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晃神,便已经是好几刻钟过去,等他回过神来时,徐之敬和孔笙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走了,旁边只留下难得安静的傅歧。
“你在想什么?”
马文才问。
傅歧扭过头看了马文才一眼,又将头转了过去。
“我在想我阿兄。”
船头风大,旁边又开阔藏不住人,他倒是不必担心有人偷听。
“前面就是丹阳,也不知他如今情况如何,谢使君说的那些人有没有见到他,朝廷会不会同意议和”
傅歧声音渐低。
“我阿兄的牺牲,值不值得。”
面对傅歧的疑问,马文才也只能沉默。
至少在前世的时候,直到他死,两国都是没有议和的。
现实会不会发生改变,他一点都摸不清楚。
很多时候,他以为自己已经将历史改变了,可改变的不过是一些小的细节而已,历史的洪流依旧滚滚向前,譬如浮山堰,譬如傅异的死。
好在傅歧也只是找马文才倾诉下,并没有期待着他的回答,于是两人看着开阔的水面,一时无言。
官船越靠近建康,航行的就越快,很快就到了丹阳。
徐之敬虽被除了士,可依旧是徐家人,只是那时出了傅异和祝英台的事,徐家不好在风头上给徐之敬送人送物,只能委托官船在回程的时候停靠于丹阳片刻,让徐家把准备好的东西送上船。
在到达丹阳之前,褚向也恢复了往日的平和,只是越靠近建康,他的忧郁就与日俱增,就连徐之敬都看不下去,提出自己和他同住顺便解闷的建议,可惜也被褚向拒绝了。
大概是褚向的紧张感染了其他人,所有人都恨不得船再开的慢一点,能晚点到建康才好。
这一日,船已经靠了丹阳,马文才、褚向等人借着帮徐之敬的由头,带着侍卫和随从,陪着徐之敬下船去接人。
还未下船,徐之敬就已经对着船下招起了手,无论平时怎么冷傲,他毕竟也还只是个少年,在面对自己的亲人时,有着难得的温柔。
“是我的小弟来了!”
徐之敬兴奋地向着左右介绍。
“是那个被称之为‘神童’的徐之才?”
褚向好奇的问。
“正是!”
徐之敬正回答着,见弟弟试着要跳上舢板,惊得连忙冲了出去。
“六弟,别跳别跳,我这就下去!”
于是一行人看着徐之敬风一般地冲下了船,对着岸边的弟弟就开始训话。
众人啼笑皆非,待下了船后,还能听到徐之敬的训斥声。
“你又不会水,万一落水了怎么办?身为士族,怎可如此失礼,大庭广众之下撩起衣衫蹦来蹦去!”
“阿兄,我又不是女人”
“男子也不可随意如此!”
看到马文才他们来了,徐之敬才不好意思地停止了训话,上前为自己的弟弟一一引荐。
待介绍到傅歧时,小少年微微一顿,笑着露出两颗虎牙对着他点了点头,显然是从哪里听到过他的名字。
傅歧估摸着自己兄弟在徐家求医,应该是从他兄长口中听过他的名字,情绪顿时振奋起来。
这边徐家弟弟絮絮叨叨说着哪个兄弟给的盘缠,哪个兄弟送的冬衣,哪个长辈写的引荐信,再加上徐家来的刀兵不少,又有马文才等人的部众,一时间这边看起来声势浩大,便把这一处的通路给堵了。
此地的人都认识丹阳徐家的刀兵,并不催促,而大部分上岸的人看了这边的情况,即便觉得人多,但出门在外都是多一事少一事,见了也只是皱皱眉,转而换条路走,又或者在一旁等着。
唯有另一艘大船上下来的几个年轻人见到这边的场面,对着岸边的徐之敬等人呼喝了起来。
“喂,那边的,你们把路堵了,能不能让一让?”
从那官船上下来一个穿着青色儒衫的年轻人,身后跟着三五个文士打扮的书生。
“要叙旧不能到边上去叙旧吗?”
此人虽穿的简单,但衣裳乃是绫罗所制,又是鲜亮的颜色,一望便是士人。身后诸多书生也皆是士人打扮。
只是这人虽明显不满,语气还带着谴责之意,可一开口那声音却温软可亲,知道的是在斥责人,不知道还以为是撒娇,实在让人发不出火。
“吴郡口音?”
褚向微微一愣,不太确定地问身边的马文才。
“嗯。吴郡人。”
马文才点了点头,示意他们靠边让一让。
学馆中顾烜便是来自吴郡,不过是顾家分支,即便如此,门第也已经很是了得。
吴郡四姓“顾陆朱张”显赫无比,即使在建康也有不少子弟入仕为官,虽不知道这些人什么来历,让着点没错。
其他人大概也是这么想的,没多磨蹭,便让了一条道儿出来。
那几个士生态度倨傲地穿过马文才等人,待路过褚向身边时,其中一人拍了拍身边士生的背,指着褚向,示意他们看他。
“这个郎君这么俊俏,莫不是个美娇娥?”
一个桃花眼的士生不怀好意地打量着褚向的胸前,“那个,说你呢,下次女扮男装,最好还是不要上妆为好!”
褚向天生一副好皮相,唇不点而朱,面不敷则白,即使在会稽学馆中也曾有人在私底下讨论过褚向是不是女人,有没有化妆的问题,但他毕竟是褚氏出身,没人敢当着他的面这么侮辱他。
如今这几个人在大庭广众之下对褚向说出如此侮辱的话语,顿时让众人齐齐变色。
“你说什么?”
暴脾气的傅歧立刻瞪起了眼睛。
“我看你才不男不女!”
傅歧话音刚落,这几个吴郡出身的士生勃然大怒。
“你说什么!”
“我看你们不但不学好狗,还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徐之敬向来护短,给了刀兵们一个手势,徐家人立刻就将他们保护了起来,利刃齐齐出鞘。
被围在其中的当事人褚向也是气得不轻,身体隐隐发抖,面色发红。
“好叫你们知道,不是只有你们才有人!”
桃花眼冷笑一声,用吴语对着背后喊了几句,那大船旁一艘船上站出十几个甲兵打扮的汉子,人人手中都有兵器。
“不就是狎妓吗?都敢女扮男装成士人模样,还假惺惺不准人说?”那桃花眼挑了挑眉,目光从一身布衣的徐之敬身上扫过。
“能和庶人混在一起的士子,也难怪这么没有规矩。”
“不知这位如何称呼,又是什么出身?”
一旁一直没有发话的马文才步出了刀阵,对着几个吴郡士子问道:“既然敢对吾等‘指教’规矩,倒要讨教下诸位的‘规矩’。”
大约是马文才身上的气势不同于身边几人,那桃花眼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没好气地说:
“自报家门免了,我等均为‘天子门生’,够资格否?”
说罢,他好整以暇的等着这些人诚惶诚恐。
然而,他只看到对面的几人脸上露出了古怪的表情。
霎时间,马文才笑了。
“那巧了。”
他指了指褚向。
“这位,也是天子门生。”
251 借腹生子()
身为士族; 别的本事没有,看人的本事倒是家传,即使是“惹事”,也得看对方能不能惹。
也不怪他们狗眼看人低,实在是马文才一行人实在太“非主流”。
马文才自是不说,他遮挡朱砂痣的那枚系带已经让他无数次被人当成“将种”;傅歧大大咧咧惯了,人高马大; 又和马文才站在一起,看起来也像是将种。
徐之敬不用说; 他已经被除了士; 连丝绢都穿不得; 如今一身布衣站在几人身边; 哪怕身边有刀兵站着; 看起来也只像是个管事; 不像是主人。
至于孔笙,属于丢在人堆里都没什么存在感的“老好人”; 褚向面相虽然艳丽,可那架势一看就是个平时被人拿捏惯了的……
遇见这样乱七八糟的“同辈”; 恰巧是正春风得意的时候; 又是恨不得所有人都退让的年纪,自然而然就生出了事端。
可听到对方也是“天子门生”; 这几人悚然而惊。
“你们也是?”
桃花眼看了看身边的同窗; 不确定地问。
“敢问诸位是?”
“我们是会稽学馆的!”
他们要只是油嘴滑舌而已; 傅歧还会高看他们几眼; 结果也只是看家世认人的怂货,他也就不想再和他们磨蹭,不耐烦地说。
“你们是吴郡学馆的?以后说不得还要一起进出,何必这样剑拔弩张?”
孔笙抬头看了眼官船边押送的那艘船,明显是几人的家族保护官船所派,和解道:“你们给褚兄道个歉,这事就算了吧。”
吴郡学馆的几人皱着眉头看着褚向,希望他能主动说不需要道歉,就此将这件事揭过,毕竟刚才被那样侮辱他都不说话,显然是个好拿捏的性子。
可惜原本性子懦弱的褚向此时却硬朗了起来,虽然看起来很像是下一刻就息事宁人的表情,但马文才和其他同窗们没开口,他就也跟着沉默。
“我们走吧。”
桃花眼身后的一个士子悄悄拽了拽他的衣袖,示意他先离开再说。
这群人看起来鲜衣怒马,事实上若真是这样的家世,也就不会去读五馆了。
几人出身都还不错,但也就和会稽学馆的顾烜、魏坤之流一般,属于分支里不起眼的“别堂”,只有个名头好听。
若真是顾、陆这样的出身,这时候早就坐在国子学中,哪里会和庶人争什么“天子门生”。
马文才几人再怎么不济,最初也不是以五馆学生而是以贺革“入室弟子”的身份投入贺家门下的,和这种到处找门路求出身的士族比起来,说不定门第还高出一截。
那桃花眼被同伴拽了几下,没撑住面子,依言就要离开。
可惜面前被一人拦住了去路。
是马文才。
“这位兄台,还没告知尊姓大名。”
马文才也不为难他,嘴角还噙着一丝笑容。
只是那笑意看起来,比指着他们鼻子破口大骂还让人难受。
“吴郡学馆,张骋。”
这叫张骋的桃花眼看了眼马文才,没问马文才,倒扭头看向褚向,问他:
“他叫什么名字?”
这人怎么回事?
是断袖吧?一定是断袖吧?
傅歧脸色怪异地看着张骋,不止是他,就连张骋身边几个同伴都诧异不已。
“我是会稽学馆的褚向。”
褚向终于开口说了话,那声音绝对不会被人当做是女人,也引得张骋一脸失望的表情。
“阳翟人。”
阳翟褚氏在本朝受到皇帝忌讳,但这种忌讳并不放在明面上,在士族之中,褚家的门第却是清贵至极。
褚氏屡代有男儿出仕为名臣良相,女儿也不乏为贤后贵妃的门第,说若起门第和出身,母亲甚至是皇族的褚向当为所有人之中最清贵的。
至少那几个还有心惹事的听了褚向的来历,当场就哑了火。
这一场“纷争”就因为互相自报家门而不了了之,士族吵架都要顾及门第和脸面,反倒没有平民吵架来的痛快。
这码头旁一群人见没什么热闹看,顿时鸟兽散了。
唯有徐之敬看着那频频回头的张骋,一脸不屑。
“那人贼眉鼠眼的,一看就不是好人,以后在建康见了他,躲着点走!”
他嘱咐褚向道。
“吴郡学馆连这样的人都能入选,可见吴郡这几年也没什么能人了!”
见此事解决的还算圆满,徐家的刀兵和下人们也松了口气,继续叙旧的叙旧,递东西的递东西。
但出了这么一出,徐之才深刻的感受到庶人在这个世道生存的不易,恨不得亲兄弟把家里所有刀兵都带上。
还是徐之敬死命推辞,这才只带了两个刀兵,又点了两个从小在家里伺候他的药童,一起四个人跟他去建康。
就在徐之敬和徐之才兄友弟恭的时候,马文才一直在等的信件也被送到了。
因为之前在丹阳养伤的是“被烧伤的祝英台”,为了不引起别人的怀疑,祝家也在丹阳留了不少从人,这飞鸽传书,便是从祝家在丹阳的从人手中拿到的。
拿到信之前,马文才估摸着徐之敬制出来的药应该也派上用场了,这信应该说的是这个事。
可等真打开信函,饶是马文才沉稳过人,脸色也难看的可怕。
“‘蜡丸丢失,九娘待嫁’?”
在心中默念着信上的字,他咬着牙,用吃人的目光看着面前祝家的从人。
“你们祝家,是不是故意坑害我?”
***
别院。
“我只问你最后一次,那枚丹药和十枚血鳔去了哪里?”
祝父用吃人的目光看着面前的祝英台。
“你可知道,那是家里付出极大代价,为你找的退路?”
为了从这局中脱身,他们祝家庄不但将把柄自己送到马文才手中攥着,更是小心翼翼地在刀尖上跳舞,不得不左右逢源。
唯一的希望,也还是画饼充饥的那张饼,只要马文才撒手不干,他们一夜之间就能打回原形。
祝英台哪里敢说将装病的药给了梁山伯,一旦说了,梁山伯就活不了了,祝阿大也活不了了。
她只是咬紧了牙关,死活都不开口。
“英台,这时候不能任性,那官媒明日就到了!”
祝英楼专程来别院一趟,就是为了安排妥当接待“使者”的,如今见妹妹这边丢了蜡丸和血鳔,恨不得赶紧回庄里将母亲接来,好安抚自己的父亲。
可惜现在去接也来不及了,而祝伯元又一向是说一不二的性子。
见祝英台如此倔强,这位素来冷峻的宗主居然不怒反笑。
“我从来不知道,我那从小聪慧的女儿,竟然会长成现在这幅人伦倒逆的样子。也是我命中有此一劫,好让我知道什么叫‘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他看着还欲再劝的祝英楼,抬起手来制止。
“不能为了这逆女,将我祝家庄上下上千人都系于危难之中。从此以后,她是被许给别人当妾室也罢,是被人送去别国当细作也好,都是她自己的命。”
“你就当没有这个妹妹,我也当没有这个女儿吧!”
大概是太过失望,祝伯元脸色铁青地拂袖而去。
祝伯元走了,祝英楼沉着脸看着低头不语地妹妹,恨声道:“你是不是觉得我们都是杀人不眨眼的魔头、铁石心肠的怪物,连给你的东西,也是要人性命的//毒//药?”
祝英台诧异地抬起头。
“你想问我是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的?”
祝英楼冷笑,“就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我们不去追究,不过是因为你是我的妹妹,是祝家庄的主人。”
“父亲要真的将你逐出家门,我绝不会帮着你。”他的口中吐出冷酷无情地句子,“因为那时你已经不是我妹妹了。”
“家中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虽然是假的兄妹,好歹也是兄妹一场,祝英台还是从祝英楼看似冷酷的话语中感受到了他的仓惶。
那些决绝的话,不过是掩饰内心恐惧的色厉内荏罢了。
“罢了,要让你再这么无知下去,莫说父亲,怕是我第一个失手掐死了你。”
祝英楼遣退了所有人,又让祝阿大守着门户,将祝英楼召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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