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他,只是为了不落到太差的位置就已经拼尽全力,即便是如此,这些被家族精挑细选进入国子学的年轻学子还是经常让他觉得自惭形秽,几乎要落到了尘埃里。
但无论如何,进了国子学,仕宦之路算是通畅,马文才也一直盼望着中正评品之后和其他的学生一样早日出仕,好光耀门楣。
噩梦,是从十八岁那年开始的。
马文才是长子,肩负家中承嗣之责,入读国子学后家中就开始为他筹划亲事。他家根基不牢,又不是王谢顾张,算不得望族,又不愿低娶,便听从媒妁之言,定下了上虞的祝家。
上虞祝家庄,在会稽郡算是极为鼎盛的豪强,虽不在会稽四姓的虞魏孔贺之中,却有比他们更大的倚仗——庄园。
祝家庄虽称为“庄”,但几乎就是一个小型的城池。
从魏晋时起,天下连年征战,乱时几乎朝不保夕,祝家和马家一样是南迁的北方士族,但和马家选择出仕不同,祝家在上虞建起邬堡,聚集乡勇,自成山河,随着战乱越来越甚,附庸之人也越来越多。
祝家原本就是北方士族,士族有占田免税的特权,祝家善待来附庸的荫客,又十分重视自保之力,几代人清除荒秽,开垦耕地,栽种竹木果树,开辟渔场,修筑房舍,训练部曲,直至祝家祖父时,庄中已经僮仆成军,闭门为市,牛羊无数,田池几百里。
所以几经战乱、造反,江东六郡不少次等士族一批又一批的面临洗牌、灭族,唯有祝家一直屹立不倒,成为当地著名的豪强。
这样的武装力量无论南北都会重视,在北方,鲜卑人建立的魏国将北方大地上的邬堡主封为“宗主”,南方的刘、宋也好,梁国也好,都给这样的乡豪加以优待拉拢,他们做的,便是“定士”。
豪强虽没满足三代以上连续出仕高官的条件,朝廷和中正却依旧承认他们的士族地位,并可以享受士族同样的特权。
就门第上来说,身为祝家庄庄主的祝家也是次等士族,和马家门当户对,祝家女还从小学文识字,颇有才名,据媒人说,相貌也是不俗,怎么看,这门亲事都是上上之选。
马家是汉伏波将军马援之后,郡望在北方的扶风郡,几代出仕也只做到四五品上下,因门第郡望所限不得高升。
祝家是南迁的北方士族,有地有财有武装,马家对这门亲事很满意,而马文才也和当时大部分男人一样,只想娶一地位想等的士族女子,夫妻和睦,开枝散叶而已。
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圆满。
可谁又能料到,祝英台成亲之日却乘船上岸,祭奠“故人”之后一头撞死在那梁山伯的墓碑之上,硬生生让他没有娶妻就先成了鳏夫?
马文才甚至不知道祝英台还有女扮男装去会稽学馆读书一事!
生来便是太守之子的他,原本就不必上什么五馆,可直入国子学的,谁又会想到在那会稽学馆里,曾有一对曾同吃同住了数年的同窗“好友”,曾定下过山盟海誓之约?
在这世道,士族统治的核心是建立在血统上的等级制,他们的婚姻也被这种等级制度操控,士族和寒门之间的通婚是被认为大逆不道的,寒族之女尚可以姬妾的身份流入高门,而士族之女和寒族男子相交,其丑恶程度比起人/兽/交/合,已经相去无几,而社会中交往的禁忌更甚于婚姻。
于是乎,他原本通常的仕宦之路,刹那间就断绝了。
“婚宦失类”的弹劾一出,他的父亲便丢了官,他也终身不得出仕,马家两代失去官职,眼见着就要落入下等士族甚至庶族的结局,可他们却甚至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祝家庄原本就没有人出仕,如今又死了女儿,不过不疼不痒的罚了一笔财帛,可对于他马家而言,却从此成了灭顶之灾。
一位士族贵女情愿碰死在寒门庶族的墓碑上赴死也不愿嫁他,人人皆称“马文才”只是个无才无德的纨绔子弟,定是猪肉不如,否则不会有士族之女行此大逆不道之事。
这让在国子学中曾拼尽全力才得到不俗成绩的马文才声誉大损,昔日同窗更是对其避之不及。
民间百姓喜爱“男才女貌”的爱恨情仇故事,又大多憎恨士族吸食百姓血汗民脂民膏,如今祝英台和梁山伯死后同穴,一时间传的沸沸扬扬,在众人推波助澜,梁山伯和祝英台的故事传颂的犹如千古情深,而马文才却成了欺男霸女、拆散一对眷侣的恶毒小人,日日夜夜被人啐唾沫、打小人,几乎永世不得翻身。
时人爱惜名声,马文才终身不得起用,又受此侮辱,原本心高气傲又被家族寄予厚望的他受此委屈,又有逼死人命的恶名,从此郁结于心,就在梁山伯祝英台死后的没几年,也郁郁而终。
马文才原本出身宦族,即便不入国子学读书,也能蒙荫入仕,马太守为爱子筹划一切,只不过想要解决他后顾之忧,好让儿子先成家后立业,谁又想到一场婚事,先失去了他人生中最重视的一切,又落得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结果?
马文才之母魏氏哭瞎了眼睛,马太守下野之后,遭昔日政敌报复陷害落井下石,也很快就病逝于家中,死时甚至连体面的葬礼都没有。
士庶之分,让三位年轻人都英年早逝,又留下家破人亡令人嗟叹的结果,然而却造就了一段千古的爱情佳话。
这对于人世来说究竟是幸,还是憾?
再说马文才郁结于心而死,一股冤魂却不愿轮回,魂魄在诸般世界游荡,发现几乎每个世界里都有梁祝的存在。
他们或是同窗,或是侠女,或是死后同穴的眷侣,无论哪一世都死而相伴,梁祝二人‘化蝶成仙’的故事百世流芳的,可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他马文才都犹如跳梁小丑,绝得不到任何人的尊重,反倒越发让人痛恨唾弃。
马文才的魂魄在世间飘飘荡荡,只想要得到一人肯定,早日解脱升天,可世人欺他、辱他、轻他、恨他,那梁祝早已因百姓的歌颂升仙成神,只有他成为一缕冤魂,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不知什么时候起,大概他自己都已经飘荡到麻木,将前尘往事都快忘记,只剩下那梁祝的心结死死不散,等他自己都生出自弃之心时,忽一日,他竟回到了自己幼年之时。
三岁的马文才还不叫马文才,只叫“念儿”,魂魄时看见的不甘而亡的父亲依旧还年富力强,贤淑可亲的母亲也没有哭到眼盲。
一天到晚笑呵呵的祖父还在任着东海太守,自己也依旧是那个全家唯恐被小鬼拘了去的小儿。
小鬼?
曾飘荡在世间的自己,怕是连小鬼见了都皱眉避开直呼晦气吧?
睁开眼睛的他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却越发觉得真实。
大病初愈的“念儿”如获新生,得到的除了那久远的记忆,还有额间一抹朱红的印记。
那一刻起,他是马文才,又不是马文才,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死而复生之人,还是一梦黄粱。
再后来,便有了过去不曾有过的见中正,有了“人中之才”的评价,也有了“早慧好学”的努力,可马文才心底的梦魇却无法除去。
一次又一次的,他从噩梦中惊醒。
当第千百遍从噩梦中惊醒后,知道自己无法自己解开心结的马文才,便做出了一个决定。
他要去会稽学馆,彻底解决掉心中的梦魇。
不是杀了祝英台和梁山伯,杀了他们,梦魇是不会破灭的。
他要征服祝英台。
他要让她的眼里只有他,要让她在自己的面前心悦诚服,无论何时何地,哪一时哪一世,无论是生是死,全心全意依恋上他的祝英台都只会是他的人,也只能是他的人!
“什么梁祝佳话,什么山盟海誓,统统都去见鬼!”
马文才心中冷笑。
既然上一世梁祝之情来自于同窗同室,那这一世的他便要看看,和祝英台同住一室的是他,同进同出的是他,还有没有什么“山伯永恋祝英台”!
离小院越来越近,马文才知道自己要竭力地克制住自己的兴奋,否则恐怕会给这位“特殊”的室友留下不好的印象。
看向面前幽静的院落,一想到那个冷艳的女子正乔装改扮坐在屋里,心中不安又满是戒备地等待着同居之人的到来……
马文才不由自主地战栗了起来。
第6章 祝家英台()
祝英台是两天前到的会稽学馆,不来也不行,再在祝家庄待下去,不是给人当妖怪一把火烧了,就是她要放一把火把祝家庄给烧了。
士族,呵呵。
真特么不是东西。
说实话,祝家父母和兄长这么容易就被她那通狗屁不通的理由说服,让她来会稽学馆,实在也是让她意外不已。
毕竟就从她和他们接触的这么多日子来看,他们并不是什么开明无私的人。
不过祝英台的原本就是个想不通的事情就暂时不想的性子,索性将一切都交给“命定”了。
逻辑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用来死的。
入学的时候祝英台也没想着改名换姓,这时代女子的名字都是秘密,非家人和夫婿不得知晓。
她在族中行九,无论是出入社交还是庄园里走动都是用祝九娘的名字,到了会稽,祝英台这真名倒是最安全的。
因为只是来“走个命定过场”加“避难”,祝英台甚至都没多带人,只带了一个洒扫粗使的丫头,一个年幼而且心眼比较少的贴身侍女,在这么多求学的士族学子中,她带的人大概是最寒酸的。
但毕竟出身在那里,那位看起来很严肃的馆主还是给她分了间大套间,为了担心她抵触,还和她说明了有可能要和人同住。
同住什么的,但凡听过《梁祝》都知道啦,祝英台要不跟梁山伯住,这故事还怎么继续下去,你说是不是?
她就算没看过什么戏本,梁祝的故事还是知道的,想来那梁山伯三年都没看出祝英台是个女人,不是缺心眼就是睁眼瞎,性子应该还是逆来顺受的,这种人最好搞定,只要混熟了,她说什么就是什么,让他睡屋子外面都行。
“命定”的恋人哇,想想还有些小激动呢!
“主人,刚刚馆中的监人来了,说是有人要搬进来……”祝英台的贴身侍女半夏急的脸都白了。
“这和您对主母说的不一样啊,不是说士族都是单人单舍吗?”
说曹操曹操到,半夏话音刚落,舍外便有了些动静,明显是有人在抬箱笼之类的行李发出的叱喝声,她当场惊得差点蹦了起来。
“来来来来来来了……”
“你也看到外面那长长的人龙了,两人一间也不奇怪。”
祝英台不以为意,只是心中有些嘀咕。
梁山伯不是寒门子弟吗?
她还以为他跟沙和尚一样来读书行李自己挑个担呢,听这声音人还不少?
祝英台眼前出现了上大学时舍友们拖家带口爸爸妈妈爷爷奶奶齐上阵去铺床的画面……
也许来的不是奴仆,只是跟这种情况差不多?
不管了,趁着人没来,先去刷刷好感度,未来能不能过上混吃等死的日子还得看能不能抱上这个老好人的大腿呢!
不就是团结同学吗?
难不倒她这曾经的优秀年级宿舍长!
打定主意的祝英台挤出笑容,整整身上的衣冠率先打开了室门,三两步走了出去。
出了屋子的祝英台一抬眼就看见了那个“梁山伯”,没办法,在一群忙活的“亲戚”(?)中间,施施然站在门外等着他们把箱笼整理好抬进去的“未来室友”,简直就像是个被惯坏了的公子哥。
就因为这一点,祝英台的笑容差点有些没崩住。
喂,你都是个年幼丧父的寒门人设了,充什么公子哥的大头蒜啊!
老老实实自己扛着箱子进去不好吗?
说好的老实人呢?!
然而等祝英台一仔细看到“梁山伯”的身形相貌,心底的那些不快立刻就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无他,这位未来室友的皮相实在太好。
毕竟是未来可能要一起谈恋爱的命定之人,如果长得很磕碜让她也很为难是不是?
祝英台一面带着“热情洋溢”的笑容迎出去,一面将这原身子能想出来的夸人辞藻搜刮了一遍,也只能想起“风姿特秀,俊朗清雅,远迈不群”这几个字来。
没办法,离得远,只能看到气质和身高。
这好整以暇站在那里的少年明显是没有挨过饿的,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目测却已经有了超过一米七的身高,这在这个时代已经算得上是“伟岸”的身材了。
她自己才一米六左右,可在祝家庄的时候,已经和大部分庄里的佃户壮丁差不多高了,这五馆生入学者十四五岁的有之,二十余岁的也有之,和国子学“十五岁起二十岁出”的年龄限制大有不同,所以很多人进来的时候还是个孩子,个子自然不高。
再加之古代普通百姓不以肉食为主,一日还只吃两餐,她从学馆上来的时候看见许多求学的寒门学子面黄肌瘦个子矮小,乍眼下还以为到了难民营。
这让她担心死了那梁山伯也是个矮个子蜡黄脸的书生。
现在,那提起来的心可以妥妥地给它放回去。
感觉到有人在看他,少年的目光从自己的行李上移开,目光如电般地向着祝英台的方向射去。
这时祝英台已经带着笑容走的极近了,两人目光一触,俱是心中一震。
祝英台:说好的憨厚老实和蔼可亲呢?妈妈,这梁山伯的眼神怎么那么可怕?跟冷箭似的!
马文才:说好的冷艳自持形容清雅呢?这祝英台傻兮兮的笑容是什么鬼?
因为和心目中的想象不同,目光接触后的两人一惧一惊,祝英台那要迈出去的脚顿时迈不出去了,马文才心中早就演练过无数回的自我介绍也说不出口了,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互相对视了一会儿,皆是僵硬无比。
别说,古人大都是单眼皮,这“梁山伯”眼睛单的挺好看的。
祝英台尴尬一犯,就爱胡思乱想。
祝英台女扮男装的侍女半夏匆匆赶到,只是看了一眼马文才便羞得低下头去,但似乎又像是注意到了什么,又蓦地抬起头来,眼神扫过马文才额上的额带,脱口而出:
“将种?!”
这学馆居然敢把将种安排和她的主子同住?!
这话一出,那少年面色便是一变,半夏心中知道不好,“将种”是指祖上或家中出过将帅的士门,搁在北方,那些野蛮的“胡虏”大概还会觉得这是夸赞他们武勇的话,可搁在他们南边,说一个人是“将种”便跟骂人粗鄙没有什么区别。
马文才穿着儒衫,气质也和将门出身的武人完全不同,会被半夏误会,是因为他额上系着一条武人和北方人才系的额带。
少年似乎已经被误会惯了,抬手轻轻取下了自己额间的额带,露出额中一道红色的朱砂痕迹,苦笑着说:“在下确实乃汉伏波将军之后,不过在下家中久未出过行伍之人,系着额带是为了遮丑,并非因为出身将门。”
这美人痣一样的朱砂长在女子额间自然是锦上添花,可他长相并不文弱姣好,这点阴柔的朱砂痣出现在他脸上就显得有些不伦不类,加之他自己也很讨厌这额间原本不属于他的东西,大部分时候情愿被人误会是“将种”,也不愿意随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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