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一个个虽然没有示警,但还是心中揣着疑惑,飞快地回府去报主人去了。
褚向在私兵和亲卫的保护下踏进了褚家,此时已有不少家仆得知了消息,手里提着哨棒木棍等物赶来,和褚向带来的人对峙。
这些家仆有不少在自己年幼时曾照顾过他,也有父亲曾信任的忠仆,可如今却一个个拿着武器防备自己。
褚向只觉这一幕十分荒诞,目光从这些人身上一个个扫过,悲戚道:“我年幼失亲,就算不得褚家少主了吗?”
他继承了父母容貌的优点,不说话时便卓然如野鹤之于鸡群,如今双眼含悲,语音切切,更是声犹如剑。
那些褚家的家仆有不少想起褚父当年嘱托,顿时面红耳赤,别过脸去,可脚下确还是寸步不让。
“马大方,当年我年幼被人拐去骠骑桥,是你带着我家的府丁拼死将我抢回来,这才多少年,曾救我的人反倒成了不让我归家之人?”
“李老二,你在我父亲灵前发誓要护庇我成年,甚至切了小指立誓,如今你小指安在?”
“刘强,你原本是一马奴,是家母看重你,提拔你教导我骑术,如今你掌管府中车马,便忘了当年栖身马棚之日了吗?”
褚向一字一句,将这些人中世仆的出身、来历娓娓道来,浑似当年他不是个四五岁的孩子,而是已经成年的大人一般。
寻常便是成人也记不住十几年前的小事,可褚向却仿佛历历在目。
他每指一人,那人便心头巨震,再见褚向容止威严,仿佛恍然见见到了褚公当年尚在、恩威并重之时。
裴家私兵有不少是游侠儿出身,不耐烦这少年在这里翻旧账,想趁着人多势众干脆打进去,却被萧宝夤派来的亲卫用手拦住,以犀利的眼神警告着他们的想法。
他们只是被借给褚向的,对方不愿动手,他们也就只好作罢。
随着褚向一个个点名,终于有站不住的丢下了书中的棍棒,到了一旁的到路边跪下,示意尊奉新的主人。
随着第一个人丢下棍棒,有越来越多的人也丢下了手中的武器,跪倒了褚向所踏之路的两旁。
褚家明面上能动用的人不多,但再衰败的家族也有近百人,这些人里跪出来的只有十几人,其余人握着武器,仍是警觉。
但对褚向来说,已经够了。
“接下来就劳烦众位了。”
褚向眼中闪过一丝失望,转身对裴家私兵拱了拱手。
裴家的人也不废话,一各个冲上前去,和那些阻拦褚向的家丁战做一团。这一打起来,双方都是一惊。
裴家惊的是这些家丁看起来普通,拳脚功夫却很有章法,一看便不是随便什么壮丁拉来凑数的。
而那些效忠褚夫人的家丁则是惊讶于这些私兵下手的狠辣。
寻常私兵多是高门豢养用以充作护卫,绝没有这么野的路子,打起人来全往要害之处招呼。
褚向借来的私兵人多,萧宝夤送来给外甥撑腰的更是杀伐决断之人,顷刻间武器上就见了血。
褚向跟着他们冲杀了一阵,终于踏入了褚夫人居住的客院。
此时他耳边尚有厮杀之声,可却浑然不觉害怕,只觉得热血沸腾,仿佛有一股血气从心头涌起,直直往四肢五骸涌去。
这样的血气让他不禁弯腰捡起了不知谁落下的一根棍棒,紧紧握在手中,与护卫在姑母院门前的侍卫对峙。
褚家昔年权倾天下,如今蛰伏不出,那些人手便落到了褚夫人手里。她知道萧衍忌惮与她,这些人便没有放在明面,只有几个武艺才能都十分出众的随身保护她,又将自己的婢女许配给这些人。
这些才是褚夫人真正的心腹,连褚向往日都要看他们的脸色。他出门在外时,若举动不如褚夫人的教导,他们甚至可以当面掌掴。
“我要见我姑母。”
褚向手中提着棍棒,冷然道:“你们给我让开。”
“小郎君出去一趟,翅膀也硬了,竟然敢拿着武器对准自家人了。”
一个白面无须的侍卫阴阳怪气的说,“夫人正在休息,可不见得想要见你。”
“你若有半点孝心,就不该冲撞夫人。”
另一个侍卫也冷着脸说:“你走后,夫人身子每况日下,再被气着恐怕就不大好了。”
“公子,是否要冲进去?”
萧宝夤的精兵低声问褚向。
褚向摇了摇头,低头看了眼自己手中的棍棒,突然将其掷了出去!
谁也没想到他会把那根棍子甩出去,只听得“咚”地一声巨响,那棍子砸在窗楹之上,震得窗子都抖动了起来。
“姑母!”
褚向的声音也陡然拔高,冲着里面朗声道:“褚向年幼痛失双亲,全赖姑母亲自养育、开蒙教导,拖累姑母十余载。而如今褚向已经成人,希望能开府自立,还望姑母能够成全。”
这番话放在寻常人家,怕是当姑姑的要欢喜极了,可惜褚向的姑母不是寻常妇人,只听得里面传出一声冷哼,褚夫人嘶哑着声音说:
“你为何年幼便痛失双亲,又为何靠我才能长大,你自己不知吗?你现在如此行径,可对得起你父母在天之灵?”
这便是提醒他,梁国、梁国的皇帝,对他褚向而言,有国仇家恨,他时刻不能忘了这样的仇恨。
“那姑母就对得起我的父母吗?”
褚向被这样的牢笼关了十几年,早已经生出逆反之心,闻言厉声反问、
“我父母的遗物家产如今在哪儿?我褚宅的家丁忠仆如今又在哪儿?您说这一切都是为了我未来成人所用,可我如今已经成年,依然身无长物、赤手空拳。你将我褚家万贯家财都双手献与旁人,又让我以仆人之身侍奉他人,这样就对的起我父母的在天之灵吗?”
裴家的私兵都在外面制服褚家的家丁,在他身边的都是萧宝夤的亲卫,他并不怕别人听了去。
里面突然传来一阵妇人的巨咳,又有侍女的惊呼之声。
门口几个褚皇后的心腹闻之大怒,指着褚向说:“这逆子竟冲撞娘娘,咱们将他擒了,让他跪在娘娘榻前认罪。”
就在双方快要动手之时,屋门忽然吱呀一声开了。
背着褚皇后的健妇出现在屋门前,露出一张苍老的面容。
褚皇后比起之前褚向出使时老了许多,不但头发花白,连脸上都生出了不少皱纹,看起来行就将木。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你偏心?”
她双腿已废,伏在健妇背上,声音疲惫的问道。
褚向默然不语。
“你是那人的外甥,可他是那人的侄子,谁更亲厚?我让你以臣子的身份侍奉他,是为了不让你忘了君臣之恩。你以为你得了他的庇护就可以自立了?不,你只是被他推出来的障眼法而已。”
褚皇后对褚向露出惋惜的表情,“一个是天潢贵胄,一个是一方诸侯,你只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你凭什么和他们平起平坐?若不是我举褚家余力尽全力周旋,你以为你能活着站在这里?”
她看着褚向的表情就像是他是个不懂事的孩子。
“褚向,我能让你长大成人,也能让你无立锥之地,你以为你翅膀已经硬了,其实不过还是只雏鸟,不要再兀自倔强了。”
“原来我这个和您血脉相连的亲人,还比不得和你毫无血缘之情的外人。”
褚向自嘲地笑了笑,看着面前的姑母,低声呢喃:“也是,他可能是你夫君的遗子,我这个侄儿又算什么……”
他自怨自艾地说着能让外人大骇的话,心中已经有了决断之意。
“公子,要我们擒贼先擒王吗?”
萧宝夤的亲卫低声问。
“不。”
他看着面前的姑母,缓缓摇了摇头。
见他摇头,褚皇后脸上浮现出欣慰的笑容。
然而那笑容还未绽放多久,就立刻僵硬在了脸上。
褚向向着姑母屈身一跪,又拜了拜,复站起身来,木然道:
“姑母,你既然如此喜欢这处宅院,那便给了你了。从此这里姓萧,不再姓褚。”
他站起身,表情冷毅,对着身边的亲卫说:
“走,我们去宗祠。”
最终褚向并没有像马文才说的那般绑了所有的家仆发卖再换上自己的人,而是带着所有的私兵和亲卫,一起抢了自己家的宗祠。
那间供着褚家这一支祖先牌位的家庙里如今已经空了。
褚向将家庙里所有的东西全部带走,领着之前跪在道路两旁的十几个家仆,离开了褚家。
这曾是为他遮风避雨之地,也曾留下他仅有的温情时光。
然而随着父母的离去,这里已经渐渐变成了牢笼监狱。
临走之前,褚向命亲卫除下了褚家的门牌,砸碎扔在褚宅门前。
他带着私兵闯入自家的事情早已经让两边的府宅生出不少好奇之心,褚家低调神秘,平时深居简出,如今见那懦弱的少年居然搬空了家里的家庙,手中抱着父母的牌位走出府门,之后更是砸了自家“累世公卿”的招牌,越发议论纷纷。
可褚向却不管这些人在议论什么,他将父母祖宗的牌位用绳子背负在身上,就保持着这样古怪的样子,一步步走向台城。
他出使归来,入城时曾引起全城轰动,这一路上还有不少人认出了他,对他指指点点,他却好似浑然无觉,寒着脸走在路上,身后跟着裴家私兵和萧宝夤的亲卫。
待到了台城门口,这些私兵亲卫也不能再进去了,台城的城门官出来询问缘故。
毕竟背着牌位什么的来百官理事的台城叩门,实在也太让人讶异了。
“我要去少府。”
“你是何人?去少府有何事?”
“吾乃阳翟褚向,齐太宰文简公褚渊之孙,齐太常褚蓁之子。”
这位褚家的遗孤眼神奕奕,闪着让人惊心动魄的光芒。
“在下年幼痛失双亲,受姑母抚育之恩长大成人,深恩无以为报。如今在下业已成人,与姑母再居一府已不合适……”
“今特来少府,将父母遗留之府邸、家财、仆众赠与姑母,供其颐养天年。”
312、惊魂之箭()
褚皇后虽然能仗着褚向年幼掌握褚家遗留下来的资源; 却有一件事是她做不到的。
她是出嫁的女人; 并没有祭祀的权利。
对于注重礼法宗族的士族来说,掌握祭祀权利的人,才是能继承家业的嗣子。庶人不能建庙立祠,褚皇后虽然以前贵为皇后,但萧衍早已经将她贬为庶人,这么多年来; 祭祀都是由褚向完成的。
褚向将家庙里所有的牌位和礼器带走; 代表着他已与褚皇后划清界限,从此褚渊一支由褚向继承; 而他离府别居自成一户,和褚皇后再无关系,褚皇后也不能再用褚渊这支的名义对外行事。
虽然褚向等于将父母所有的心血拱手让人; 可此时他以一种撕破脸的态度决然地离开了褚府; 也等于光棍地向皇帝投诚了。
如果褚向要再决绝一点,大可以将褚皇后这么多年和二皇子的谋划都告知于皇帝; 干脆来个鱼死网破; 只是一来皇帝爱惜儿子多半不可能相信; 二来褚向这么做了对自己也没什么好处; 所以褚向最终只是以一种受害者的面目去了少府。
一年前褚向出使之前便出过事,徐之敬曾向谢举检举褚皇后曾长期虐待褚向一事,只是这年头晚辈不能忤逆长辈,最后这件事也只能不了了之。
如今褚向出使归来第一件事就是和褚皇后脱离关系,不由得让人唏嘘。
褚家宅院本是前朝皇室赐予公主的公主府; 褚蓁和公主感情甚笃不曾分居,这宅院也就挂上了褚家的门牌,但当初赐下的契约记录确实是皇室所有,登记在少府的府册之上。
如今褚向要将褚家的一切赠与褚夫人,少府少不得将此事呈报皇帝,请求他的意见。
少府的条呈递上来时,马文才正在帮皇帝磨墨,萧衍看了条呈“咦”了一声,还以为看错了,多看了一遍后,不由得喃喃道:
“这褚向,倒让我刮目相看了一把。”
听到褚向的名字,马文才手中一顿,而后又若无其事地磨起墨来。
萧衍握着那条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批了个“可”字,刚准备差人送去少府,那边二皇子匆匆赶来,极力反对。
理由无非是不尊孝道、过河拆桥之类。
“我知道褚夫人对你母亲曾有庇护之恩,你想替吴氏照顾褚夫人,不过褚向现在身系两国外交,不比往时。”
萧衍又说:
“如此一来,褚向等于净身出户,他孑然一身,也不是没有好处。”
“父皇,难道你就不担心他出逃魏国吗?孑然一身反倒容易投奔萧宝夤不是吗?”
萧综又劝。
“他一不是重臣,二不是猛将,我担心他投奔萧宝夤做什么?”萧衍对褚向满怀轻视之心。
“不过一小小使臣,如今又身无长物,就算逃到萧宝夤那里,难道能传达什么机密不成?”
萧综语塞。
“不过你说的也没错,那褚向是要敲打敲打……”
萧衍想了下,补充道:“褚家是公卿之家,灼然门第,褚向既然已经别府另居,便将褚向这一支的门第降一等吧。”
即便是皇帝,也没有抬升门第的权利,但降等却是可以的。
从二品到灼然,往往要历经一族数代的心血,褚家也是因为出了好几位皇后才堪堪算是上品门第,如今褚向降了门第,对于很多人来说已经是极大的责罚了。
但以皇帝对褚家一贯的态度,能直接责罚而不是如以往一般模式,也不知是惩罚,还是冰释前嫌的先兆。
萧综欲要再言,萧衍却已经示意儿子回避,他不甘心地瞪了一旁的马文才一眼,这才愤然离去。
马文才被瞪得莫名其妙,过一会儿才想起来那些借去的私兵是裴家的,褚向的事情闹得这般大,二皇子肯定也接到了消息。
若没有那三百私兵撑腰,褚向根本回不得自家宅子,更别说带出家中的牌位和祭器了。
这一年多来二皇子对自己敌意甚重,要不是他靠着眉间那颗红痣受让皇帝爱屋及乌,说不得早就倒霉了无数回。
“萧宝夤对这外甥的重视放在明面上,我反倒不好刁难了。”
萧衍心中想。
“之前曾听说褚皇后对褚向动辄打骂,也不知是真假。万一是褚家联合起来做戏,岂不是如了他们的愿?这件事还是放一放为好。”
他想将这件事放下,就不再考虑褚向的事情,又见马文才有些尴尬地立在旁边,便安抚道:
“综儿脾气虽然暴躁,人却不坏。他见我爱重你,心里嫉妒,所以处处对你为难,你不要放在心里。”
言语间,对孩子为了自己争宠颇有骄傲之情。
马文才自然是诚惶诚恐,萧衍满足了晒娃的虚荣心,又给他个跑腿的任务,便告知自己要歇着了。
等马文才抱着公文走出殿门,还没走几步路,就听到外面的黄门和秘书郎讨论起不少关于褚向的八卦消息。
比如出身弘农刘氏的著作郎刘敏得知褚向没有了自己的宅子,愿意将在京中的宅院送给褚向。
又比如哪家的女郎在入城时看上了容止过人的褚郎,听说褚向如今无处栖身,向他自荐枕席。
还有乌衣巷的谢举听说褚向背着父母牌位到少府,遣使抬了十万钱给褚向作为安家之用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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