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庆之摇头。
“谢举说到底还是限于门第之见了,他选拔的天子门生,皆为士人。”
“不是还有平原郡的庶生吗?”
傅歧突然插嘴。
“那些学生的策论,便是我看了,也要摇头的。”
陈庆之叹道:“陛下恐怕对‘天子门生’已经失了兴趣,明日带了几位皇子来,恐怕也是抱着为殿下们选拔常侍的意思。我看你们这群人,大多是要走王府中随侍的路子。”
这位天子心腹将话说的明白,可他们的心情却很沉重。
尤其是褚向,现在的他,必定是不愿意参赞王府之事的。
“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乖乖来国子学读书。”
傅歧喃喃道:“谁愿意伺候皇子啊。”
说是散骑常侍,其实就是跟随着皇子,为他们效力的杂官。
这种官职说起来清贵,但其实最需要谨小慎微,出身高的子弟自然是能躲就躲不愿意去做的,出身低微的根本做不了这样的官职,于是往往空缺。
即便有人担任了,这时代顶级阀门不甩皇族也是常事,但凡有点小事他们就会辞官不出,造成散骑常侍的官位跟流水一般,连主事者自己都常年记不清自己的常侍是什么来历。
和傅歧不同,其他几人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哪怕这答案并不太好,心里也安定了不少,便纷纷向陈庆之道谢。
临告辞前,陈庆之留了马文才半刻,特意看了看他头上的抹额,提醒他明日面圣时,一定要去掉那抹额带。
这已经是陈庆之第二次提起这个话题,马文才虽不知为什么他特意要再提醒他一次,但知道这位从寒身一步步走到今天的先生绝不会无的放矢,于是郑重应下了。
目送着马文才离开,陈庆之轻抚胡须,面上喜忧参半。
“你的机缘,就看明日了”
***
第二日一早,暂居在国子学中的“天子门生”们便换好了衣冠,跟随着宫中的礼官在国子学外等候圣驾。
圣驾每次驾临国子学,必定是在临雍殿讲学,而临雍殿是萧氏宗亲们就学之地,往日里圣驾驾临,他们只需在临雍殿外接驾即可,这一次也不知是不是提前得到了旨意,竟也跟着这群学子们一起站在国子学外等。
马文才前世里曾遥遥见过这些天潢贵胄,如今这些往日里遥不可及之人竟就在比肩之处,他却无悲无喜,再也找不到前世那般激动的心情。
甚至那步辇到了近前,他跟随着礼官们屈身参拜时,心情都平静到毫无涟漪。
这一切就像是他等候已久的一场仪式,为了这个仪式,他反抗过,算计过,努力过,如今尘埃落定,结果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到这里,更像是祭奠一场他过去的人生。
他混在人群中,位置既不靠前,亦不靠后;
他不是皇帝在意的庶族子弟,也不是皇子宗室们属意的钟灵毓秀之辈,甚至因为褚向在他身边的缘故,他连长相都不算是出众的。
可那位渊渟岳峙的君王,却依旧注意到了他。
起初,马文才还以为自己是感觉错了,他还特意多打量了褚向几眼,以为皇帝是惊讶于褚向的长相,所以才注视着他们的方向。
不仅是马文才,就连褚向自己都是这么认为的。
他自十五岁后,长相就越发肖母。然而很少有人知道,他长得不光是像母亲,更像舅舅。
而梁帝,对他的舅舅萧宝夤再熟悉不过了。
然而他们都想错了。
显然这位皇帝早就知道褚向的存在,也知道他的长相特异之处,所以目光只是在褚向身上扫过一瞬,就久久地停留在了马文才的脸上。
他注视的是那么认真,他的眼神是如此惆怅,好似正通过马文才,在看向虚空中的某个角落。
这样的注视很快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尤其是紧跟在梁帝身边的太子萧统和几位皇子,很快也跟着萧衍的目光看了过去。
这一看,他们的脸色俱是一变。
哪怕马文才再淡然,此时也是一阵心惊肉跳,尤其当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而其他人似乎都知道是为什么时,这种不安感尤为可怖。
等梁帝从他身上收回目光,甚至都来不及步入临雍殿,便伸手指着他的方向,温声唤道:
“那个额上有红痣的孩子,你过来。”
268 佛前一念()
马文才头上的红痣; 在上一世时是没有的; 而是重生后突然出现在额间的。
他刚刚重生时; 额头上的红痣并没有这么显眼,但随着他身体渐渐康复,这红痣也就越来越清楚; 甚至有很多出家人因此想要“点化”他,惹得他的祖父走到哪儿都把他带上; 很担心他哪一天就被什么“高人”带走了。
作为一个审美正常的“男人”; 马文才其实并不喜欢自己额头的红痣; 认为显得太过阴柔; 平日里总是用额带遮起来,但因为陈庆之刻意提醒; 今天他便去掉了。
哪怕他再蠢笨,现在也明白了陈庆之为何反复让他露出额间再去见帝王。而且以陈庆之的性格,劝他如此; 多半是对他有好处的。
但这好处,也实在太让他惶恐了。
在众人异样的眼神下; 马文才穿过为他让开的人群,走到了皇帝和他的儿子们面前; 躬身相应他的召唤。
“你平身; 让我仔细看看。”
梁帝是个非常平易近人的皇帝,在他的治下; 臣子们不但不用跪来跪去; 但凡品级高点的; 还皆有座位,哪怕是一般的学子,也不必卑躬屈膝。
他甚至很少用“朕”来称呼自己。
马文才之前刻意打听过这位皇帝的不少事,才敢硬着头皮,站近了一点。
在梁帝打量马文才的时候,马文才也在用余光悄悄地窥视这位帝王。
无论是前世还是今生,他的身份都太低,并没有到可以面圣的地步,于是对他来说,这位皇帝的长相自然非常陌生。
可在这一群人之中,若让他指出谁是皇帝,他必定能一下子认出来。
概因他身上属于上位者的威严,已经刻进了骨子里,哪怕表现的平易近人,那也是“居高临下”式的那种。
这位慈眉善目的帝王额头极其宽阔,双眼虽然平和,顾盼之间却有威严的神采,此时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马文才,马文才却连眼神都不敢和他接触,只敢游移到他身后的太子萧统身上。
这位以贤明宽厚著称的太子,看向他的目光却并不友好,那是混合着懊恼和失落的眼神,实在让人费解。
更让人玩味的是,站在太子萧统身边的二皇子萧综倒是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完全无视其他皇子们担忧的表情。
就在马文才猜度着自己额头的红痣是不是和皇帝信佛有所关联时,这位帝王却抚掌而叹:
“像,眉目之间,极像。”
“父皇。”
太子萧统终于忍不住了,出声提醒道:“兄长被佛祖接引时,年纪尚小,眉目还没长开,也许”
“阿兄这就说的不对了,那时候您都还没出生,能确定像不像的,只有父亲。”
萧综轻笑着说:“父亲既然说像,那就一定是像的。”
大概是顾及到什么,他们说话的声音都极小,除了近处的马文才,其他人都听不清。
“正是如此。他走时,虽不满月,可眉目却很清秀,像极了阿徽。”皇帝的眼神温和的让马文才甚至有些害怕。
“孩子,你是哪里人氏,何年出生?”
马文才被他们刻意放低的声音影响,也将声音压得低低的:“学生马文才,郡望扶风,乃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如今侨居吴兴。学生生于天监元年,正是陛下登基那年的七月。”
听闻马文才的生辰,皇帝的脸上露出了一个不知是喜,还是悲的笑容。
“天监元年,七月若阿徽还在,看到了你,要有多高兴啊”
“父皇,请勿太伤心,还请为德皇后保重圣体。”
太子柔声劝说:“您这样,也会吓到马文才的。”
听到太子的提醒,萧衍才如梦初醒般点了点头:“是,我们来国子学是为了求贤的。”
他看了眼马文才,大概是想让他归位,又实在是舍不得他,竟不顾其他人的看法,对他吩咐道:“你就站在我旁边,等会儿我有事要问你。”
马文才得了这句令,心中苦笑,盯着众人要看穿他的目光,愣是不敢。
说罢,他这才转过头,开始一个个召见各学馆的学生,询问一些关于功课和平日里上学的问题。
由于有马文才的插曲,不少人都有些魂不守舍,尤其是和马文才曾有过龃龉的吴郡学馆众人,更是表现的特别拘谨,倒失了几分风度。
在这个讲究“风流气度”的年代,太过拘谨,倒显得平淡无奇了。
而且萧衍的本意也不是想提拔不能出头的士族子弟,所以略问了问,觉得没什么稀奇的地方,就点点头止住了话头。
到了平原学馆那里,皇帝倒问的格外仔细,尤其对平原学子之首的濮远行,格外和颜悦色。
“明山宾隐居后,听说是濮子夫接管了平原学馆?我在京中也听过他的事情,他做的不错。你也姓濮?”
濮远行受宠若惊道:“学生濮远行,家父正是濮子夫。学生替家父谢过陛下的夸奖。”
萧衍问了问平原学馆平时如何运转,学生有多少等问题,因为濮远行的父亲就是现在名义上的代理馆主,倒也都知道情况,回答的非常详细,让皇帝十分高兴。
不必别人说,是人都看的出来,除了那额头有红痣而被皇帝注意到的马文才以外,这位濮远行也入了皇帝的眼中。
到了会稽学馆时,萧衍抚了抚髯须,看着上前的一干学子,眼神微黯了黯。
马文才被召唤到皇帝身前,众人之中,身份最贵的就是褚向,皇帝眼神微黯,也是因为看清了褚向的长相。
但他如今年纪已大,杀伐之气早已经不似当年那般盛了,而即使他年轻时也算不得暴虐之人,否则褚皇后也不会活下来。
所以他看着褚向,只是微微叹了口气:“难怪综儿为你说情,看着你站在这里,犹如珠玉在侧,谁也不忍心你就此埋没。你姑姑如今可好?”
褚向看似寻常,其实鼻尖已经在冒汗了,听到皇帝唤他的名字,连忙躬身回道:“多谢陛下关心。姑母的身子越发不好了,这几年更是连走动都不行。”
“当年的故人,一个个身体都这么羸弱啊。”
萧衍叹道。
萧综怕褚向引起萧衍不悦,在一旁说了些夸赞皇帝身体健壮,春秋鼎盛之类的话,让萧衍心情大悦,并没有为难褚向,反倒对他说:
“你家中的长辈也太不像话,你这样的出身,竟连国子学都入不得,要独自来谋这‘天子门生’之路?说出去,倒像是我器量狭小了。太子?”
“儿子在。”
“你安排一下,让褚向来临雍殿,与宗室们一起读书吧。”
他说。
皇帝这一安排,让众多学生皆是羡慕不已。
临雍殿是宗室和外戚们读书的地方,其中执教的博士和学官皆是名震梁国的大儒或贤士,旁人若能旁听上一两堂课,都会觉得是莫大的福气。
可褚向拼着被家中怪罪也要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便是想确定皇帝对他是不是还有着忌惮之心。
如今这位皇帝连让他占有“天子门生”的名头都不愿意,甚至将他安排到只能陪皇子读书的临雍殿屈居人下,可见根本不似皇帝态度上表现出来的,对他毫不在意。
褚向此番出京又入京,对他可谓是最后一搏,却得了这样的结果,心中不可谓不悲凉,脸上却还要露出喜色来,谢过皇帝的恩德。
到了傅歧,皇帝对他十分和颜悦色,显然从谢举那里已经得知了他们的事情。他不但夸赞了傅歧兄长的“忠勇”,还希望他能为自己早日效力。
这便是占了他父兄的光了,傅歧有些悲伤,又有些少年人得到肯定的欣喜,此时表现的倒比往日沉稳。
到了徐之敬和孔笙这边,皇帝几乎都没怎么多问。
徐之敬会贬为庶人,全是因为浮山堰之祸,而浮山堰之祸,几乎是萧衍从政史上最大的错误,他连看到徐之敬都会想到浮山堰的事,自然对他有些刻意的回避。
好在徐之敬也想过大概会是这种结果。皇帝能同意他“天子门生”的名额,本身就是对他们徐家的示好和一种补偿,他已经很满足了,并不渴求太多。
而孔笙说好听是性子和软,说难听就是毫无特色可言,这种人萧衍见的太多,自然也没什么话说。
等见过所有学子,皇帝说出了此行的目的。
他挑选“天子门生”,名头上是自己的学生,但他国事繁忙,并没有时间一个个去教导他们,平日还是将他们安排在国子学学习,但身份上则必须要和其他人区分开,以免引起国子学那些天之骄子们的不满。
而且哪怕是五馆中出类拔萃之人,在国子学中也许才学只是平平,众人程度不一,教起来也不容易。
所以萧衍准备让他们以“官身”入学,犹如后世带职“进修”一般,先确立他们的身份,再有目的性的在国子学里,向擅长各项学问的先生学习他们需要的东西,以便更好的适应他们新的身份,这便是皇帝曾经为寒门学生选择的一种求学之路。
如今虽然这些“天子门生”们并不如他所想都是寒门出身,但这种设想他已经想了很久了,现在当然不能重新安排他们,于是当皇帝说出自己的决定时,众人都奇异地默然了一瞬。
梁国的官职也分清浊,受世人风气影响,真正掌权做实事的官职反倒人人避之不及,偏好那些清闲又名头好听的官职。
哪怕时寒门出身的学子,也免不了憧憬例如“秘书郎”这样清贵的起家官。
可从皇帝的口中,他们听得出,皇帝给他们选择的官职并不是那些清贵职位,而是被旁人称为“浊官”的事务性官职,于是有些抱着“光耀门楣”之心来的士生,难免会露出彷徨的神色。
萧衍是何人,怎会看不出他们的想法,所以他故意问道:“你们若并不想那么早出仕的,可向前一步,我可以让祭酒安排你们在国子学就读。只要你们过了国子学的入学试,便是国子学正式的弟子。”
“待他日学成,亦可出仕。”
听到皇帝的最后一句话,当即有七八个人犹犹豫豫地出了列,表明自己的才能还有所不足,希望再多聆听皇帝的教诲。
萧衍根本不多劝说他们,只让旁边陪同的国子学祭酒记下他们的名字,便转头问自己的儿子们:
“你们可有看中的人才?”
几个皇子和宗室藩王商议了一会儿,先有太子萧统点了傅歧的名,希望他能当自己的常侍。
谁料皇帝摇了摇头。
“傅歧如今是傅翙的独子,不可入你太子府。”
傅翙是建康令,只忠于皇帝,他的儿子自然也不可以有任何政治上的倾向。
太子的试探被皇帝驳回了,眼中流露出失望之色,目光便移到一旁安静站立着的马文才身上,怀着希望道:
“那儿子想要马文才”
“也不行。”
萧衍想都不想的打断了太子的话,说出了让众人都吃惊的话,“谢举向我举荐过马文才,我欲让他当我的秘书郎。”
此言一出,连皇帝身边的国子学祭酒都吃了一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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