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世的他顾及着自己那可怜的自尊心,不停地告诉自己“我这只是顺势而为”,面对那些岩石峭壁,他由衷的羡慕和憧憬,无法变成他们,便只能厌恶着在不停改变着的世界。
而这一辈子的他,早已经看穿了士庶之别的本质。
他们不是对庶人有什么意见或仇恨,而是已经不能改变。
察觉不到溪流已经渐渐汇成为能改天换地滔天巨浪,也不能改变的一群人,是最可怜的。
所以马文才上前一步,并没有如其他人那般冒头说什么愤慨之言,亦或者和国学生们痛陈不甘,而是轻飘飘丢下一句:
“那我们就坐在桂花树下吧。”
既没有要坐在溪水边,和那些高等门第挤在一起,也没有顺势而为,要借皇帝的愤怒坐在所有人的上首。
他转过头,和身边的“同伴们”说:“既然是来赏桂的,当然是坐在桂树下更有意趣。这里到处都是桂树,桂子飘香,难道还能闻到什么‘气味’吗?”
马文才的话其实是偷换概念,这里以桂花树为主,其实到处都是桂树,即使是溪水边和皇帝身边也到处都是,可他半个字都没有提他们,只说“桂花树”,无论他们选择坐在哪里,都不是依靠溪水和皇帝的位置划分,而是以无处不在的桂树而划分的
——哪怕他们坐在皇帝或溪水的附近。
如此一来,什么香气臭气也没办法再提了,一个人的鼻子再怎么灵敏,也不可能透过如此浓的香气闻到什么臭气,即使是找茬,也是要讲究风度的。
这其实并不符合君子之道,甚至有些“卖弄聪明”之嫌,但确实将五馆生和国学生之间可能激化的矛盾轻轻掩过去了。
国学生之中并不是都是自视甚高的蠢货,冷眼看着王训蔑视别人,不过是想要试探现在的形式和国学生里这些人的性情,此时见马文才提出此言,都忍不住仔细打量起这个之前他们觉得是走了“狗/屎/运”的幸运儿。
马文才的话也让萧衍和萧综很意外,在他们看来,马文才不像是这么没脾气的人,至少他的射策都不是那种粉饰太平的风格。
萧衍还在思忖,另一边萧统已经小声地劝解着:“父皇,今日来赏桂,本是件高兴之事,就这样吧,如果您真要坚持,吃亏的反是那些五馆生。”
“大哥还是这么会做人。”
坐在萧衍下首的萧综嗤笑,“就是可怜了那些千里迢迢带着希望上京的学生,还以为能混成个人样。”
听到萧综的讽刺,萧统面色难看。
其余众皇子都还年轻,吓得大气都不敢出。
此时一阵风起,揉破黄金万点轻,那些飘洒而下的金蕊像是下了一黄金雨,飘飘洒洒带着要熏透众人的香气,引得所有人抬起头,目光追随着它们的踪影。
此情此景,美好动人。
萧衍心头一颤,觉得这是佛祖在借着满地黄金提点他什么,于是心头原本源自于“内部消耗”而起的愤怒也为之消散。
他便是这么重情又敏感的一个人。
于是在萧统那充满祈求的目光中,皇帝点了点头。
萧统松了口气,在萧综越发冰冷的笑意中,他站起身来,对五馆生说:“诸位,请坐吧。”
萧统是太子,在萧衍不出声的情况下,他就代表着皇帝的意见。
马文才向太子一礼,率先找了一个靠近皇帝等人,又离小溪不太远的桂花树席地坐下,深吸了一口桂花的香气。
不远不近,不凑热闹又不疏离,这就是他表现出的态度。
有了他的“正确示范”,其他五馆生开始陆陆续续寻找合适的位置坐下。
他们的位置也很有意思,无论是靠近小溪还是靠近皇帝,他们都和马文才一样,并没有表现出对国学生的“泾渭分明”,而且
他们的位置,隐隐以马文才的那棵桂花树为中心,有几个就干脆坐在了马文才的身边。
这其中,不仅有傅歧、徐之敬、孔笙、褚向这样本来就来自会稽学馆的同学,也有平原郡里之前为了不为难别人而刻意保持距离的的庶生,甚至有来自吴郡、和马文才有过龃龉和矛盾的那些人。
溪水东侧占据“风雅”位置的顶级阀门、溪水西侧敬陪末座的高等士族,还有如星子般点点散落在众人之中的五馆生
所有人都找到了该有的位置,眼下的一切充满着矛盾和散漫,却自带着某种平衡和合理。
萧衍似乎已经沉入某种突如其来的“顿悟”里去,浑然忘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自然也没有注意到眼前这散落的学生。
事实上,这几年他经常突然这样的“出神”,大部分人也只把这个当做人年长后精神不济后的惯有之事。
但总是人会注意的人。
“有意思。”
萧综倚靠着身后的桂花树,轻笑着眯起了眼睛。
“看看我看见了什么?”
他好像看见了什么了不起的
新的格局。
278 爱屋及乌()
大皇子萧统和二皇子萧综未必特别注意过五馆生;也未必看得起庶人,只不过父亲看重,他们就也跟着另眼相看;但这种“例外”并不能给这些五馆生们带来安全感。
他们就像是皇帝手里随意捏着的玩具;捏着的时候还可以;等不在乎了;随时都能扔到角落里去。
人都是群居的社会性生物;一旦到了安全的领地范围;整个心都会安定下来。
此刻的五馆生们便是如此;他们已找到了正确的定位。
各种意义上的。
而提出这个意见的马文才,也被很多国子学学生看成了“惯会四两拨千斤的‘聪明人’”。
聪明圆滑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脾气”。
后院开诗会,这么多人;要一首首咏颂再评头论足简直像是卖菜,所以同泰寺里准备了不少长卷,坐在一起的人可以同时在卷上书写,也可以写完传递;等写完后再交到天子和皇子们手里,由他们品鉴。
如此一来;字迹和诗作都列在一起,字迹优劣一眼可见,这些长卷也可以作为墨宝在同泰寺中保存。
在天子率先咏过一首赏桂诗后;诗会就算是开始了;后园里侍奉的十几个知客僧开始忙碌起来。
因为后园里坐的人群身份地位不同;所以甲等门第的在甲等门第中传递,其他等的也都有自己的小团体,气氛热闹却不混乱,倒颇有点“野外教学”的意味。
至于五馆生们,自然以学馆所在为团体,每间学馆的五位门生写在一张长卷上。
对于这场诗会,几乎人人都有准备,或在树下,或在溪边,铺开长卷之后提笔便书,速度倒也算快。
傅歧几人也是如此。
傅歧不擅诗,找了首以前写过的其他诗歌修修改改,就算自己混过去了,他对这些素来没有什么野心;
褚向的七言平仄工整、风格也端方,就是不功不过,算不上什么惊艳之作,但一笔隶书写的倒是漂亮。
孔笙是他们的同窗,作诗水平众人都知道,可是这一次的诗赋却颇有让人新鲜之处,从他对着几个同窗躲闪的眼神来看,恐怕也是请了人捉刀。
徐之敬老本行是医,所以诗中赞扬了一番桂花能够治“痰多咳嗽、肠风血痢、牙痛口臭”的美德,乍一看不像是诗,倒像是什么药方子
“这……这是什么?”
傅歧看着署名“马文才”的那张长卷,下意识地揉了揉眼睛。
他看错了吧?
其实他写的是长赋,只是自己看错了……
不仅仅是他,大部分五馆生看到马文才落笔不断时,都以为他写的是长赋。
“这些乡下土豹子!”
有几个观察着这边的国子生在心里笑话。
“他们没来过京中,不知道如今五言和七言才是陛下最好的文体,用这么长的一篇赋,长则长矣,吸引别人的注意也够了,可一拿出来,绝对要贻笑大方。”
天子要开诗会,除了桂花提早开象征着“祥瑞”以外,更多的大约是想知道五馆生和国子生在“修养”方面的差距。
他本身自诩是天下第一风雅之士,“门生”的水平太差岂不是很没面子?
这提早做了命题让所有人准备,即便是五馆生,也总能有一两首水平好的诗作能拿来见人。
到时候一宣扬出去,五馆生的诗才也就传出去了。
每个人将诗词题完,知客僧人们将长卷一卷卷捧到天子和皇子们的面前,呈给他们品鉴。
以萧衍的诗才,哪怕他不是皇帝,在这样的宴席上作为品鉴人也是绰绰有余的,不过大概是被刚才的席位之争弄得没了什么兴致,展开长卷的动作都是懒洋洋的。
国子学的学生通常都是他熟悉的晚辈,很多诗不具名都能看出是谁写的,他一边看一边诵读,遇见觉得还不错的就对自己的儿子们指一指,示意他们也给一点意见。
每到这个时候,他们身边就会有个知客僧飞快地将这首诗抄在一盏小灯笼上,看起来很是风雅。
随着一盏盏素白的小灯笼被放在长案桌上,所有人的心里也产生了期待,一边希望自己的诗能被看中,一边又好奇为什么要抄在灯笼上。
很快,会稽五馆生的长卷被展开了。
第一个出现在卷头的是傅歧的诗,他用的是以前作的,写得就快,萧衍一看也就明白过来,笑着摇了摇头。
“这孔笙的诗,倒有些野趣。”
太子跟着诵读自己喜欢的两句,“……石冷开常晚,风多落亦频……挺好。”
“石冷开常晚,现在早开,是说僧人把石头都焐热了吗?”
二皇子瞟了那抄诗的知客僧一眼。
僧人动作一僵,而后装作什么都没听见一样继续抄写。
“这……”
随着书卷完全展开,占据了书卷一半位置的小字以一种让人瞠目结舌的方式撞入了所有萧氏皇族的眼中。
“这是……”
密密麻麻的小字爬满了案头,虽然篇幅不长,但用心一看,就知道这绝不是什么长赋。
“……祥瑞论?”
萧衍和之前的傅歧一样,猛地眨了下眼睛,觉得大概自己是看错了。
“……夫黄河清而圣人生,里社鸣而圣人出,群龙见而圣人用。圣明之君,必有忠贤之臣。其所以相遇也,不求而自合;其所以相亲也,不介而自亲。唱之而必和,谋之而必从,道德玄同,曲折合符,得失不能疑其志,谗构不能离其交,然后得成功也。”
“……岂惟兴主,乱亡者亦如之焉。幽王之惑褒女也,祅始于夏庭。曹伯阳之获公孙强也,征发于社宫。叔孙豹之昵竖牛也,祸成于庚宗。吉凶成败,各以数至。咸皆不求而自合,不介而自亲矣……”
“哈哈哈哈,这马文才果然写了策论!”
萧综在心里狂笑着。
“他居然写了篇《祥瑞论》告诫父皇,不合时节的祥瑞也许并不是好事,他居然用的直谏!”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像萧综一样在心中赞赏着马文才的大胆,其他几个皇子都板着脸,约莫已经把马文才当成了那种恃才傲物的疯子。
萧衍一开始脸色也不太好,但这策论辞采精美,语言整齐,以他的年纪能写出这样的骈文,算是极为有见地的年轻人,于是强忍着心底的不适看了下去。
“……凡希世苟合之士,蘧蒢戚之人,俛仰尊贵之颜,逶迤势利之间,意无是非,赞之如流;言无可否,应之如响。以窥看为精神,以向背为变通。势之所集,从之如归市;势之所去,弃之如脱遗。其言曰:名与身孰亲也?得与失孰贤也?荣与辱孰珍也?故遂絜其衣服,矜其车徒,冒其货贿,淫其声色,脉脉然自以为得矣……”*
“父皇,别看了。”
三皇子萧纲伸出手去,压住那张长卷。
“这马文才这么放肆,我叫人把他赶出去!”
“你松手,让我看完。”
萧衍拍了拍儿子的手背。
“无论他写什么,对于做文章的人,都要保持尊重。”
“可他也太大胆了……”
三皇子还准备再说,却被太子的咳嗽声打断,在亲哥哥阻止的目光下,他只能忿忿地作罢。
其他人都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事,但见几个皇子都站起来围在了皇帝的身边,三皇子还伸手去拽长卷了,也都猜到大概是有什么诗作出了问题。
几个知客僧面面相觑,手中拿着灯笼却无从下手。
自天子喜爱七言,世人作诗好用七言,也有寻求古朴之意用五言的,是以用这种小灯笼题写诗词就很合适,但谁能猜到有人会在诗会上写这么一大篇策论呢?
傅歧担心地扯了下马文才的袖角。
“等下要陛下问责,你就说自己年轻气盛,乖乖认错……”
“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马文才压低了声音回。
褚向看了眼那边的皇帝,又看了眼身边的马文才,眼中若有所思。
在一片莫名的沉默氛围中,萧衍读完了那篇并不长的“祥瑞论”,读完之后,他看向马文才,扬声喝道:
“念佛,你可知罪?!”
这喝声又疾又响,马文才先是心头一跳,而后听到他唤“念佛”,那心才定了一定,轻轻迈出一步,微昂起头:
“学生不知何罪。”
声音清冷,表情倔强。
言罢,嘴角紧抿,直直盯着离自己脚尖不远的地面,大有死撑到底之势。
萧衍本想将他召到面前来敲打一番,好让他知道自己现在的“张扬”资格是谁给的,猛然间见到他这样的神情,心头巨震。
那是郗徽每次和他争执之后,虽心中不安,却依旧倔强的惯有表情。
蓦然间,他对发妻的思念、愧疚、悔恨和追忆齐齐涌上心头。
上一次看到这样的神情是什么时候?
是了,是自己奉旨抗魏,手握兵权沾沾自喜时,妻子指着鼻子对他骂着“你只讥笑汲黯做主爵都尉直到白头,而不警戒张汤后来遇到了以牛车安葬的灾祸”时。
而后来,自己倚为友军的同朝好友嫉妒他的上升速度,在他被包围时私自带着部曲逃走了,险些让自己战死在郑城,正应了妻子“张汤牛车而葬”的劝谏。
她是对的,她总是对的。
只有她会在一片褒扬和赞叹声中狠狠地戳醒自己,提醒他前路还有很多的危险……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你说你不知何罪?你在这大家都高兴的时候,写这么篇破骈文,惹得大家都不快活,还指桑骂槐说父皇,说父皇……”
三皇子看了父亲一眼,咬着牙继续说:
“说父皇是只喜欢听赞美之言的昏君……”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吸气声、怒哼声络绎不绝,更有不少阀门子弟站起身,看样子随时会跟着皇子们“训斥”马文才一番。
就在刚才,他们还觉得和稀泥的马文才是个“聪明人”,是没有脾气只注重利益的下等士族,和他们见到的大多数“聪明人”一样。
下一刻,他们就发现他们错了。
这马文才不是“聪明人”,就是个“疯子”!
在众人的怒目和担忧神色中,马文才非但没有退,反而更近了一步。
“事情的发展有必然如此的原因,事情的结局有原本如此的根源。譬如月亮周围起晕则将要刮风,屋柱石础返潮则将要下雨,这是人人皆知的事情,这不是祥瑞。可要人为制造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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