的马四肢都出现了感染的情况。
之前那些被租借出去的马匹还有活着回马场的机会,去年开始梁帝下令收铁铸钱,钉铁工坊里所有的铁全部都被收了去,马儿连马蹄铁都没有了,由于负载重量增加、行走距离变长,尤其是在硬质路面上行走,马蹄甲被迅速磨光并劈开,这些马就变成了瘸子无法行走了。
说实话,朱吾良听说金部郎来的时候还很高兴,如果金部愿意批些铁下来做马蹄铁,马匹的损耗就不会那么快。
只是他没想到还没等到他“循序渐进”地讨要东西,所有问题就被一下子全部爆发了出来。
花夭在讲述的时候,祝英台已经下班回来了,她看这边气氛这么严肃便没有出声,只是站在花架下静静的听。
花夭和她的先祖花木兰不同,她并不是一个隐忍而沉默内敛的人,所以先祖花木兰选择了解甲归田,而她却积极的出世想要给六镇子弟寻求一条新的道路。
这条道路原本系在任城王元澄身上,现在元澄死了,她就必须尽快回去,在六镇乱起来之前找到其他的办法。
为了这个目的,哪怕要大闹牛首山马场、哪怕要得罪朱吾良和他背后的主子,她也在所不惜。
牛首山马场里的那些马不是畜生,那些人才是。
马文才本来对于在白袍骑里安插自己的人手很有信心,可一听说白袍骑变成了这样的地方,原本的豪情壮志都被泼了一盆冷水。
而对于傅歧来说,更多的是羞耻,对于自己的国家不重视武备、对于马政系统如此**残酷的羞耻。
“事情还没有那么悲观。”
马文才思忖了一下,开口说:“你们从魏国来,还带了三百匹好马,如今这些马被养在御马监里,并没有交给白袍骑……”
“除此之外,那些被当做宠物豢养的马儿虽然没了野性,但它们毕竟曾是战马,再怎么差也不会比那些当做种//马或肉//马的马儿差。”
他又说:“那些河西马虽然现在骨瘦如柴,可你也说了,不是最健壮的马撑不到现在,如果它们得到妥善的照顾、好生调养,也未必没有可驱使的可能。”
“在这些马里精心挑选、照顾、训练,再设法找到那些被赶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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